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礼知道自己的情况后一夜没睡,晓棠便抱着孩子,睡在了他的病床上,也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后半夜,贺嘉礼沉默的躺在她身侧,环抱住了晓棠,一家三口,挤在一起,被窝里暖呼呼的。
明明是不能共患难的关系,却偏偏被苦难绑在了一起。
真像是末日到来了。
第二天医院又复核了一遍,确认不是误诊,的确是甲状腺癌里会致死的那一小部分。
贺嘉礼不得不认命,晓棠却在震惊后,意外的冷静了下来。
在死亡跟前,过往的情爱恩怨忽然显得无足轻重。
孟晓棠与贺嘉礼难得安静的度过了一天,没吵没闹。
似乎在生死关头,贺嘉礼也终于成为了稳重男人,他还安静的思考着,要把家里唯一一套老房子留给豆豆,这件事务必要在他死之前过户给唯一的儿子,这让孟晓棠泣不成声。
她不能否认自己爱他,他曾是她唯一不需要算计得失也想在一起的男人。
她原本以为那死去的爱情,此刻在一点点复燃。
但他是不是还爱着她,晓棠不知道。
可如果人生还有那么一次飞蛾扑火,那对孟晓棠来说,就是现在。
杨宁的家里,
玄关处亮着灯,可四周都是黑漆漆的,
孔翎上听完这两天的事情,与孟晓棠坐在地上,依然靠着墙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孔翎上才发问,“你们要回老家吗?”
“暂时不,这里的医疗条件更好,想多转转,万一,他还能好起来呢?都说这病本来不至死的,就是他,一直运气差,钱赚不到,还是早死的命,就是一张好看的脸,现在全无用处。早知道,我就不该跟他结婚,豆豆以后没了爸爸,可怎么办。我又要去哪里,再给他找个爸爸呢。”
晓棠苦笑着,眼里没有泪水,最爱流泪的她,此刻却忽然哭不出来了。
孔翎上帮晓棠收拾东西,很快几个大箱子堆在了门口。
“要不你们回来住?”
晓棠摇摇头,“白天,我们定下了郊区的一套一居室,是咱们最初住的那个小区,但比之前那间要宽敞很多。”
“之后你们怎么生活呢?庆城物价高。”
“你忘了,我现在能赚钱,就是...”晓棠有些歉意,“可能没办法帮衬你了。”
孔翎上本来也不乐意花孟晓棠的钱。
现在正好。
孟晓棠带着豆豆走了,这个家里失去了所有她的痕迹,走之前对翎上也很疏离,不似前些日子那么亲密,几个巴掌,还是打出了隔阂来。
家里没了晓棠的声音,也没了豆豆的哭闹,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让孔翎上很不习惯,她蜷缩在沙发上,安静的看着月色,看着日出,看着一天天的纷繁轮转,世界似乎与她无关了。
她找到了一份饭馆传菜的简单工作,可是端盘子的时候不小心手腕脱力,菜汁洒了客人一身,她被老板骂了一顿,日子好像又回到了老家时候,可现在的她,已经受不了自尊如此被人揉捏,很快,她放弃了这份工作。
转而再去送外卖,可惜做了几日,手腕因为长时间骑车的动作,还是肿了起来,麻酥酥的胀痛让她难以忍受。
现在哪里有不需要用手的工作呢,压根没有嘛。
孔翎上有些挣扎不动了,这次命运好像把她逼到了绝路。
她第一次理解了杨宁,原来一个人无法被社会接受,又要独自活下去的生活,是这么孤寂无望。
她在深夜给杨宁打通了电话,想问他,你最近如何。
杨宁显然过的很好,诗集已经在国外出版,版税虽然不算多,但足够他生活,洛洛一边对杨宁的事业日夜操心,一边与其他男孩打得火热。
杨宁问,“孔翎上,你最近好吗,在做什么?”
“我很好,我就要去唱歌了。”她双目无神的看着远方,随便扯了个借口。
“唱歌?”
“我唱歌很好听。”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嗯。”孔翎上回答的心不在焉,眼神一直看着远处的窗外,第一次发觉,灯火阑珊的街景原来这么美。
她忽然问他,“过去那么艰难的日子,你是怎么自己熬过来的?”
“我没熬过去,我是打算一了百了的。”
孔翎上无声的笑笑,她现在懂得他的心情了。
电话里两端都有好一会的沉默,
杨宁说,“那祝你,找到自己的生活,有机会,我也想听听你的歌声。”
这是杨宁的最后一句话,电话里好像有洛洛进门的欢笑声音,而后电话便倏然挂断,
手机里同时弹出一条微信,是老家警局处理抵押老房事务的那位女警发来的,她通知翎上老房将要进入抵押不动产权的复核流程,女警人很好,用词委婉,提示翎上该把钱还给债主了,不然老房很快会易主。
可她现在哪里有钱?晓棠那边也完全指望不上。
翎上对着微信看了几分钟,手腕忽然失力,手机陡然滑落,摔在地上。
她没去捡手机,任由它滑到了角落里。
而后就这么曲着膝盖,把自己紧紧抱着,自从手腕骨折后,她瘦了不少,干巴巴的,食不知味,在与金百禄分手后,头发又剪短了,现在更像个毛小子,与在老家时,差不多的模样。
她还是过去那个孔翎上,挣扎着改变,却无处改变,甚至还不如过往。
谁能来救救她呢?
谁能来救救这个无能的自己呢?
杨宁的声音那么遥远,就好像他与孔翎上未曾见过面那么遥远。
金百禄的脸庞也在回忆里变得陌生。
孔翎上一直坐到深夜,她把清洗过的那条豆豆尿过的被单,撕开成条,死死系紧,在杨宁当初自尽的那条房梁上,上吊了。
翎上被吊着,双眼因为缺氧冒着星星,指尖开始发麻,下肢无力,似乎在微微痉挛,身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强撑着眼皮,额上青筋暴露,依然死死盯着窗外那抹满是灯火的街景,她要自己最后记住的,是人间有光的回忆。
她沉浸式感受着大脑缺氧和血液将要停止的窒息感,心底希望断气的时刻到的快一点。
可是忽然——“砰砰砰”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有人在大力捶门,翎上的脑子里闪过金百禄,心里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可惜来不及了。
视野在渐渐昏暗,意识越来越轻。
玄关处安静了好一会,传来了几次按密码的声音,那人竟然识破了翎上家的密码?
是晓棠回来了吗?
翎上模糊的意识里想起晓棠,还想要与她道歉。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不会是晓棠,晓棠不会敲门,她知道门密码。
那会是谁,孟长安吗?
也不会,她们自从那日在医院里吵翻,几乎没了联系。
何况她那妈妈,又有什么时候在乎过她们姐妹俩的死活呢。
门终于开了,
有人冲了进来,是个男人,他在叫翎上的名字,直到看清孔翎上上吊的模样,才发出一声大喊:闺女!
竟然是孔爸爸,孔翎上感觉到自己的一双小腿被爸爸死死抱住,很快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里。
而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人在医院急诊部,打着吊瓶,喉咙干痒,脖颈处的皮肤都破了皮,涂抹了碘伏,手一碰,有些生疼。
孔爸爸坐在翎上身侧,半眯着眼要睡着了。
翎上看着爸爸的模样,忽然哭了出来,在想着,原来她的爸爸不是没用的人,是她的爸爸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听到抽泣声,孔爸爸立即清醒过来,心急的查看女儿,为她抹泪,心疼的数落她,“你说说你嘛,有啥想不开的?干嘛要寻死呢?哎呀,爸爸要是晚来一步——”
孔爸爸哽咽了下,“——咱们爷俩再见不到了,幸好啊,幸好,老天爷让我病一场,还能换来我女儿的命,值个了。”
父女二人相对痛哭着,仿佛渡了一劫,翎上哭到一半,才想起问孔爸,“你病一场?什么病?”
孔爸爸最近身体不舒服,便去医院瞧了瞧,发现是结肠处发生病变,有癌变前兆,需要做个小手术,手术说小不小,虽然是微创,但需要身边有人,能照料几日。
思来想去,他舍不得花钱请护工,便想起来孔翎上这么个便宜女儿,电话打不通,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了孟长安,女儿住在哪里。
也好在孟长安把房子密码告诉了孔爸爸。
不然...这世界怕是再无孔翎上。
孔翎上因为当时吊的很紧,嗓子沙哑,整个人死过一次,满身无力和颓丧气。
孔爸爸第二天陪她回了家,说什么都不允许她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断开导她,“你要这么想,爸爸还有个二手书店,你以后去帮忙,安心呐,哪有活不下去的人呢,最差,还有爸在呢。”
翎上心中感动,想不到自己活到三十多岁,才得到了父亲的爱与关照。
心底有些唏嘘。
孔爸爸的出现暂时平复了翎上的情绪,她要父亲尽快去手术,自己可以照顾他。
父女俩暂时住到了一起去。
孔翎上对爸爸照顾的很仔细,手术后,孔爸爸前几日只能喝汤,她便变着花样的做汤喝,
她做过厨子,手艺不差,孔爸爸对味道很满意。
可恰恰也是这手艺,让他发怒。
连续喝了两周热汤,孔爸爸恢复的慢,心里有些矫情,熬不下去了,要翎上做点饭菜来,
可他年纪不小,复原力不大好,去医院复查时医生建议还是要喝汤养养,孔爸心底存着侥幸,孔翎上也挨不住父亲的软磨硬泡,便做了顿清淡的饭菜。
然后让孔爸爸出现了排便不顺的情况,闹得他浑身难受,而后任凭孔翎上再怎么做汤,都无济于事,不得不再跑医院。
或许是病痛糟心,或许是两次遭罪让孔爸爸把这些愤怒埋怨到了翎上头上。
回家路上,他一直数落女儿,说既然是她照顾自己,就应该看住他的,管住他的嘴,不然也没必要遭两遍罪,他说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虚,要死了一样。
“不会,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孔翎上本想忍忍算了,
“长命什么?!你也不看看我瘦成什么样子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这个岁数,死的人最多!”
孔爸爸越说越气,竟然在到了家楼下时,伸手推了下坚持闭嘴不搭茬,始终沉默的翎上一把,“你是聋了吗!我跟你说话呢!”
孔翎上火气一下子被拱起来,指着孔爸爸喊,“你自己嘴馋还赖到我头上?!活该你遭两遍罪!”
孔爸爸的脾气也涌上,抬起拳头给了孔翎上一拳,把她瞬间打倒在地。
把女儿打趴下后,似乎还不够解气,孔爸并没停手,反而骑在了翎上身上,呼她巴掌,“反了天了,你还敢骂你老子?!”
孔爸年纪虽大,却是男人,让孔翎上毫无反击力,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挨打。
她的亲爸爸下手这么重,仿佛要把她捏碎一般,挨打时她看着孔爸爸狰狞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曾经骑在萧大爷身上殴打他的自己。
孔翎上顷刻恍然,
原来,她跟她的爸爸是这么相像,连下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都喜欢把人打倒在地,占了上风后,再去死死的打。
他们是亲父女,她果然继承了与他一样的脾气。
好在小区内巡逻保安及时把疯狂的孔爸爸拽走。
孔翎上爬起来,发抖的擦去唇边血迹,委屈不已,抹着眼泪跑上楼,把孔爸爸所有的杂物从楼上扔了下来,很快修改了门锁密码,她再不要伺候他,再不要做便宜保姆。
楼下的孔爸爸被保安拦着,才没再出手,他自己也因为刚刚的行径,导致结肠处小腹疼痛难忍,被紧急送医。
孔翎上不得不跟着去医院,她跟护士几次声明,自己跟那个男人没关系了,他以后爱找谁找谁去!
闹得最后,孟长安被医生叫了过去,尽管她非常不情愿,但还是去了。
她到了医院之后,给孔爸爸好一通骂,孔翎上才听清,原来孟长安当年与孔爸爸离婚的理由,便是他家暴。
孔爸爸脾气很大,结婚后时常殴打孟长安,后来还殴打了不满一岁的翎上,只因幼儿频繁哭闹,闹得他心烦,便对幼小的女儿动手,孟长安对此忍无可忍,这才与他离了婚。
没人想得到,尽管翎上与父亲常年不在一起,可他们却越来越像,若不是断了手腕,孔翎上直觉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打死人,落得偿命下场。
她有这样的爸爸,所有她才有这样的人生。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那天死掉的好,
老天有眼,让暴力狂的女儿断了手腕,翎上一路上腹诽,苦笑着,漫不经心的走在马路上,她没有目的地,她哪里都回不去了,没有前路,她又迷失了。
翎上在路边大排档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想醉死街头,就在她满腹怨念之时,耳边忽然想起了对面街头歌手的歌声。
听着听着,翎上抹了把伤心泪。
而后她拎着酒瓶,脚下晃晃悠悠地走向对面卖唱的那个小哥,
小哥见她气势汹汹的过来,还以为这个女酒鬼要打他,下意识缩了下,才见翎上抬起手,直接夺走了他的麦克。
然后她摔碎了酒瓶,脑子里转了几秒,所有的悲痛涌了出来,情绪在怂恿她做点什么,她需要一个出口,想了半晌,晕乎乎的她唱起民谣来: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
因为心里早已荒芜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
....
唱着唱着,她的歌声引来了好些路人,注目让她有了些许自信,发挥的也更为从容。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外婆李慧芳也站在人群中,伸手要去抓,外婆的人影便消失了,原来是幻觉啊。
翎上仰头望着夜空,这满空的漆黑也是幻觉吗?
老家的星空与庆城的星空,该是一样的吧。
她的歌声不知不觉变换了,想起外婆身上的气味,想起来庆城后的委屈,忽而泪水汹涌,唱起了外婆桥:
摇呀摇,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一只馒头,一块糕,
摇呀摇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我的外婆,你到底在哪里呢....你来救救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