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确实精力充沛,五十多岁的人了,赶了一天路,还在车上看了半晌书,却仍神采十足,竟不躺下坐等开饭,反而爬上了麦城墙垣。
站在城楼之上,曹操放目四望,游兴颇壮,回头道:“仲宣,你《登楼赋》中所登之处,便是这麦城罢?”
字为“仲宣”的是一位身材肥戆的士人,正是流落荆州的山阳名士王粲,虽然背井离乡,但王粲这些年日子大概是过得不错的,个虽不高,却吃得大腹便便,胖到脸上鼻子眼睛仿佛都挤在一块。
随身形矫健的曹操攀爬高处,王粲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听曹操发问,便立刻拱手道:“丞相,正是此楼!”
他上前指着左右介绍道:“丞相请看,这麦城位于漳、沮二水之间,正是臣赋中所谓‘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是也。”
王粲最拿手的就是文章诗赋,他身在荆州,但许多作品经北返士人口耳相传,已在许都、邺城颇有名气。
同样是位诗人的曹操虽然登高必赋,但他觉得自己的诗虽极好,而赋并不出彩,此刻不吝称赞王粲道:“《登楼》情真语至,使人读之,堪为泪下,以吾观之,自张衡之后,汉赋极此矣。”
“丞相谬赞!”王粲闻言大喜,忙接话道:“此赋是数年前所作,那时我已流落荆蛮多年,心中常思念中原,每每登高,便凭栏朝北眺望。可恨平原远而极目,荆山之高岑又遮蔽我目光,粲只能悲叹旧乡之壅隔,伤心到涕泪横坠而不能禁。”
说到这,王粲又动情地哭了,他掩着自己的胖脸嚎道:“可董贼吕布为患,中国大乱,白骨蔽于平原,臣欲归而不能啊。”
王粲的家族是真正的兖州名门,两代人都担任过三公之职,尤其是祖父王畅,乃是党人领袖,被称为“天下俊秀王叔茂”,与李膺、陈蕃并列。所以王粲可谓根正苗红的顶流冠族,只可惜他从小相貌平平,不过大名士蔡邕还是尽力抬举,逢人便赞,说王粲有异才,自己大为不如……
若是太平时节,在清流士族干掉阉宦翻盘成功后,王粲仕途当一切顺利,只可惜他遇上了不按套路出牌的董太师。王粲倒也机灵,在长安大乱时南奔荆州,投靠他的山阳老乡刘表,成了荆州牧御用文人。
十余年来,王粲吹嘘刘表的文章、碑文可没少写;他帮刘表撰檄文,引经据典痛斥起兵响应曹操、背叛刘表的长沙太守;还帮刘表代笔,写了约合袁氏伐曹的信件,加起来能有一篓——最后全落到了曹操手里。
好在王粲也收得住自己的文采,信里没骂曹操太厉害,眼看刘表病逝,靠山倒了,王粲态度立刻急转,又开始大赞曹操。他劝刘琮要看清天下大势,不如就此应天顺命,以归曹公,若倒戈卸甲,以礼去降,仍不失封侯之位……最终刘琮束手,王粲是有游说之功的。
曹操连指着鼻子骂自己祖宗三代的陈琳都能放过,更何况是“被迫”写了几封信的王粲呢?不但宽恕,还让王粲入了丞相幕府,担任文学。
王粲也很懂曹操喜好,此刻就拼命表白心意:“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十五年了,虽然日月逾迈,但我还是终于等到了黄河变清的这天!”
王粲下拜,恭维曹操道:“丞相雄略冠时,智谋出世,斩吕布于徐州,逐刘备于汝南,摧袁氏于官渡,驱孙策于江外,破乌丸于白登,其馀枭夷荡定者,往往如神,不可胜计。”
“现在丞相来了,荆州就太平了!”
“粲何忧不得北归中国,王道之不能一平哉?”
……
或许是和王粲交流了一通文学后心情大好,曹丞相宣布今夜要在麦城摆个小宴。
这可忙坏了食官属的一众人等,每个人的活增加了好几倍,连闲着没事干的张绍和环登都被喊过去帮忙摘菜……而掌勺之事还得王垕亲自来。
虽然条件有限时间仓促,做不出燔炙满案,寻不来臑鳖脍鲤,但也弄到头羊刳了,洗剥干净后一半砍剁后投入大铜鬲中烹煮。另一半则切成方寸大小,穿在桑木籖(qiān)上制成烤串,或用近火速燔,或用远火慢炙,庖人举扇煽,一时间烟火与肉香充斥院中,张绍闻着都馋了。
加上王垕做的几道菜,分别置于食盘上,安排仆役一一端入乡寺堂上,而环登也要进去准备给丞相和宾客们倒酒。
曹操好像只喜欢饭后洗手,饭前却没这习惯,这老家伙吃完前就没张绍什么事,他遂能抱着盛满水的青瓷虎子,站在宴席的院子外看热闹。
许褚自然还是护于丞相左右,而夏侯霸则奉命带人在院门外宿卫,正好和张绍站在一块。没了许校尉的目光扫视后,夏侯霸脸上神情都轻松不少,还能和张绍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话。
张绍正好通过二舅之口,知晓这一个个受邀入院者的名字。
诸如曹仁、夏侯渊和张绍未曾谋面的奋武将军程昱、汝南太守满宠等人,因为都有掌军督军之任,都推掉了曹操的小宴,暂时无缘得见。
随曹操南征的高级文官们就没这么忙了,两位大夫联袂而至,他们皆穿玄衣,只是左边高个子白胡子的头戴委貌冠,右边矮个子黑须年过五旬的戴两梁进贤冠。临到院门,右边的大夫收住脚步,礼貌地请左边那位先入。
等二人进去后,夏侯霸才偏头低声告诉好奇宝宝张绍:“苍髯者为太中大夫,贾诩贾文和。”
贾诩贾文和!张绍知道啊!演义里贾诩是三国第一毒士,一语乱天下。曹操的大儿子和爱将典韦也算间接死在这家伙手里,如今竟然还能得到重用,并随曹操南征?
想到这张绍心里一慌,以贾诩的才智算计,会不会看破他和徐庶的谋划?但旋即又释然了,不管是历史还是演义,贾诩都未能改写赤壁之战的结果,自己怕什么?
却又听夏侯霸道:“黑须者为谏议大夫,王朗王景兴……”
“王朗?”张绍一愣,旋即心中大乐。
“嚯,王司徒!”
张绍眼前已经浮现出画面感十足的鬼畜片段了……一位皓首苍髯的老者,在两军阵前拱手道:“来者可是诸葛孔明?”
好容易驱走那前世的刻板印象,张绍才发现自己对王朗的了解就仅限于此了,看来之后有机会得跟夏侯霸好好打听打听此人事迹。
稍后到的是几位荆州降人,夏侯霸说,为首的高冠老人是前章陵太守、樊亭侯蒯越。
为啥要加前呢?因为这是刘表封的官。蒯越一手策划了刘表当年单马入宜城、铁手灭宗贼、八郡传檄而定的奇迹,妥妥是荆州二把手。但蒯越也是降曹派领袖,促成刘琮不战而降,实乃“带投大哥”。
而跟在蒯越身后的,自然就是小胖子文学家王粲王仲宣了,此外还有什么前镇南将军府东曹掾傅巽、从事窦辅,都是张绍压根没听过的名,他也没细细追问。
且不提此宴既有王朗引经据典,又有王粲吟诵诗赋,加上羊羔美味,酒水解渴,最后吃得主客尽欢。只说宴席结束后,终于轮到张绍持虎子而入,却见杯盘狼藉,食官属的仆役们正在麻利地收拾。
而曹操已喝得微醺,眼睛闭着,身子歪斜靠在坐榻上,任由另一位侍童帮他洗脚。张绍的任务便是往铜盆里头加“热汤”,也即烧开的沸水。
张绍寻思,自己一个失手,就能烫老曹一个狗血淋头……他当然只敢暗戳戳想想,许褚还在旁边盯着众人一举一动呢,都不必动刀,许仲康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张绍。唉,张绍有时候想,自己要是继承张飞的神勇就好了,从小天生神力,便可利用侍童身份夺刀挟持曹操……
就在张绍倒完水在旁边胡思乱想时,外面却有二人姗姗迟来,竟是满脸兴奋的议曹掾辛毗,以及刚入职的议曹史徐庶。
张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有疑惑:“徐先生怎么来了?”
徐庶见张绍就在堂上,也是一怔,他尽量不去看自己的同志,只与辛毗朝曹操作揖:“拜见丞相。”
“噢,佐治、元直,宴席已散,汝等怎来了?”
曹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了这么一句后,又笑着拍拍自己的头:“是老夫忘事了,入麦城后佐治上言说有事要奏,我正欲与王粲登楼,遂让汝等宴后再来,究竟是何事啊?”
辛毗抬头,欲言又止,目光看向张绍等人。
曹操一挥手,让许褚令堂上众仆役侍童们暂且退下……
但他却唯独喊住了转身欲走的张绍。
“张绍,你去作甚?莫非想偷懒?”曹操满脸的不高兴。
“且留下,盆中水要凉了,继续加热汤。”
“唯唯。”
张绍应诺,继续侍立一旁,也不知曹操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如此安排正合他心意,刚好能偷听对话。
宴席上面对贾诩、蒯越等卿大夫,曹操还守着点礼节,但堂下换成与他更亲近的幕府掾属,曹操就显得随意多了,坐没坐相,仍是斜靠着泡脚。而辛毗则从袖中取出两卷麻纸,趋行上前奉于曹操手中。
“丞相,此乃臣让元直连夜所写刘备残部虚实,请丞相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