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别人添麻烦

我是写小说的,因此就有种种麻烦事情。可被人以死相逼,就很讨厌;即便只是吓唬,我想起来心情就很坏。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某年轻人寄来这样的信:

三岛由纪夫君(呵呵,这可是女学生喜欢的笔名):

我们决定去死。我们是世上无与伦比的恋人。

某天傍晚,当我带着一大堆你的作品喝咖啡时,她走过来说:

“你把这些书都卖给书店吧。我也刚刚卖掉了选集。一本一百五十元。”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下子全懂了。她懒洋洋地走向自甘堕落,简直就像悦子(拙作《爱的饥渴》的女主人公)一样。

卖了书,走进啤酒馆,我们首先为彼此要死干了杯。

她写有八百页作品,而我什么作品也没有。可我是个艺术家啊。也就是说,从十三岁到现在二十岁,我天天都在创作。

我断言:我也会因意识的极限而突然昏过去。我知道手淫是在三岁,纪德是在四岁,真是坏奶妈。大大早熟和大大晚熟奇妙地混合于我一身……我累了,从走的钢丝上倒栽下去。怕年龄的复仇啊。现实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支撑着我。

我忠告你:你这么大名气,挺受女人欢迎吧。也不会被女人嫌弃太唠叨吧。你别写小说了。在论川端里说的无聊的自我辩护也算了吧。什么都别写了。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死。肯定因为我们是你小说里的主人公。一对俊男美女终究要殉情而死的。小说主人公要迈向死亡,感觉不跟作者说一声也不好。

此刻,我跟她都沉浸在奇妙的忘我境界里,面对面傻笑。我们食欲旺盛。她提议道:

“死前去见三岛由纪夫君一面吧?”

这封奇妙的信就这样结束了。被一个未曾谋面的二十岁小青年突然以“某某君”称呼,措辞粗率地胡扯一通,一般人会挺吃惊吧,而我倒不大意外。就职业而言,我会在愉快的新年里,收到陌生读者诸如此类的贺年卡:“新年啦,混账东西,你见鬼去吧!”

说要寻死,这实在叫我为难;而让别人留下“你别写小说了”的遗言,我也实在消受不起。除此之外,死前还要来见上一面,我不是那不勒斯,没长一张名胜古迹的面孔,大可不必“看完了那不勒斯就去死”(1)吧。

话说回来,信写得相当棒。装横耍泼,但有一股气势,没有比这封信更直截了当的了。首先,我对他的“她”产生了兴趣。她十分女中豪杰;他之所以想死,肯定是受了她很大影响。“她”肯定还是个文学少女,并非单纯的坏家伙。

……也许,这封信纯粹是开个玩笑,但它激发了我的空想。

夏天。万物耀眼。在某个昏暗的咖啡馆里,初次见面的少男少女意气相投,边舔冰淇淋边聊天。事情至此,属于城市里常见的风景,并不稀奇。

突然,少女说道:

“好想死啊。我——真的想死。”

这种心理,在人年轻时也不稀奇。即便你想以理服人,问她“你为什么想死呢”,也得不到多少回应吧。她充其量说:

“刚刚飞来的蛾子,在我水杯的水面上撒下了磷粉吧?看着那银色的粉,我突然就想死了。”

或者说:“最近我的腿变粗了。跟朋友一比,我的腿粗了五厘米。这样下去可真是惨不忍睹。我想趁漂亮时死掉。”

又或者说:“早上一留神,我发现整个屋子里都印上了我的指纹。我碰过的东西就会印上指纹。啊啊,人好脏!我这么一想,就巴不得早一刻死掉。”

只能得到极不合理的回应吧。

且说,她面对的少男,也突然像传染了喷嚏或哈欠一样,想要死掉。“我们去死吧”这种话,也跟“去外国吧”“买飞机吧”一样,由相信是不可能之事,渐渐感觉是可能的了。仿佛转念一想,世界就变成了玫瑰色似的。迄今忧郁的二人,变得开朗、快活起来了。即便走出咖啡馆,并肩走在大路上,他们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死,便不由得感觉握有特权,瞧不起所有行人,感觉那些是彷徨在比自己低好几等之处的人。

反正是死,死得轰轰烈烈吧!才二十岁左右,也没做过多大的坏事,与其之后的三四十年在社会上混,不如给社会添点堵好了。

……这样想着,二人的思路渐渐转向他人、转向社会。由单纯的情死、自杀,渐渐变成了对社会的诉求。也就是说,接近于做坏事了。

“咱们不是爱读他的作品吗?死之前,去瞧一下他长啥样子吧?”

“死之前,骗走店里的钱,随心所欲奢侈一把!”

像这样,把自己的死作为自我辩护的最佳挡箭牌,尽可能给别人添麻烦再死掉——我觉得,自杀原本是一种自我目的,现在自杀的意义渐渐淡薄下来,却变成针对社会的重大行为,想想就很没劲。

假如这里有一对少男少女,他们不觉得这样做没劲,真的骗了店家的钱,那么其自杀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动机,即便自杀付诸行动,也不过是窝囊的自杀,只为逃脱恐惧而已。

所以,反正要死的话,就想个带劲点儿的死法吧。要搞得有声有色,尽量给别人添麻烦。这就是我的防止自杀妙法。


(1) 语出意大利谚语(Vedi Napoli e poi muori),多译为“朝至那不勒斯,夕死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