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气温稍降,平静的酒坊街再次热闹起来。
又有一辆黑色小汽车缓缓驶来,街面上行走着的贩夫走卒、购酒的本地酒客或者外地客商以及行人,都纷纷躲避在两旁,侧目注视。依旧有一群顽童嬉闹着追逐在车后。
宝増永的大掌柜吴作福站在自家酒坊门口,眼见这辆汽车停在了已经关门的广聚财门口,又眼见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年约二十七八、身材高大、身穿青色短袖长衫马褂,短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脚蹬皮鞋,手执一根文明杖的青年男子,顿时大吃一惊:冯家大少冯鹏远?
这冯家可真了不得。
如果说汾县的杨元舒是晋商中的名流,那么,平县的冯家话事人冯叙雍就是当之无愧的晋商龙头。有清一代,晋商与潮商、徽商齐名,号称三大商帮。晋商多以经营盐业、票号为主,冯氏家族创立的“万通达”钱庄各分号遍布全国各地码头、商埠,资产高达数千万两白银,声威显赫,富甲山西。
冯鹏远就是冯叙雍的嫡长子,更是山西名人,太原鹏远女子学堂的创办人,山西报馆的联合创始人之一。
除了万通达票号之外,冯家在汾县也有一家贸易商行,专营英美德士古、亚细亚、美孚公司的煤油和洋碱等。
冯鹏远因此在汾县常来常往,不少汾县本地商贾识得这位姿容秀美、风度翩翩、热心公益慈善、仗义疏财的冯家大少。
冯鹏远下了车,见广聚财门户紧闭,不禁皱了皱眉。
他回头瞥了自己的跟班冯庆一眼,微微颔首。
冯庆一溜烟跑上前去,敲开了杨家的大门。
冯家和杨家自然有生意上的往来,但杨建昌也没想到,冯家大少冯鹏远会亲自到府吊唁自家老爹,只是来得晚了,杨元舒丧礼已过。
杨家的仆从、酒工、伙计悉数被辞退,诺大的府中空荡荡地,极为冷清。冯鹏远端着方步走进杨家,眉头皱得更紧。
杨建昌急匆匆行来,大老远就发出热切的笑声:“大公子光临寒舍,建昌迎接来迟,实在是惭愧惭愧呀!”
杨建昌笑着伸出手去要跟冯鹏远握手寒暄。
同为富家大少,晋商大族中的公子哥儿,但杨建昌却明显与冯鹏远差了一个层次,对这位名动全省的冯家大公子,杨建昌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和失礼。
冯鹏远却向杨建昌拱了拱手:“建昌老弟,冯某在天津督办买卖,突闻杨世叔噩耗,心甚悲伤。我立即启程赶来治丧,却还是晚了几日,还请建昌老弟和阖府上下节哀才是!”
“冯庆,送上我的丧仪。”
冯庆赶紧将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红木匣子递上,里面是冯鹏远和冯家的治丧礼金一百大洋和致哀丧帖。
“多谢大公子!建昌替先父拜谢!”
一向对传统礼仪嗤之以鼻以新青年自居的杨建昌见冯鹏远如此中规中矩,不得不也命自己的跟班接过丧仪来,然后向冯鹏远深鞠一躬,作了一揖,姿态别扭。
冯鹏远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尔后才讶然道:“建昌老弟,我看广聚财门户紧闭,酒坊冷落,难道……”
杨建昌笑:“大公子,我家这酒坊盈利甚微,小本买卖,继续经营下去,得不偿失,我已经关停。再有两日,我便与我娘一起去太原定居,到时候在太原再请大公子喝酒。”
冯鹏远的两道浓眉紧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他深深凝望着杨建昌,面色严肃,一声叹息:“可惜!百年广聚财,传承三代,名动山西,杨世叔一生心血,没想到就此关停,着实可惜!”
冯鹏远旋即岔开了话题,略一拱手:“不知念祖老弟可在府中?”
见冯鹏远居然主动问起薛念祖,杨建昌心头有点不爽。他勉强笑了笑:“大公子,薛念祖已经离开我们杨家,另谋高就了。”
“那么,二夫人和二小姐想必也要随建昌老弟举家搬往太原了?”冯鹏远又道。
杨建昌摇摇头:“她们娘俩不肯去太原,我给二姨娘留下这栋宅子和一顷地,留在汾县自行过活吧。”
“既如此,冯某告辞了!”冯鹏远眉梢猛地一挑,扫了杨建昌一眼,目光瞬间变得有点冷漠,他微微点头转身就走。
……
盛夏的天色,虽近傍晚,但天光还是大亮。
酒坊街上只有一家客栈,名为盛兴。
几个从张家口和北平一带过来采购酒水的客商在堂中优哉游哉地喝着小酒,又瞅着跪在客栈门口的六七个原广聚财的伙计酒工,窃窃私语着。
广聚财关停,杨家树倒猢狲散,大多数仆从酒工各奔前程,只有顺子等数人不肯散去,硬生生找到薛念祖临时落脚的盛兴客栈,央求薛念祖不要离开汾县,带着他们哥几个继续开酒坊另起炉灶讨生活。
但薛念祖决心已定,闭门不见。
只是眼见顺子等人已经在客栈门口跪了一个多时辰,薛念祖终归还是心有不忍,下楼走出门来,俯身扶起顺子,轻叹:“顺子,我已经下了决心,要扶先父先母灵柩返乡定居,你们哥几个又何必强人所难?”
顺子一把抓住薛念祖的胳膊:“念祖哥,你要走了,我们该怎么活?我们几个都无家可归,离开杨家和广聚财,我们就是一条死路啊!”
其他几个伙计也都哀声不绝。
薛念祖眼眸中掠过一抹感伤。
顺子这几个人都是杨元舒过去多年来陆续收留的孤儿和外地乞丐,常年在广聚财酒坊做工为生,在汾县举目无亲,离开杨家确实毫无生计可言。
但……
薛念祖摇摇头:“你们哥几个身强力壮,到哪里挣不了一碗饭吃?汾县酒坊一百多家,你们赶紧去投一家管吃管住地,凭你们的手艺,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正在说话间,突听人群外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念祖兄弟,且听我几句劝可否?”
薛念祖抬头一看,喜出望外,赶紧推开顺子,走出来,深鞠一躬:“鹏远大哥!您怎么来了?”
冯鹏远哈哈大笑,抱住薛念祖的胳膊,搀扶起来:“念祖兄弟不要多礼,为兄听闻你已经离开杨家,所以来此寻你,有几句话说。”
冯家大少冯鹏远到了,顺子几个人慌不迭地避在了两厢,低眉垂眼,不敢正视。
街面上的过往行人渐渐围拢过来,客栈中的住客和食客也都纷纷走出门来。没有办法,冯家大少冯鹏远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亮了。
在这个满清皇帝刚刚退散的年月,在山西地面上,冯家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作为冯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和未来的家族领路人,冯鹏远就堪称是妇孺皆知的形象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