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中国的文学,当然要从《诗经》讲起。

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是纯文学的开端,中华文脉自此缓缓流淌。

《诗经》大致自西周起,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叶五六百年间的诗歌作品。作品的作者不可考,有田间地头劳作的百姓、想谈恋爱的少女、没落的王公贵族、渴望归家的征人,还有经历失败婚姻后不断觉醒的初代“独立女性”。这些诗歌就像一幅巨大的画卷,将当时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平铺直叙地一展开来。

总而言之,《诗经》是上古人民度过的一个又一个日子,细碎日常的烟火气息,在三千年后的今天迎面而来。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什么是“思无邪”?

以我的理解,那是一种真挚而美好的表达,真诚无邪,朴素热烈。

  

《诗经》共收录了三百零五篇诗歌,还有六篇“笙诗”。所谓“笙诗”,就是只记录了乐曲音调而没有歌词的诗歌。这三百多篇历经千年风霜的诗歌,都写了些什么呢?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其中的风、雅、颂是诗的不同体类,赋、比、兴是诗的三种写作方法。

  

风,即《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共一百六十篇,是当时各个地区的民歌,比如周南、邶风、王风、鄘风等。相传周代设有采诗之官,这些官员会在田间村落收集具有乡土风情和地方特色的民歌,汇集成册,呈上朝堂。《汉书·艺文志》记载:“古者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尽管关于“采诗官”的说法是否确切,学界颇有争议,但我依然愿意相信确有这样一个浪漫的职业。

试想,正值端午前后,洛邑(今洛阳)附近的村子里,采诗官正行至田间,忽闻远处一位男子一边干活一边哼唱着歌谣,不禁侧耳倾听:“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国风·王风·采葛》)先民在三千多年前就懂得要美化用字,而这跨越千年的“三秋”也流传至今,夹杂在无数耳鬓厮磨的恋人分别时诉说的思念里。

朱熹说“风大抵是民庶之作”,也就是民间的歌谣。我们能从中看到最多的风土人情、民俗民生。我国现在传诵最广的《诗经》字句,也大多来自这个部分。

七月,采诗官行至陕西,遇到了国风中不得不提的《国风·豳风·七月》,这是风诗里最长的一篇。

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国风·豳风·七月》节选)

农夫的四季,居于陋室,每逢冬日寒风四起,需要堵住老鼠洞,把窗缝填塞整齐才能挨得过冬天。种田、打猎、酿酒、纺织,无所不事,昼夜不停,然而所有好东西都要向上呈递给王公贵族,剩余的一些边角料才轮得到自己拥有。

字字真切无华,笑泪皆含其中。

采诗官又于冬日行至鄘地(今河南新乡一带),路过一户人家,只听有位女子骂道:“怎么还不去死!”走近一听: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国风·鄘风·相鼠》)

原来是在咒骂无仪之人,这首诗大概是《诗经》里骂人骂得最露骨的一首。

“不死做什么?不死等什么?怎么还不快点去死?”

此诗咒骂的对象众说纷纭,目前多从《毛诗序》的说法,认为骂人者旨在讽刺当时的在位者不讲礼仪,干了太多卑鄙龌龊之事。类似的讽谏诗还有《国风·秦风·黄鸟》《国风·邶风·新台》等。

要知道,《诗经》流传至今经过了数代公卿列士的编修汇总,有一定的政治意味,而我们依然能在其中看到如此直白的讽谏篇章,先民的热烈与宽容跃然纸上,使人更觉可贵。

  

雅,属正声,指朝廷之诗,又分为大雅和小雅。大雅三十一篇,作者主要是达官显贵;小雅七十四篇,作者有贵族亦有地位低微者。二雅直叙其事,有朝堂或正式宴会上的演奏曲目,亦多谏言,道“怨”与“诽”。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们耳熟能详的《小雅·鹿鸣》,是周王宴会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一首乐歌。后来,它被渐渐推广至民间,于是每每宴会或家族聚会都会听到《鹿鸣》,其不可或缺的程度,类似我们现在春晚的《难忘今宵》吧。

  

隆冬时节,采诗官在风雪中一路向北行进,出了城关,在路边小驿稍作休整。这时,他遇到了一位中年男子。那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家乡踽踽独行,此刻看到眼前的驿站,也打算过来休息一下,二人便攀谈起来。原来男子是一位退役征夫,原本打算卸甲归田,却一次又一次被前来进犯的猃狁推迟归家的计划,回到家乡过平静生活的愿望似乎遥遥无期。风一更,雪一更,他不知走了多久,乡关渐近,饥渴难耐。

夹杂着征人对战争的厌倦和思乡的忧伤,《小雅·采薇》横空出世。虽然这首《采薇》被收录在《小雅》中,但其风格却与国风颇为相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其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不少文人墨客认为是《诗》三百里最美的篇章。“杨柳依依”,仅用四个字,便勾勒出了惜别温柔故乡时征人的依依不舍。再对比归来时的“雨雪霏霏”,更凸显了归家时风雪兼程,生死茫茫,不知归处。中文独有的意蕴潜藏于此,言有尽而意无穷,后世写征夫厌战的诗歌也不乏回响。

  

颂,指庙堂祭祀之乐,舞曲居多,有鲁颂、周颂和商颂共四十篇。

  

作为中华文脉的源头,《诗经》对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颇深,奠定了诗歌的艺术特点和文风的走向。

《诗经》写美人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诗出自《国风·卫风·硕人》,相传是春秋时齐国的公主庄姜大婚出嫁时所作。《国风·卫风·硕人》也成为了“千古美人文学之祖”。至清代《诗经通论》依然极为推赏此诗,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白居易的美人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杜甫的美人是“清辉玉臂寒”,《洛神赋》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些流传后世的千古名句大抵脱胎于此。

这就要讲到《诗经》另一个维度的分类:赋、比、兴。

“直指其名,直叙其事者,赋也。”赋,就是平铺直叙,平实地讲一件事,如《国风·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为,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本篇用直叙的方式写了一位婚后女子回娘家的欢欣与温暖,现在看来依然很治愈,大概这就是繁华落尽见真淳吧。

“引物为比者,比也。”比,引物作为类比,如《国风·周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螽斯是一种虫子,羽是翅膀的意思。诜诜兮,意为多。这首诗在先秦是颂祝别人子孙满堂、世代绵延的意思。虽然用虫子作比,现在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确是非常端正契合的“比”的案例。

“托物兴词,如《关雎》《兔罝》之类是也。”兴,就是借用风花雪月、世间万物表达感情。朱熹已经非常详尽地解释了“兴”的含义,联系《国风·周南·关雎》来理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是当时贵族男女间的情诗,通常会用在结婚典礼上。以一种忠贞的水鸟来比兴,希望夫妻二人从窈窕好逑到琴瑟静好。

赋、比、兴的分类不像风、雅、颂那么精确,很多诗作介于三者之间,均有化用,因此只做写作手法的介绍。后世的诗词、文章,均可以涵盖在这三种写作方法中。

  

为什么我们今天依然要读《诗经》?孔子在千年前的答案如今仍适用:“《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经》文风的质朴自然、真挚康健,反映出民风的美好、良善,被概括为“风雅”精神,为后世每一代文学的闪光时刻所继承,在千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耀眼。

  

长日落尽,夜深明月作晚灯,采诗官带着一路上的诗意满载而归,时隔千年,再度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