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朔方郡

为了避免再次经历生离死别,哭哭啼啼的场面,任平收了家父赠送的皮甲后,招呼罗愣娃,二人大半夜把账房先生从床上拽了起来。将家里账面上的现钱,通通打包,装了一大箱,一人挑了一件上好的皮裘,策马离了家门。

现在的长安城,还是如侯,石德管辖,故而纵然城门夜间早已关闭,任平想要开个城门放行,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日二三百里,走了十天,任平和罗愣娃,方才到达朔方郡的郡府三封县。

这一路上,任平可没闲着,其知道自己武艺平平,到了边疆后,少不了恶战,所以趁着赶路时间,没少向罗愣娃请教。

罗愣娃平时憨憨的,但一到教学时,其却无比认真,严格,思路也很清晰。

武艺这玩意儿,想学哪有不吃苦的,一路上任平被罗愣娃调教得是呲牙咧嘴,但也进步神速。

他本就是将门之后,有底子,只不过往日里,没少偷懒,如今补一补,自然是一通百通。

当然就凭这点时间,任平就想做到以一敌十,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其现在经过训练,至少再一对一的时候,不至于似之前那般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了。

“上等大宛马,十两金!”

“刚出锅的胡饼,羊汤,一文钱一碗!”

“瞧一瞧,看一看,膘肥体壮的昆仑奴!”

………

三封郡城,虽是建城不过数十载,城墙矮小,尽是土坯,但里面却异常热闹。

这里不比邻西域,往来胡商却格外的多。

在此地入目所及,能看到不少发质眼睛别色,高鼻梁的异国人,还是让任平很是惊奇的。

入城十文钱,他靠着彪猛校尉的令牌,免了。

眼见城内如此热闹,任平便没着急,前往郡守衙门报道。

其心里想得明白,虽然自家去郡守衙门报道,属于公事公办,但他空着手过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以后他便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了,备点薄礼,有利于便宜行事。

不过他身上的钱财不多,除却路上花销外,也就还剩不到一万钱。

集市上的好东西不少,但动不动就要十两金,相比之下,任平实在是有些囊中羞涩。

一两黄金等于一缗钱,一缗钱是一千文钱,十两黄金就是一万钱,现在就是把任平和罗愣娃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这只是理论上的换算,此时金的开采,冶炼,都颇为不易,真要换取,金子的价值,还要最少上升一倍。

当然就算任平手里有十两黄金,他也不会买那匹大宛马。

任平不懂马,但是他懂历史,汉武帝为了大宛马,遣李广利发了两次兵去大宛,才弄来中等马三千匹,上等马几十匹。

大宛距离此地何止千万里,真要有上等大宛马,其还用拉到此处?

以小见大,此地虽是边疆,多胡商,但论起狡诈程度,却是一点不输长安京都。

任平带着罗愣娃,在集市上溜达了半天,都没有挑到心怡之物,胡饼,羊肉汤,他们两个倒是吃喝了不少。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有女头戴薄纱,赤足环铃,一曲唱罢,周遭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如此动静儿,任平的目光也被其吸引过来。

“各位老爷,西域胡婢,三算钱。”

这女子唱得不错,但一算钱便是一百二十文,三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周遭围观者,看热闹免费听曲很乐意,真要让他们从囊中掏钱买下这婢女,却是一个个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般。

“晦气东西!给老子滚一边去!”

奴隶贩子,半天没开张了,心中有邪火,偏偏对着周遭看客发不得。

其有心想要对身旁婢女动手,手都举起来了,又思虑坏了面容,身段,买不上好价钱,只得默默放下,嘴上却是不饶人,骂骂咧咧个不停。

婢女对此早已习惯,正待其转身向一旁的马车走去时,人群中任平却是将手臂高高举起。

“嘿!这小妮子怎么卖?”

人牙子一见来了生意,立马换副笑脸,紧走几步,来到任平面前,回道。

“军爷!这是一等一的西域美女,出自大月氏,小人从敦煌废了大力气,才运到这,都说咱们郡城贵人多,谁曾想小的运薄,来了小半月,都没碰上一个,眼看连本钱都赚不回来了。

军爷您行行好,给小人个本钱,三算钱您带走,回去一掀面纱,若是不称心意,明儿一早,您给小人退回来,小人我绝无二话。”

人牙子的话,说得出乎意料的实诚,换了一般的公子哥,此时已然是掏钱走人了,但任平却没想买他这个账。

其一把搂住人牙子的肩膀,罗愣娃识趣的用其壮硕身躯将二人与周遭人群隔开。

被搂住的人牙子,显得有些紧张,其是个有眼力的,任平皮裘里面套着的皮甲价值不菲,又当街佩剑,牵马招摇过市,显然在此地颇有身份。

做人牙子这行当,游走于灰色地带,多少有些背景,但其是个生意人,能不惹事,自然不愿惹事。

“认识这个么?”

任平说话间,一撩自家的大衣,露出了悬挂腰间的校尉铜牌。

“哎呦!小人给将军问安!”

人牙子说着便要行拱手礼,却是被任平一把拖住。

对于其能认识校尉铜牌,任平心中也有些惊奇,暗道:此人还真有些来头。

不过正好随了任平的意,若没有来头的,他今天之事,闹将起来,还没什么意思呢!

“你在这做买卖,不知有没有朝廷的官凭?”

“这……”

人牙子瞬间被任平给问住了,片刻后,其灵机一动,连忙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里面装得满满,便要往任平胡裘衣兜中塞。

“汝道本将军何等人?安敢贿赂于吾?”

人牙子没想到,任平不仅将钱袋推了回去,还一把抓住了他持钱袋的手臂,当着一众围观者的面,高声大喝。

此举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被任平突然这么一唬,直唬得人牙子一时间脑袋蒙蒙,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官凭,当街贩卖奴隶,按律法,削足,罚抄家资。

今日本将军,便要替郡守大人,替圣上,惩治一番你这恶商!”

任平言罢,单手抽出腰间佩剑,作势便要削断人牙子的双足。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一见动了刀剑,连忙闪到一旁,驻足继续观瞧。

“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将军……”

人牙子一见任平做派不似为假,直接抱着他腿脚,求饶不断。

如此动静儿,哪里能不惊扰到巡街的兵丁?

“何人如此大胆?敢当街持剑行凶。”

“赵三哥,救命啊!”

人牙子一见来了一队士卒,立马改向领头之人求救。

任平见兵丁来了,并未收剑,赵三哥看他如此张狂,一挥手,便让手下人将其围了。

罗愣娃见有人要对自家公子不敬,二话不说,直接从马背上抄其镔铁棍,随时准备,对着周遭士卒开砸。

“认识么?”

任平松开人牙子的手臂,一脚将其踹了个狗啃泥,赵三哥带人见势,便要一拥而上,却是被任平从腰间摘下的校尉铜牌,唬得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将军!小的城防三营弓手赵三箭。混账东西,瞎了眼的玩意儿,连校尉大人也敢冲撞?”

赵三箭的态度转变尤为快速,其一见校尉铜牌,立马拱手给任平问安,顺势还踹了躺在地上的人牙子两脚,直接让其一连吐了三四颗牙,嘴肿得好似香肠,一时间半会儿,却是言语辩解不了分毫。

“本将军,正要去郡守衙门拜见郡守大人,谁曾想遇见个没有官凭的人牙子,其还想诓骗咱,一个农妇,戴了个面纱,就敢要我三算钱!”

躺在地上的人牙子,闻听此言,都快急得哭出来了。

天地良心,这世道哪里有手指如此柔嫩的农妇?

“老实点!”

赵三箭说话间又给了人牙子一脚,瞥了一眼躲在马车旁,瑟瑟发抖的婢女,心中自是了然。

“将军放心,此等不法之徒,吾等必不会姑息,将军公务繁忙,且先行一步,属下随即将其压往狱中后,再回报郡守大人。”

赵三箭是个懂事的人,其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立马便有人架起了人牙子,并把那名西域婢女,赶到了马车里。

“也好!那本将军,便先带着人证前往郡守衙门。”

任平说着也给罗愣娃使了个眼色,其会意,收了镔铁棍,一手拉着一缰绳,跟在任平身后。

任平转身直接进了马车,这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里面可不止方才那一位西域婢女,仅是粗略观察一下,这其中便不下六七个。

马车并不大,一众女子大多蜷缩在角落里,除了方才唱曲的女子,其他人身上都戴着镣铐,有得都陷入皮肉里了,显然是戴得时间不短了。

打开她们身上镣铐的钥匙,就挂在马车里,但这些女子,却无一人敢上前来取。

任平见此,也不废话,直接摘下钥匙,为她们解开镣铐。

开解镣铐的时候,那些女子脸上,有惊恐之色显露,但并没有躲闪动作,解完镣铐后,她们之中也无一人有逃跑之举。

“唉!”

任平见此,叹了一口气,很显然这些女子被人牙子关了不是一天两天,早就用手段,驯服得温顺如牛马,想要她们恢复本性,短时间内却是急不得。

马车被人驾驶着出了集市后,外面传来了赵三箭的声音。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告!”

“进来吧!”

听到任平的回复后,赵三箭冲着一旁的罗愣娃笑了笑,马车忽得一停,其麻利的撩帘进来后,马车又开始正常行驶。

赵三箭颇为懂规矩,进了马车后,也不往里走,只搭边坐下。

“那人牙子背后仗了谁的势?”

还不待赵三箭开口,任平却是先行询问起来。

“呃~~”

朔方郡的北部校尉,西部校尉,中部校尉,赵三箭都认识,唯独没见过任平。

很显然任平是初来乍到的,赵三箭一时间摸不清其用意,故而支支吾吾的不好作答。

任平见此,淡淡一笑,接言道。

“那人你放了吧!这几个婢女,本将军看着还顺眼,正好我初来上任,府中缺几个烧火做饭的,她们我就全都留下了。”

“应该的!应该的!”

赵三箭闻言,当即松了一口气。

事办成了,他也不多言,直接敲了敲马车壁,车夫将马车稍停,其麻溜儿从中离去。

赵三箭走了没多一会儿,马车便再次停了下来。

“公子,到了!”

“嗯!”

任平闻言,也不啰嗦,撩帘下了马车后,看着郡府衙门的匾额,低声嘱咐道。

“给我看好这车人,没我的令,谁也不许动!”

“诺!”

罗愣娃答应一声,眼神发狠,直接又把挂在马背上的镔铁棍抽了出来,像一尊夜叉般,守在马车门口。

“任将军,你这远道而来,怎不提前差人报个信,害得我是仓促应对,连好酒都没来得及取出。”

任平虽之前未见过朔方郡守张义,但只看从衙门里走出,说话之人的服饰,其便可认出他乃是朔方郡守张义。

之所以如此,任平还真要多谢汉武帝早年间统一了官服。

张义此人,身高不过七尺,颇为壮硕,单看那孔武有力的手掌,任平便可得知其是个有气力的人。

一脸的络腮胡子,配上那双大手,若不是官服有别,你说面前之人,是个校尉,任平都是信的。

“我在京都时,家父就时常提及张郡守,说张郡守是为国守门,历经风雨数载,功劳,苦劳,皆不言而喻!”

“哈哈哈……任老将军过誉了!贤侄,你初来乍到,尝尝咱们朔方郡的特产!”

“顾所愿不敢请耳!”

“请!”

“请!”

………

甭管二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任平与张义,却是一团和气。

郡守衙门设施很简朴,粗犷,饭菜更是如此,餐桌上摆着几样小碟青菜,厅中间支了一口大锅,锅里的羊肉膻味,任平离老远便能闻到。

二者分宾主就坐后,一旁差役再给任平切肉,倒酒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了五个胡姬舞女。

任平一见这些胡姬舞女,瞳孔当即一缩。

她们这几人手里拿着的乐器,任平方才在马车中都见到过,尤其是持琵琶的舞女,和先前街头弹唱的婢女装扮,可谓是一模一样。

若不是其肤色明显比马车中的女子,白皙一些,柔嫩不少,任平真会以为,这郡守大人,趁自己不注意,把自己的“家”给偷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衣着一样,还能说是巧合,演唱的曲目还一样,若是如此,任平都猜不出,这是朔方郡守张义故意为之,那人牙子背后势力便是郡守衙门,任平的脑子,怕也就不用要了。

猜出事情端倪,任平面色上依旧是不慌不忙。

端坐在上的张义见此,不由得也是暗暗点头。

一曲终了后,那些舞女,颇为懂规矩,不用张义多说,便自行施礼退下了。

“张叔父,小侄以后便要在您手底下谋生了,还请叔父多多照拂。”

任平最会打蛇顺杆爬,张义方才叫了他一声“贤侄”,其此时立马便以“叔父”回敬。

张义一见任平,从怀中拿出圣旨,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下来,双手接过。

“唉!”

张义看过圣旨后,恭敬的给任平递了回去,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叔父有何为难之处?”

任平将圣旨收好,顺着张义的话音,问了过去。

“不瞒贤侄,我这朔方郡,已经有四个都尉了,多贤侄一个,倒也无妨,咱们朔方郡再穷,这点秩还是出得起的,只不过郡里人口有限,士卒兵马都是先前按照朝廷批文拨过来的,现在贤侄到任,只有上任旨意,却没有随行兵马,若是靠叔父我配齐,却是无能为力啊!”

张义嘴上说着“抱歉”的话,眉眼中的笑意,却是一点也没藏着。

任平闻言,心中怒意横生了。

张义的话,他听明白了。

其想到汉武帝那般痛快,给自己这个差事,里面必然有猫腻儿,却是没想到,这里面的猫腻儿,比自己想得大多了。

说是彪猛校尉,实则按照张义的意思,自己就是一个秩多些,品级高点的别部司马。

换算成前世,就是没兵,没饷,没编制的独立团。

“有劳叔父费心了!陛下旨意小侄不敢违抗,纵然小侄能力有限,也要尽力为陛下,为咱们大汉,招募兵勇,戍卫边疆!”

张义闻言,当即正色起来。

“为大汉,吾等安敢不效死力?”

二人表面笑呵呵,待任平酒足饭饱,还揣走了一根大羊腿,出门离去后,张义的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

其提笔于书案绢布写下“秉性纨绔,初至郡城,便以势欺压商贾,强夺数名女婢”后,敲了敲厅堂墙壁,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相貌普通的中年汉子,便从后门走了进来。

“呈于御前,加急!”

“诺!”

—————

“接着!”

一出郡府衙门,任平便将手里的羊腿扔给了罗愣娃,罗愣娃接过羊腿,毫不避讳,乐呵呵的大口啃起来。

借着罗愣娃啃羊腿的功夫,任平左右看了看。

好嘛!就自己进郡守衙门溜达一会儿的功夫,车夫便没了踪影。

任平也没问罗愣娃,人去哪了?

他知道,这种事问也白问,人家想走,一个“尿遁”便溜了,就是换了任平自己在这守着,其也是看不住。

“马车扔这,随我走!”

“公子,婢女不要了?”

罗愣娃闻言很是纳闷,任平也没有多解释,翻身上马,凭着先前在马车中的耳力,其可得知,车夫并未拐弯,就一条直路,他哪里还能找不回集市?

本来任平想得是,作为边塞高级军事长官,秩比二千石的校尉,执掌三四千人,为了安汉武帝的心,其在朔方郡弄出点花边新闻,借朔方郡守之嘴,禀告上去,让汉武帝知道自己,并无异心,京都一事不过是恰逢其会,骨子里还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如此一来,也算是他初来乍到后,送给朔方郡守的一份薄礼。

这朔方郡乃是汉武帝下旨建郡的,又靠近边疆,历任郡守皆是汉武帝的心腹。

朝廷通往边关的文书,一般都是八百里加急,说是八百里有水分,但一天走五百里,绝对没问题。

故而任平一点不怀疑,朔方郡守已经早在自己拜访他之前,便知晓京都变故了。

可面见了朔方郡守后,任平方才发觉,这里面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没兵,没饷,没编制,沃野县又靠近阴山,年年都有过来打秋风的匈奴人,就凭任平和罗愣娃两个,到那里去上任,和送死有啥区别?

情况险恶,任平自然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若是汉武帝真想杀自己,那他闹不闹都是一死,可若是汉武帝心中有所犹疑,任平做出些样子来,不仅能保全性命,也可重获信任。

任平现在分析,汉武帝肯定没那么想弄死自己,真要是其心中坚定,又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