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点点头,收回了小包条。
待结拜妹妹转身离开,才悠然一笑,慢慢拆开了小包条,里面整整齐齐包着一根小木条,木条上包着粗糙的马粪纸,精心整理成银元的圆状,再用一层纸包上。
宝英对自己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可要她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给结拜妹妹“分红”,却的确有些心疼。这也是她当初不要宝英投资入股的原因。阿桂算定,大咧咧颇有侠盗之风的结拜妹妹一定会推辞,妹妹一推辞,姐姐就顺势收回。
既显示了我这个结拜姐姐的义气,又加深了结拜妹妹归向自己的向心力,一举二得,何乐不可?
不过,宝英最后所说,也让阿桂颇感意外。在又一次提醒自己凡事一定要多想之余,她认为这也无伤大雅了:你说,我应,空口无凭,将来真有个什么,谅结拜妹妹也不能如愿以偿。
宝英走后,烟花间生意正兴隆。
一歇阵风刮过,吹得小天井的松竹梅嗖嗖嗖着响。上海滩似乎没有苏州枫桥那样四季分明,己近11月,天气却依然有些闷热。
松松自己的衣领扣,阿桂抬头看看夜空。
几大块乌云在淡白月光的衬托下,正缓缓儿的朝天边移动,天边呢,一层层的乌云正在堆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她忽然有些替宝英担心。
虽说这样的月黑风高夜,正是粱上君子们干活儿的好时光,可到底。
嗨!唉,还是不想这晦气的事儿了吧。“好啦好了,侬别耍小姐脾气了,快上楼去的呀。”“阿拉不。”阿桂侧侧身,一楼厕房女厕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听听声音很熟,阿桂慢慢走过去,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二个伺役一前一后走过,看似木然不转的眼光,机智地巡视着烟花间的每个角落。突然看到正站在厕房前的阿桂,嘴一张,阿桂急忙竖起中指靠在自己嘴巴。
训练有素的伺役,无声点头转身回走。
“客人还在你房间等着呢,不上去怎么行的呀?”阿桂微微抿笑,是阿芳妈咪呢。这个自己花重金从登场有名的“销魂间”挖来的妈咪不错,和自己相仿的年龄,人也秀气漂亮,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的,挺有人缘。
更难得的是,按规定,妈咪一般不参予接客。
这是因为妈咪身份和身价都不同,如特殊客人提出,出得起嫖资,也只能上二楼单间。可偏偏有客人喜欢这客房,一溜儿拉布帘的“群居”氛围。
如果,客人看上的不是阿芳妈咪,而是另一个叫阿喘的妈咪,阿喘就会婉言拒绝,宁愿不赚钱也不愿意自掉身份“苟合”。可是,不知阿喘妈咪想没想过,自己不赚钱倒罢了,老板会怎么想?须知,不管妈咪或者姑娘们,接客冲喜赚的每一钟点费,都是与老板紧紧相连,按规分成的。
你不赚钱,老板就会少自己的一份,换了你是老板高兴?
阿芳妈咪就不同了,来者不拒,而且手段了得,不但把客人哄得舒舒服服,制得服服帖帖,而且是不抠尽榨干客人腰包里的最后一点碎银,决不罢休。
阿桂当然高兴,而且高兴极了。
阿桂甚至想,以阿芳妈咪为例,等自己赚足钱有了资本,一定开个专门的以阿咪为主的烟花间,那样定然日进斗金。当然罗,每每想到这儿,阿桂就丌自暗发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哪有那么多的妈咪司职?
而且出得起高价的客人,爱好也不一致。
所以,阿桂老板一直对阿芳妈咪有点另眼相看,暗地里也偷偷塞点小恩小惠。“我就不上去,你敢把我怎样啦?”阿桂皱皱眉,她听出来了,就是那个所谓的“不学好”姑娘。
随即,阿桂扬扬眉梢。
在自己印象中,“不学好”一向怯懦怕事,低眉顺眼,闲时姑娘们相互打闹取乐玩笑,也尽是受了欺负不敢还手嘴的,一副真正的童养媳样儿。
再说了,在花业这行,除了老板,妈咪可是拥有绝对权威的直接管理人。
作为被管理的姑娘们,可绝对不敢惹其不高兴的。真要是惹了,也就是自断了自己的财路生路,挨骂挨打克扣是家常便饭,被赶出烟馆流落街头冻死饿死,则是最重的惩罚。
因为,被某家花业妈咪(老板)赶出来的姑娘,其他花馆基本上不敢或不愿意接手的,这是烟业行的潜规则。
真是奇怪了呢,是“不学好”恼羞成怒,胆大包天,还是?按一般规律,这时的阿芳妈咪一定怒形于色,大声呵斥。可是,阿桂却闭闭眼睛。
因为,她听到阿芳妈咪,竟然软声软气地哄着。
“行了行了,上楼去吧,客人等着呢,九刀十八洞很厉害的啊!”“阿拉不怕,侬才怕的呀。”正在这时,嗒嗒嗒!厕房的楼梯响起脚步声,有人下来,阿桂急忙离开了。
离开后的阿桂没回账房,而是绕着小天井的环形走廊,缓缓巡视。
阿桂下意识的感到,阿芳妈咪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不学好”捏住了,要不,为什么她会一反常态?
花业行的妈咪,都有极强的派别观念。
对自己带来或培植的姑娘,格外照顾亲热,有好处也全拿给她们,甚至被别的老板重金挖走“跳槽”时,也要带着她们同行。
可“不学好”并不是阿芳妈咪的人,阿芳妈咪犯不着与其和颜悦色,软泡硬磨的……
“老板,老板,”阿桂抬头,阿喘妈咪小声招呼着迎面走来:“正找你的呀。”“嗯?”“有客人点名要你见喜呢,”
阿喘妈咪的语气,好像有点幸灾乐祸。
“一直嚷嚷着,实在安抚换不了人,老板你看?”阿桂一怔,这的确出乎意外。客人来场指名点姓要找老板娘见喜,是特殊中的特殊。
虽然这事儿在登场也有发生,可那毕竟是极少数。
阿桂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特殊中的特殊和极少数,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开烟花馆的老板娘直接出面接客,代表着馆运流年不利,财路堵塞,被行内视为大忌和凶兆,基本上没老板娘会答应的。
推却换人的结果呢,是当场损失一大笔银两。
因为老板娘见喜接客的身价,是馆内所有妈咪和姑娘们见喜接客身价的总合。一般客人纵有这心也无这金,就连一向出手阔绰的客人也得三思而行,毕竟生活艰难都挣钱不易。
瞟到阿桂老板不说话,阿喘妈咪伸出玉葱似的五根指头。
“客人愿出五条大黄鱼(金条),五条啊!”阿桂眼皮一跳,按时下规定,一条大黄鱼十两黄金,五条就是五十两,自己开店卖掉的小九龙刀,也才110两黄金……小必扬子(骂人的粗话),瘟呀(对人对事不满),我是不是遇到了个空手套白狼的大骗?
阿喘妈咪瞧出了老板的心思,凑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
“先验货呢。”阿桂眼光一闪,盯住她,心里说,我可不比得你们,因为,我阿桂老板还是处女之身,脑袋却微微点点……
跨进单间的一瞬时,阿桂真有点欲哭无泪。
23年的纯洁,就这样被五十两黄金买去了吗?梦想中的情郎和婚礼又在哪儿?女人,天意啊!可她一咬牙,跨了进去。
布置得富丽堂煌的单间大床沿,一个长衫马褂的老头,正拄着一根雕着龙凤的拐杖矜持地坐着。
看到阿桂进来,连声冷笑道:“阿桂老板,好大的面子,如果五条大黄鱼都请不动你,我这个上海知府就真是白当啦。”
阿桂回身关上门,双手抱肘一立,也冷笑道。
“狗挫(多骂男人),捂空(什么都不懂,装腔作势),什么上海知府?我看是地府知府得啦。”老头扬扬眉毛:“还真是苏州枫桥来的,乡下人啊,难怪不懂规矩。蒙皇上恩宠,”放下拐杖,抱起双拳朝北方向晃晃:“本知府忙得很,验货!”
一扬手,五条大黄鱼连续朝阿桂飞来。
真看不出,这么个表面老态龙钟的老头儿,有着如此敏捷的身手:“上床!伺候本知府是你的福气。”阿桂也了得,纹丝不动地一一接过,又一一用牙咬过,确认无假,方默默宽衣,熄灯,上床……
点钟到,老头儿起床穿衣即走。
拉门时,大约是贪色过重体虚,挽在其右臂的龙凰拐杖一抖,掉在了地上。拐杖壳应声断为二截,露出了里面一支少见的描金长枪。
老头儿熟稔地蹲下,迅速捡起一抖一盖一拍,一支龙凰拐杖,重新被他威风凛凛地拄着,叩叩叩的下楼去了。阿桂出得单间来,二妈咪和一干姑娘们,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不认识啦?”
阿桂拿出老板的威仪,捋捋自个儿的鬓发。
“玩儿去吧,散!”可众人没散,依然是痴痴地围着她,阿芳妈咪还上前摸摸阿桂的衣襟,就像沾沾雨露一样,啧啧叹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阿桂老板,您可真有福真带财,能和知府大人春宵一度,死了也值啊!”
阿桂的目光,转向阿喘妈咪。
阿喘妈咪立即呐呐解释:“我也不知道是知府大人,我还以为是骗子呢,我想,只要大黄鱼是真的,”阿桂这才鄙夷一笑:“这样的知府大人,这样的大清朝,不垮掉才怪。”分开众人,下楼去了。
回到账房,看着摊在桌上的五条大黄鱼,阿桂双手抱臂,忍着肉体的疼痛,在屋里走来走去。
心里原有的一点悲哀和凄凉,给大黄鱼金灿灿的光泽,彻底冲淡。走着踱着,阿桂忽然惊讶地站住,在状如圆月的窗口,竟然出现了姚少的身影。
阿桂大吃一惊,闭闭眼再睁开看去,依然一轮浅蓝,一汪宁静。
她知道是自己看花了眼,摇摇头,毅然转身,眼光重新落在五条大黄鱼上。黄鱼好呵!大黄鱼更好!世间的一切,不皆是因它而起?
有了它,我可以出人头地。
有了它,我可以大富大贵。有了它,我可以由此昌荣,惠及子孙,生生不息!哎哎,黄金荣黄金荣,黄金真可以荣耀一世啊……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肩头。
阿桂没回头,只轻声问。
“回来啦?”“回来了!”手即离开:“难过撒哉,难过的类(心里感觉不舒服),瘟呀!”阿桂缓缓转身:“我说过不急的,今晚不行,还有明天。”
一身夜行衣的宝英,有些沮丧。
她一屁股跌坐在阿桂的太师椅上,头歪一边,四肢摊开,软弱无力:“找了些地方,没用。明天,我再托朋友们查查找找,我不信那一对儿能飞上天去?”
阿桂给结拜妹妹端来热茶,递在她手心,柔声道。
“别急,你会找到的,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夜宵。”正要离开,眼珠子忽然骨碌碌一转,俯向宝英悄声说:“告诉你,我倒发现了个新可疑。”
宝英一激灵,身子坐得笔直。
“阿桂姐,说,快说呀。”听罢,宝英兴奋得满面泛红,咣当一拍桌子,又马上双手飞快压住桌面,吐吐舌头,压低了嗓音。
“没错,是个新可疑,阿芳咪咪和小童养,本是牛马不相及,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提议,事不延迟,马上把那小童养弄来榨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