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轻视老师

内心不轻视老师的小学生，不是啥好学生。内心不轻视老师的大学生，肯定没啥出息……我可以这样断言。不过，请仔细琢磨“内心”这两个字，因为这个词的分量千钧重。

常有人说，要掀起“抵抗大人的运动”，也不时听说诸如“大人不纯洁”呀、“大人不可信”呀、“上了大人的当”啦的说法。顺便提一下，这样的表述，是那位石原慎太郎先生发明的，在社会上广泛使用起来了；自他的弟弟石原阿裕(1)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把这样的表述弄得街知巷闻之后，大人们已经偃旗息鼓，看上去被阿裕压服了；十七八的诸位，也因裕次郎君有了百万拥趸，看来也不把大人的存在当一回事了……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大人们在另一头，正在磨利其爪牙。这是真正的大人开始显示实力的时候。请睁大眼睛看看吧。出现在裕次郎电影画面里的大人一般都是胆小鬼，真正的大人没出现在画面上。电影公司的老总才是真正的大人。作为裕次郎的后盾大赚特赚的，其实不是十七八的诸位，而是那些大人。

我在第二讲主张“内心轻视老师”的不道德观点，打算向你们传授对付大人的策略。这是因为，大多数老师都是大人。各位觉得，学校的老师不对劲。没错。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学校的老师也大都不对劲，说起那个时代的感觉，令人喷饭。另一方面也有一味求新的老师，这样的老师更加叫人受不了。我们内心轻视老师，也情有可原。

某次，一本正经的中等科长（指初中的校长，是学习院的叫法）走在校园里，树下突然伸出一支枪管，冷冷的枪口开了火：

“砰！”

中等科长慌忙跑起来，但是其他方向的树下又有泛着蓝光的枪口伸出来开火：

“砰！”

科长跑啊跑啊，就在他以为冲出了包围圈、逃出生天时，其实他是被巧妙诱导，掉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看似开枪射击，实际上是二人一组躲在树后，一人用子弹没上膛的空枪做瞄准状，另一人在脚下扔摔炮而已。

在数年前引起争议的电影《暴力教室》里面，有棒球投向黑板的场面，令人震惊。但我们的时代更不得了，还有人拿刀子投向近在咫尺的、老师身旁的黑板。做学校老师，就是做豁出性命的买卖，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

更加纯粹的恶作剧，是捉弄同班一个叫K的不太机灵的学生。上音乐课时，在老师从黑板一端到另一端，抄写长长的乐谱的时候，我的邻座M——他总是以欺负K为乐——先把手放进外套的兜里，做出手枪的模样，然后挨到K的耳旁，厉声威胁说：

“喂！脱下外套，不然就打死你！”

“啊！我脱我脱，马上就脱！”

“快脱！”

“啊，等等，别开枪。饶命……”

外套脱掉了。接下来——

“听着，衬衣也得脱！”

“是、是，我脱了、我脱了。”

“不脱裤子，我就开枪了！”

“啊，我脱啦，等一下。”

等老师写完长长的乐谱，拍拍满手粉笔灰，回过头来，却见一班穿校服的学生当中，唯有一人只穿着短裤瑟瑟发抖。

青春期的特征是残酷。看似多愁善感的少年，都具备天然的残酷。少女也残酷。同情心这东西，只会跟大人的狡猾一起成长。

我好像有点儿跑题了。所谓学校的老师，是必须超越的存在。学校的老师并非无所不知的。而且最难办的是，老师自己早已告别了青春期的烦恼，把其中大半忘掉了，不可能再一次活在其中。

关于青春期，诸位比老师要清楚得多。人生幸好有忘却，才活得不至于太难；假如有一个老师真正烦恼着你们的烦恼，老师自己肯定在大人和少年的矛盾中纠结不休，自杀了事。

从我自己的经验看，我对“人该怎么活着”的问题，是真正独立思考、通过读书思考的，老师几乎没教给我什么。

期盼被他人理解是软弱的表现。老师们会进行教育：加以训示，教给知识，试图理解学生。事情尽管做，因为老师们吃这碗饭。

但是，诸位渴望被理解，为总不被理解而闹别扭或反抗，都是软弱的撒娇而已。“哼，老师么，老师凭什么能理解我们呢？”脑子里应该先这样想，那就没错了。在此之上，不妨再拿出点气概：“哼，学习就学习，我不必得到别人的理解。”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在老师身上，某种程度体现出大人世界的可悲、生活的艰难。丝毫没有这种气息的老师，可视为富家子。老师们的西服袖口大都已经磨破，沾染了粉笔灰。学子们大可内心里瞧他不起：“嘿，穷光蛋！”能总是轻慢人生和生活，正是少年的特权。

也不妨对老师持怜悯之心。对薄薪的老师，不妨给予同情。老师这一种群，是诸位遇见过的所有大人之中最好对付的大人。这一点不能搞错了。今后诸位将要遇见的大人，比最刁的老师难对付几万倍。

这么想的话，就不妨体谅老师，内心虽瞧他不起，知识还得充分吸收。对人生上的问题，则须打定主意：小孩也好大人也好，必须付出同样的力量，自己去解决。

真正说来，唯有斗志的少年才能做到瞧不起老师。他预感到自己的敌人更难对付，必有一搏。这是成为杰出者的条件。以为世上老师最伟大、无所不晓、完美无缺，这样的少年可有点儿令人担心呢。但是，另一方面，不是“内心”瞧不起，而是付诸行动、小瞧老师的少年冒失鬼，则也属于软弱的娇气包，肯定的。

---

(1)　即石原裕次郎（1934—1987），日本演员、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