楔子
麻青蒿在一声炸雷声中醒来,伸手不见五指,子夜的黑沉甸甸地贴在他眼帘上。似醒又非醒的他翻了一个身,努力缓缓地睁开眼睛,却感觉睁开和闭着没什么两样。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又颓然放下,枕上耳畔传来手表嘀嘀嗒嗒的声音,一时间,他下意识伸手寻找到床头的拉灯绳,拽在手里,手指却没有用力拉扯。他尽力收缩目光,眼睛半眯着,脸朝窗口。看样子,他需要在闪电瞬间的刺激中才能睁开双眼。半晌,闪电迟迟未撕裂这夜的黑,一阵阵雷声从九龙坡上滚滚而来,他脑袋一个激灵,身子猛然下床,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夺门而出。
站在院子里,他面朝天空,脸上并没有迎来急促的雨滴,正迷迷糊糊纳闷时,感觉到腿上有什么东西在蹭他,他一脚踢开大黄狗,自言自语地说,惊蛰!惊蛰!拔腿朝屋里走去。大黄狗摇着尾巴,尾随着麻青蒿正想进门,门嘎的一声,迅速合上了,狗头砰的一声撞在门上,狗身顺势趴在地上,后腿收拢,前腿伸直,狗头匍匐在前腿之上。看来狗在今夜是不可能再深睡了,一般狗这样的睡姿,是一种警惕的姿态,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可以转化为进攻。
麻青蒿回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那不时从九龙坡山巅传来的一阵阵雷声与他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麻青蒿的今夜就这样过去了,他很安心地睡去,他知道这样的季节只见雷声不见闪电,是不会有暴雨来袭的。
他倒是心安了,他的狗注定今夜无眠。对于狗来说,很久不见主人半夜起来闹腾了,这一闹腾,在狗的意识中,那就是自己必须警惕。狗的夜视能力比人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它肯定是看见了麻青蒿警惕的表情,它努力地摆动着屁股,把尾巴摇得团团转,一是表达热情,二是表达有我在,主人你放心,可惜的是麻青蒿看不见它热情而忠诚的尾巴。
清晨,麻青蒿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出门,他的大黄狗立刻就迎了上来,他摸了摸狗头,扯着嗓子对着坎脚喊,吴艾草!吴艾草!
在他的第三声“吴艾草”未落之际,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麻青蒿一张马脸舒展开来,面对着太阳伸起了懒腰。天空像刚出浴的蓝水晶一样,水灵灵的。湿漉漉但清晰的薄雾正渐渐凝聚,太阳这时红彤彤的,还不怎么灼眼,也只有今天这样的清晨,才可以正视太阳。不消一会儿,当薄雾缭绕在山峦之间缕缕上升,飘浮成一朵朵莲花般的云朵时,阳光便会光芒四射,刹那间,大地姹紫嫣红。
吴艾草喘着粗气迈着他粗短的双腿跑进院子,一个急停步,把石板缝隙的青苔跐翻了。一条蚯蚓在青苔的底部露了出来,拼命扭动着身子,往石缝里面钻。吴艾草喘着粗气,仰着一张圆圆的大脸笑嘻嘻地说,麻,麻主任,有哪样了不得要命的事吗?大清早的,喊,喊哪样喊吗?
麻青蒿回头俯瞰着吴艾草那张向日葵般灿烂的脸说,今天是惊蛰了,你不晓得吗?
吴艾草说,我咋个不晓得?昨天响了一晚上的雷,睡也没睡好。我家桃花骂死我了。
麻青蒿横了他一眼说,我喊你来,不是喊你来谈你家桃花的,你两口子被窝里面那点事,少给老子炫耀,恶心!
吴艾草收住笑脸争辩说,这咋个叫恶心呢?
麻青蒿一挥手说,再说,更恶心!谈正事。你记住啊,今年要是再有人荒了春,老子拿你是问!
吴艾草说,这和我有哪样关系?去年德明家拿几亩地啥也没种,你的责任最大。找我哪样麻烦吗?我又不是村支书,又不是村主任,又不是村监委主任,我只是一个村会计。
麻青蒿伸出手在他脑门上点了点说,这么说,你吴艾草还很有理想啰,我告诉你,有理想是好事,慢慢实现。可现在你是兼着村办主任,你脱不了干系。
吴艾草说,德明要出去打工,我也没得办法,他家那几亩地,种出庄稼来能有几个钱?我不是没做他工作,他说他打一个月的工就能挣几亩地的钱,他还说,一年累死累活,种苞谷,亩产七百斤,三亩地才两千斤左右,卖个苞谷也就值个五六千,减去种子、化肥、人工,就不剩几个钱了!他说他不干,神仙也没辙。
麻青蒿说,我不管,耕地是不能荒的,不管谁来种,都要给我种上去!赵德明家的这个事,你给我盯到底不要想推给我,我要管的事太多,这春天来了,这一年之计在于春,你知不知道?
吴艾草无可奈何地说,行,我死盯他,大不了我去种他家那几亩地!
麻青蒿翻着白眼,手敲着石桌子说,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吗?
吴艾草双手一摊说,你还要我怎样?现在村里就是这样的,为了打工荒了地的人多了去了,办法也想尽了。有的人说,我的地你去种,地里的收成都归你,你干不干?你也不愿干是不是?
麻青蒿说,你这个人,咋个搞的,我说东,你来讲个西。我说的是,这个问题要从根本上解决。
吴艾草扳着指头说,这一根本上是一个钱的问题;这二是土地流转转给谁,还能有效使用的问题;这三是刚刚成立的合作社,存在流转的土地费普遍偏低,而又吃不下那么多闲置地的问题。这四是……
麻青蒿厉声打断吴艾草说,够了,不要说四了,还有那七、八、九、十的,我都不晓得吗?少给老子卖弄这些。说实在点。
吴艾草正唾沫横飞地说得起劲,被麻青蒿一下子泄了气,一时间,喉咙像卡了一根鱼刺,忍不住干吞着口水,无奈口水早已耗尽,实在是有点难受。片刻后才说,要根本解决问题,必须多方面、多渠道解决。
麻青蒿说,废话,具体点行不行。
吴艾草说,要不,不种苞谷了?
麻青蒿,你以为不种苞谷改种土豆就是调整了产业?就是产业革命了?去去去,就这水平,还是个村干部。
吴艾草仰起头迎着麻青蒿的目光说,我确实水平不高,你确实高。说完,眼睛死盯着麻青蒿,那意思你要再没别的话,我就要走了。
麻青蒿对吴艾草招招手,吴艾草迟疑地凑了上来。
麻青蒿说,你去给刘支书汇报一下工作。
吴艾草狐疑地说,我汇报不着吧?
麻青蒿说,什么叫汇报不着?支书都生病半年了,现在千头万绪的,这病只要不害命,带病也是可以工作的嘛,不要什么事都是我这个村主任。
吴艾草说,咦,支书生病了,上面不是叫你主持日常工作的吗?
麻青蒿说,叫你去,你就去,我也准备生病一两天。
你生病?吴艾草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脑袋,我看你是这里有病吧?还说我有理想,我看你才是有理想,而且你不想慢慢实现。你说是不是?你生病,无非就是想显示你的重要,你麻青蒿那点心思,我吴艾草不可能不知道。
麻青蒿说,放屁,我的工作好不好,大家都有目共睹嘛,我叫你给支书汇报,有错吗?吴艾草说,要汇报你汇报。说完转身就跑。
麻青蒿扬起手追着吴艾草说,你找打,本主任喊你办点事你都办不成,还说是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吴艾草早就跑远了,远远地回头说,你这是坑兄弟!我不干!
麻青蒿见吴艾草跑了,也没辙,索性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发呆。他的家坐落在山脊的一个小平台上,地理优势非常明显,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千年村。这千年村有十四个村民组,村里共有四百一十九户,共计二千三百一十八人,在紫云镇所辖的二十一个村中不大不小,算是中等规模。自从村支书生病卧床以来,麻青蒿主持村支两委的工作已经半年了,这在以往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两年前支书去城里看病,他也主持过三个月村支两委的工作,虽然时间不长,工作却干得有声有色,还得到了镇党委的表扬。可这一次主持工作,他明显感觉到压力大,责任大,两千多人的脱贫、减贫,支书本应该是第一责任人,可是现实是支书生病卧床不起。支书这个病吧,要说是重症、绝症也谈不上,要说能利索地来工作,也谈不上,说白了,就是个风湿病,不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支书也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早就提出辞去支书职务,并推荐麻青蒿接任,可上级没有批准,原因很简单,村支书是村党代表选出来的,推荐归推荐,还得有适当的时机。自从精准扶贫实施以来,村支两委的工作可以说是千头万绪,干什么事都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按照上级的工作要求,一切都不能怠慢,一切都要快,还不能摔跤。这不,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精准扶贫,什么是六个精准,仅仅是一项甄别工作,就忙得让你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按说,像麻青蒿这种当了两届村主任的人,工作应该早就驾轻就熟了。可偏偏现在是非常时期,仅一个驾轻就熟是远远不够的。你熟悉工作有什么用?你熟悉当地面临的困境和症结,又有什么用?有用的是你要有能力解决问题。麻青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除非你敢欺上瞒下,可这样的事,谁敢?问责的棒子随时悬在脑门上。麻青蒿当然感觉得到这个棒子的力量,他的直觉告诉他,要想这个棒子不敲下来,仅仅有三头六臂的工作态度是远远不够的。他知道,这个地方,就这个条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新中国成立前就不说了,在村里老一辈人的口中,那几乎是不堪回首。在他这一辈,他也见证了千年村的发展,从没有饭吃到解决了温饱,从输血式扶贫到造血式扶贫,他都经历过了,他的认识是,要想实现精准扶贫所达到的目标,谈何容易啊!以他的工作经验,寻求上级大力支持是法宝。在以往,他常对支书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支书指责他说,你麻青蒿就知道向上级伸手。他反驳说,你不伸手试试?果不其然,这些年,千年村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要摘掉贫困村的帽子,还是那句话,谈何容易啊。镇里面也不是不支持千年村,关键是紫云镇也还没有摘掉贫困镇的帽子。
就这些问题,他当然要去找镇党委书记,那天书记很忙,他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书记就说,你还是去问问龙险峰同志吧。说完也不管麻青蒿愣在那里,径直就走了。麻青蒿琢磨了半天,心想,莫非老镇长要回来当书记了?带着这个疑问,他回到村里,一晃就是半个月,也不见半点消息。
坐在院子里久了,麻青蒿的目光渐渐移到远处山坳上那棵巨大的丁香树上,这棵丁香树可不是一般的丁香树,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高三十多米,花开的时候,像一朵巨大的白云覆盖在树冠上,洁白无瑕,让人赏心悦目。
看到这棵丁香树,他不由想起前妻,他前妻就叫丁香。想起前妻丁香,他的目光就不得不赶紧从这棵丁香树上移开,有时候,他又恨不得砍了这棵丁香树。想归想,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棵丁香树可是千年村的宝贝,不说有一千年,五百年是有的,这在村里老人的眼里,那就是树神,谁敢动,就像动了八辈子祖宗。想起了这些事,他就心烦。
在千年村的村口处,有一棵比丁香树更大更高的千年紫薇树,隔着这棵紫薇树不远的地方,就是他前妻丁香的小卖部,这个小卖部必须拆除,关键是他想拆还拆不了,现在村里的人都看着这件事,看你麻青蒿怎么办。
这棵紫薇树,在这一方可是远近闻名,是绝无仅有的“紫薇王”。紫薇属于灌木科,一般的紫薇高度不过三到五米,再高一点也就六至七米。而千年村的这棵紫薇树却属于乔木,据考证全国仅有这一棵。它的高度达到了惊人的三十四米,冠径十七米,直径近二米,如果合围抱拢的话,要五六个成年男人才行。这棵紫薇树的树龄至少有一千三百余年,它属第三纪残遗植物,科学界视它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二十世纪末,这棵紫薇树就被选入国家古、大、珍、稀树名录,千年村也因千年紫薇树而得名。
村口有这棵雄奇古朴的紫薇王,年年盛开出紫云般的花簇,村尾的山坳上又有那棵高大茂盛的丁香树,年年绽放莲花般的云朵,因此千年村历来就有“村头拜紫薇、村尾看丁香”之说,再后来闻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多了,你唱我吟的,就传出了闻紫听香之说。这千年村的两棵树也由此声名远扬,花开时节来闻紫听香的人络绎不绝。来的人就一个心思,这闻紫容易想到什么,这听香就有点撩拨思绪的味道了。这样的味道,谁不想身临其境呢?紫薇王、丁香树在村头村尾几乎同时节开花。紫薇王巨大的树冠上盛开出一簇簇血红且透着紫光的花朵,还常有紫云缭绕其间,太阳出来,紫云匍匐在光芒上,洒落在大地上,刹那间,泥土的芬芳溢满时空;丁香树绽放出一团团洁白无瑕的花蕾聚集成莲花般的云朵,月上树梢,清香乘着月色拂面而来,天地间落英缤纷、美如梦境。
这诗一样美丽的传说,引来了无数人对千年村这两棵树的向往。有了这样的向往,这两棵树就拥有了神奇,拥有了这样的神奇,怎么可能让一些破破烂烂的鸡圈啊、牛圈啊等分布在周围?这确实有点亵渎这个神奇的意味。
这段时期,紫云镇正在打造“四在农家·美丽乡村”创建活动。这四在农家,一是富在农家增收入,二是学在农家长智慧,三是乐在农家爽精神,四是美在农家展新貌。千年村也被列入了首批试点示范村,为此,村支两委召开了专项会议,大家也达成了共识,一致赞同把千年村打造成美丽乡村。
在会上,麻青蒿说,我们千年村,吃不饱肚子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要往生态美、百姓富的目标大踏步前进,首先要实现“四在农家”!你们可知道,什么叫美在农家展新貌啊?首先,没有美丽的环境,怎么能让来我们村庄的人赏心悦目呢?说完盯着村监委主任黄光辉看。
黄光辉一脸漠然,根本不理会麻青蒿的目光,只顾抽着一袋烟,一吸一吐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麻青蒿只好把目光移向村委会副主任罗云贵,罗云贵压根不迎接他的目光,他从腰间掏出一根竹烟杆,慢慢地往烟嘴上装烟丝,摆出一副任你麻青蒿怎么说的架势。
麻青蒿见俩人这样,自知无趣,只好继续他的演说,我们村头村尾那两棵树,让我们千年村美名远扬啊!我们怎么能让鸡圈啊、牛圈啊、猪圈啊,那些充满臭气的东西在那丢人现眼呢?
在麻青蒿说话的间隙,黄光辉轻轻踢了身旁的罗云贵一脚。这一脚,差点让罗云贵的屁股移开凳子,他白了一眼黄光辉,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不能轻一点吗?黄光辉也白了罗云贵一眼,意思似乎在说,你这个小身板,我这一脚重了吗?
罗云贵见黄光辉这副模样,有点生气了,竹烟杆头直接敲在了黄光辉壮实的膝盖上,在黄光辉的腿受痛缩回的那一刻,他狡黠一笑,对着黄光辉眨了眨眼,那意思是说,你是村监委主任,我一个副主任不好先发声。
麻青蒿的演讲正渐入佳境,自然没有发觉这俩人的小动作,他话锋一转说,你们知道不?最近有一个著名诗人来到了我们村看了两棵树,写了一首诗叫《听香》,你们去读一读。
吴艾草站了起来,把鼻子嗅了嗅,这是鼻子的事情,关耳朵哪样事吗?
麻青蒿手一挥,指着吴艾草说,你懂个屁!
吴艾草白眼一翻说,我不懂,我只懂得那两棵树的花一开,我鼻子就香,莫非你是村主任,耳朵就能变成鼻子啦?
麻青蒿说,你这个卵人,说你不懂,你还咬卵犟,这是诗,你懂不懂?
吴艾草说,诗我是不懂,鼻子不会骗我!这什么叫闻,什么叫听,我还是懂的吧?
麻青蒿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看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现在告诉你,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你想当村主任的理想,也差不多可以实现了。我看你就是没文化,我是当过老师的啊,我告诉你们,诗贵曲,哪能直杠杠地瞎写呢?
吴艾草说,青蒿主任,不要动不动就是诗,你糊弄谁呢?我又不是没有读过诗。说着,吴艾草仰起脖子,做着大鹅的动作,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完了,他眼睛一横,看了看麻青蒿说,这是诗,谁不懂吗?还听香?搞不懂。
麻青蒿说,不懂你就问啊,我这个老师告诉你,这个闻啊,难道就只是鼻子的事吗?闻和听,有时候就是一个意思嘛!也有耳朵的事。
吴艾草还想说什么,被罗云贵一把按在凳子上,说艾草你闭嘴!说正事就说正事,说什么诗嘛!说完他扭头又对着麻青蒿说,老麻,你既然说到“四在农家”的落实问题,什么猪圈牛圈鸡圈影响环境,我们都赞成,有一个事,你作为村主任,不要避重就轻,你家老婆丁香那个破小卖部,也不美观,刚好在紫薇王的旁边,拆还是不拆?你发句话!
麻青蒿一挥手说,作为村委会主任,我赞同拆了它!但我要纠正你,她丁香早就不是我老婆了。
黄光辉一拍大腿说,好,就等你这句话,麻主任,有你这个态度,大家都看着的。你还有说的没有?没有就散会了。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准备出门。
麻青蒿一挥手说,慢点,都给我坐下!
大家又纷纷坐下,眼睛都望着麻青蒿,以为他还有重要的话要说,结果麻青蒿又一挥手说,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