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雅四闲事,香作红线牵

在宋朝的文人士大夫中,有四般闲事颇为盛行: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这“四般闲事”,并非“闲极无聊”的“闲”,而是“悠闲自得”“闲适自在”的“闲”,因此,又被称为“四般雅事”。

宋人对这四件事十分看重,王公贵族自不必说,家境富庶的人家,也会请精通此道的老师来教导自家儿女。《梦粱录》云:“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这“累家”二字,正与“行家”意思相对,表示这么悠闲雅致、十分有品位的事情,必须让行家来操作,不能让外行人随意倒腾来破坏了这般美好的情致。

焚香,是宋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美事,居于“四雅”之首,其地位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宋代是一个气味文明的时代,风雅的宋人对于香气的喜爱,大概胜于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皇室赏赐朝臣香品以示恩宠;文人士大夫之间以斗香为雅趣;富庶人家互赠名香为礼;行走在市井巷陌中,也有“顶帽披肩”身着全国统一职业装束的香人。

所以,若说未人生活点滴如珍珠;这“香”,就如一根串起珍珠的红线,贯穿宋人整个生活的始终。人们早起会以香熏被,梳妆盥洗会使用香油和香露涂发,以香膏和香粉敷面,衣裳之上必须熏香,官衙、朝堂之上焚香更是必不可少。

古人生活中,处处离不开香(图:张旭明)

至于宋人出门乘坐的“宝马香车”并非虚指,而是真的能够“留香满路”的车驾——车上悬挂两枚碗口大小的香球,其内熏香,所以是货真价实的“香车”。

宋代的官眷每岁入宫朝见宫中贵人时,乘坐牛车,车驾两旁分别跟随一个小丫鬟,各执一枚香球,内熏上好香料;贵妇坐于车内,两手也各执一枚小香球,香气袭人,十分妩媚。贵家女眷出行乘坐的轿子中也常熏染名贵香料。通常有权势地位的人家,还会请专人调制独特的香方,以与众不同的香味来彰显自家的身份、地位。

《清明上河图》中的牛车

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牛车和小轿

那时的王公贵族之家,已经开始私人定制“专用香品”。其香气远熏,各家不同,以至于当时汴梁和临安的时尚人士,很多都能够“闻香识人”一远远的香气迎风飘来,不必看清车驾上的标识,便可以通过香味识别出是谁家。那时他们站在街边的对话大约如此:“嗯,这香气清幽,有如深谷幽兰,应该是签书枢密院事家。”“嚯,这霸道的香味,里面还有脑麝之气,应是镇国大将军家无疑了。”

宋代的男子与女子一般,对香气也非常迷恋,诸多王公将相、文人名士都爱香如命。

其中有名者如黄庭坚,他在《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其五》一诗中,就写到“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带有几分文人的骄矜,自诩有“香癖”。黄庭坚一生写下香方无数,其中以“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小宗香”最为有名,虽然这四款香并非黄庭坚所创,但因与他有关,而被世人称为“黄太史四香”。甚至传说,《香十德》也是黄庭坚所作。不过《香十德》的原文并未在中国的史料文献中找到,而是从日本传回中国。因原文落款为“山谷”,内容又很好地阐释了香的诸般妙处,所以后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香癖”黄庭坚(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别称“黄山谷”)。不过这也可能是其他人假托黄山谷之名所作,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同名巧合。

至于苏轼、欧阳修、蔡襄等人,关于香的逸闻趣事就更是不胜枚举了。比如,苏轼特别爱香,也喜欢把香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看重的人。一次苏辙过生日的时候,苏轼就把一尊檀香雕刻的观音像,以及自己制作的印香粉、银香篆送给弟弟作为生辰贺礼。当然苏轼作为文豪,除了物质礼物,精神礼物自然也不能少,一首《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于香气缭绕中剖白心思:

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脐柏所薰。

香螺脱黡来相群,能结缥缈风中云。

沉香山子:竹林七贤(陈明伟作品)

一灯如萤起微焚,何时度尽繆篆纹。

繚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氳。

……

此心实与香俱焄,闻思大士应已闻。

元符二年(1099年)二月二十日,是弟弟苏辙六十大寿的生辰,谪居海南儋州的苏东坡,更是以一块海南沉香山子和一篇文采斐然的《沉香山子赋》作为赠礼。海南沉香,在古代的价值就已是“一片万钱”。苏轼在文中,通过赞美珍贵的海南沉水香,来赞美弟弟的美好品质和兄弟俩之间的深厚情谊。令人读之如闻其香:“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

婉约派的著名词人李清照,出身书香门第,简直无一日可离香。“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她的诗词中,香出现的频率极高,可见香在她生活中已无处不在。

《全宋词》共收录将近两万首词作,其中,香竟足足出现了六千五百次!不难想象,香在宋代文人的生活中占据了何其重要的位置。

宋 刘松年《秋窗读易图》局部:文人的书桌前便有一个香炉

庞大的市场需求量极大地促进了宋代的香药贸易。当时,占城(今越南部分地区)、安南(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渤泥(今加里曼丹岛北部文莱一带)、大食(今阿拉伯国家)等国都向宋朝进贡香料,并进行香药贸易。宋朝在广州、泉州、明州(今浙江宁波)、杭州等地设立市舶司,掌管海外贸易,职能与今天的海关相类似。

市舶司承担了绝大部分为朝廷供给香料的职责,通过海外贸易运达宋朝的香料等商品,按比例“抽解”后供给朝廷,据宋代朱或《萍洲可谈》中记载:“以十分为率,珍珠、龙脑凡细色抽一分,玳瑁、苏木凡粗色抽三分。”也就是说,龙脑香这样的高档香药,取总数量的10%作为关税;而苏木这样普通的香药,取总数量的30%作为关税。

然而,只是“抽解”所得的香药远远不够,所以市舶司还会对一些皇室和朝中勋贵需求较大的香药进行采购,称之为“博买”。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四》记载: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朝廷向市舶司下诏:“今后遵守祖宗旧制,将中国有用之物,如乳香、药物及民间常使香货并多数博买,内乳香一色,客算尤广。”

香料:乳香

南宋初年,朝廷年收入约一千万缗,市舶司的收入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占全国总收入的将近五分之一,而香药贸易收益则占了市舶司约四分之一的收入。

在《清明上河图》中,有好几处与香有关的场景,其中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就是一处店铺门前挂着“刘家上色沉檀拣香”的招牌。“刘家”,主人家姓刘;“上色”指的是品质一流、上等;“沉檀”为沉香、檀香;“拣香”指的是乳香。这个招牌上所写的内容,并非是指这家店铺只卖沉香、檀香和乳香,而是指连沉檀、拣香这样珍贵难得的香料,在店中都有上等货色,更遑论其他的高级香料,自然一应倶全、皆为上品。

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刘家上色沉檀拣香

准确说来,这个“刘家上色沉檀拣香”的招牌并非是店铺名称,而是类似今天的一种“专卖许可证”。宋代沉香、檀香、龙涎香、苏合香、薰陆等香料属于禁榷物品,和盐、酒、茶等商品一样,由政府统一管理,实行专卖,这家店铺挂出这样的招牌,说明已经取得政府许可,售卖的是来路可靠的“榷香”。

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赵太丞家

《清明上河图》左边还有一家铺子,是个诊所,上有招牌“赵太丞家”,门口充作广告的牌子上写着“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大理中丸医肠胃冷”,都是针对肠胃不适而配制的可食用香丸。我国古代“香”“药”同源,很多流传甚广的香方都是功效卓著的药方,不少疗效甚好的药方也是上佳的香方。很多医家也都是深谙调香之道的玩香高手,而对药理完全不通之人,则很难调制出色的和合香。

香球

香球内部结构(图:张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