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艺人
  • 谢淼焱
  • 14063字
  • 2023-06-25 15:46:03

第一章 汤头歌

“我敢肯定,她就是个女巫。”

表哥坐在门槛上,表情神秘地看着远方的山峦,良久,像是看到了什么,笃定地补充道:“没错,女巫,真正的女巫!”

当时,我就坐在表哥身边,身上寒毛根根竖立,刚入秋的天气,却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表哥接着说开了。

他说有一回,从水库尽头的山上下来一条大蟒蛇。

那蟒蛇有水桶般粗,好几丈长,冲下山来时,林子里的杂木纷纷向两边栽倒,生生压出一条平滑的路来。

蟒蛇的头上还顶着个通红的冠子,有公鸡的冠子那般红,却又要比鸡冠子大好几倍,像一面招摇的旗子,所到之处,鸟惊兽骇。它的叫声也奇怪,咯咯咯,像是下蛋的母鸡。据说只有得了道行的蛇精才能长出冠子、发出鸣叫。

蟒蛇呼啦啦一顿摇头摆尾,张开脸盆样的大口,直冲着水坝护坡草地上的一头牛犊奔去。放牛的小媳妇见了,早已丢掉牛绳,喊爹叫妈地从坝子上滚下来。

眼见着蟒蛇就要把牛犊生生吞下去了。就在这时,女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也不知拿了根什么棍杖,不慌不忙地站到牛犊的身前,先是跺了跺脚,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力道,却把那蟒蛇给镇住了。接着,女巫用手里的棍杖只轻轻敲了敲蟒蛇那高高抬起的红冠,嘴里念叨了句口诀,蟒蛇就像是打了败仗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地一点点滑到水库之中,一个翻身,消失了踪影。

我听得目瞪口呆,良久,吞了好几下口水,才缓过劲来问道:“乖乖,这么厉害,你看见的?”

“哦,这个,我听水库泵房老头儿家孙子的邻居家堂姐的小儿子说的,我跟他关系好,准没假。”

我白了表哥一眼,感觉这事不太靠谱,像是将某个神话传说或是电影片段进行了移栽。

表哥跟我提起这个人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外公总要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把过节的月饼置办好。村西头只有一个小集市,建在与隔壁村交会的一处田垄边的坡地上。集市上只有一家面饼店,每每临近中秋,买月饼的长龙能从店门口弯弯扭扭地排到路边的田埂上去。

这家面饼店,成了我每年中秋都肯到外婆家住上两天的缘由。我这人平常里散漫随性,性子野得就像林子里的小兽一般,唯独一个毛病就是认床。要是换一个地方睡觉,往往几个晚上不得安生,一双眼睛熬得像熊猫。外婆看了也觉得揪心,忍不住要安排顺道的人把我捎回家去。所以,尽管到外婆家就只几里地,我却很少在那里留宿。

为了吃上中秋前的新鲜月饼,我终于还是决定在外婆家住上一晚,等第二天阿爸阿妈来,过完节再一起回去。

那天外公运气好,赶在天还未断黑,鸡还未进笼前把月饼买了回来,顺带买回来的,还有三四个棱角分明的草纸包,里面分别包着冰糖、雪枣和各式干果。

我头一次发现刚刚买回来的月饼竟然是热的。不仅是热的,还是软的,软绵绵的五仁馅,一口咬下去,小半天,嘴里还留着余香。

当时,我和表哥正在门槛上享受热乎乎软塌塌的五仁月饼,天色渐递暗沉,太阳已经没入西北边大水库的浩渺波涛里,剩下红艳艳明晃晃的一堆云霞。表哥说起女巫的种种魔法,就像亲眼所见一样。在他添油加醋的描述里,这个女巫,能飞天遁地,能降妖除魔,简直无所不能。

正在这时,外婆门前小石溪的对岸,一个身影裹在暮色中,飘飘摇摇地移过来。

“她来了!”表哥惊呼一声,一口月饼卡在嗓子眼儿,忘了吞咽。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这家伙刚才还在夸夸其谈呢,简直就是叶公好龙。我不屑地剜了他一眼。

表哥忙不迭地把剩下的月饼全塞进嘴里,撒腿就往房后跑,边跑边含糊地告诫我:“叫医生,俞医生,你要是敢叫女巫,死——定——了。”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泰然自若地吃着月饼,不知道当时的状态算不算无知者无畏,心里只想着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看传说中的女巫长什么样子了。

那天的她,哦,对!俞医生,穿着一袭素纱长旗袍,身材清瘦修长,背上背着一个青布背包,背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多少宝贝法器。

她面朝外公家的堂屋,好像是奔我而来。

我到底还是忘了去啃那半块月饼,瞪目哆口地看着她,当时的表情一定傻得可怜。

“兰爹,兰老爹,听木匠张师傅说,你唤我。”刚跨过小溪上那座青石小桥,她便喊开了,腔调有点儿怪怪的,夹杂着一些电视里才有的普通话。

“哎!”外公急匆匆地从里屋出来,脸上堆着笑,“不是唤,是请,请!”

“哦,我看这屋里屋外好得很呀。”

我这才发现,如果不去计较她这身素纱旗袍和那与众不同的腔口[1]的话,她说话直来直去,走路脚下生风,倒是跟村里的妇人无异。

“请您来,自有请的道理。”外公指了指墙角两堆锯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又指了指我,说,“外孙子来住几天,不承想,连着两晚柴火堆里都跑天龙,请您想想办法,莫伤着孩子。”

外公说得轻巧,我却听得胆战心惊。

天龙,就是蜈蚣,毒性不得了,咬着了,要人命呢。外公口风倒也严实,要是知道柴火堆里有那东西,我恐怕清早一来就得嚷嚷着回家了,晚上肯定不敢在这里过夜。

她淡然一笑,说:“小事情嘛,我去摘几棵药草,简单处理一下就行了。”

说罢,她将青布包搁在窗台上,转身往小溪边走去。

我怀着好奇,踩着她的脚印往溪边走,见她弯着腰在岸上寻寻觅觅,一路走去,回来时手里多了红红绿绿一大把鲜草。

那些草要说不认得,似乎也都是寻常见过的,要说认得,我却一棵都叫不出名字来。

扯草的时候,她像是冲着草,又像是侧身向我,念道:

普济消毒芩连鼠,

玄参甘桔板蓝根,

升柴马勃连翘陈,

僵蚕薄荷为末咀。

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就那样听天书般盯着她,直到她转身往回走,与我擦肩而过,我还在拼命回想她刚才念叨的那一串神秘的“咒语”,心想,要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这可能就是她的不传秘术。

这时,外公早已在门口架起铁锅,锅下烧着四五根干柴,烈火熊熊跳跃,锅里的水上下翻滚。

她来到锅前,手拿鲜草朝外公拱一拱手,围着锅子转了两圈,将草把伸进沸水中搅上一搅,猛地转身,举起热腾腾的草把朝着柴火堆甩去。草把上滚烫的水珠子像密集的子弹,冲着柴火堆扫射。扫射完,回身,入锅再搅,再甩。如此十来次,沸水洒遍了柴火和墙根,直到鲜草蔫塌得如煮熟的猪食才停下来。

事了,她把草把往溪岸一扔,拍拍手,对外公说:“好了,不会再有虫子来打扰你们了。”

那语气,就好像虫子是她家的小孩,被她训了一顿,当面认了错,做出了承诺一样。

这时,外婆踩着小碎步从里屋出来,脸上挂着感激的笑容,手里拿着两个草纸包封,正是外公刚从集市买回来的糖果点心,也不言语,悄悄走到窗台边,将东西放在那个青布背包旁。

过了一会儿,她笑吟吟、神情自然地把外婆摆上来的两个包封拿起,捏了捏,掂了掂,塞进布包里,脸上平静得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这在村子里似乎是一件十分不正常的事情,平常谁要是好心给别家送哪怕半碗豆子,明明都是要知会的,也要推来拒去拉扯半天。像她这样直接把别人给的东西照单全收,跟拿自己东西一样的,还真是从来没见过。

我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那把红红绿绿的草管什么用,更不知道外婆的两个包封意味着什么,手里抓着已经变硬了的半块月饼,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

她往外走,旗袍下摆轻扬,本意是要径直往石桥去的,走到我跟前,却停了一停。

大概是在附近很少见到我,她有点儿好奇,便上下打量我一番。不承想这一看,她顿时眼睛里有了光,脸上还有欢愉,像是把我里外都看透了一般。

“读书了吗?”她问,声音这回轻柔得像从天边飘来的。

“读着呢,四年级。”我答,低着头,怕被她眼里投来的光烫着。

“《三字经》会背吗?”

“差不多会。”

“《千字文》呢?”

“会背一些,记不全。”我如实说,那时赶上爷爷去世不久,他留给我的那本《千字文》,我一直不肯翻开。

“那要好好背,《千字文》背得好,将来可学汤头歌。”她说。

“什么是汤头歌?”我问,第一次听说古文还有叫这名儿的。

“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种能救人命的歌,你背会了《千字文》,我再告诉你。”

外公见她和我聊起了天,快步赶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搓着双手,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回头对外公笑一笑,说:“这孩子眼里有光,灵泛,没准儿是个文曲星,要好好读书。”

我又是一愣。别人口里说的都是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将来好挣大钱或当大官什么的,到她这里,好好读书,就没有下文了。再说,我哪儿晓得文曲星是什么。

“你教我法术吧。”我不知道心里怎么一热,就这么喊了一句。

外公连忙跑到我俩之间,挡住我,像是说我,又像是说给她听:“莫乱讲,俞医生那法术都是从学堂里学来的,哪能随随便便就学得会。”

她显然也被我的话给惊着了,顿了一顿,刚准备往外走的脚步再次停下来。她朝我走了几步,弯下腰来。我看到她鼻子两侧长了两行浅浅的雀斑。

“当真想学?”她问。

我咬咬牙,心一横,说:“学!”

她蹲在我身边,长长的旗袍里显出清瘦的身形。

她将身后的青布挎包挪到前面,手轻巧地伸进去。我以为她是要摸出一本魔法字典,起码也应该是一本刚才说的叫《汤头歌》的书。结果,她摸出来的,竟是一个比外婆的包封更大的包封。她塞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起身走了。

“背会了《千字文》,过来找我。”她说。话从小溪对面飘过来,她没有回头。

我默默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时,手里的那个大包封已经到了外婆手里。

外婆将包封的一个角小心地扯开,眯着眼睛往里看了看,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呼:“天呢,给了你一包桂圆干,这可比那两包东西加起来都金贵……”

那一晚,我闭上眼睛一直在想着学法术的事情。一想起这事,就又想到那本我一直没敢再翻开的《千字文》,翻来覆去,不知道半夜什么时候才睡着。

第二天,我还在酣睡之间,嘭嘭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我趿着拖鞋跑出来。表哥神色慌张,嘴唇抖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你,快,快去看。”

“看什么?”我揉着惺忪睡眼,一万个不情愿。

“看了就全知道了。”

我只好跟着表哥往外跑,只见墙角的柴火堆下,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条紫色的东西。走近一看,吓一跳,竟然都是翻了背的红头大蜈蚣。都说蜈蚣一天才死一条腿,那些蜈蚣竟然一夜之间死光光,每一条腿都缩在肚皮下不再动弹,整个身子像是经过烘焙一样焦干、蜷曲。

我目瞪口呆。外公说柴火里走天龙,因为没有亲眼看见,我并没有具体的印象,也没有真正把她的那个热汤草把当回事,以为她只是像传说中的女巫一样,凭空画了一道符,将天龙挡在门外罢了。没承想,那个草把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将藏在柴火里的毒物悉数杀尽。

“太厉害了,她还说要教我汤头歌呢。”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千字文》背下来,但还是脱口而出,想证明我和她的关系不一般。

表哥却在后面重重地嘁了一声,连牙缝里都散发着不屑与嘲讽。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真是着了她的道了,你看看村子这西北角里,她跟谁说过这话,只有你这外来人。”

“着道?着什么道?”我疑惑不解,“不是说她会法术吗?”

“什么法术,我听说巫师都是骗人的,那些法术都是提前布置好的。”

回想昨天晚上,表哥过来分吃我的桂圆干时,对他口中的女巫还满是敬意,我一时间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更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时候,外公刚好从地里回来,看到地上的蜈蚣,脸上竟然平静如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么快就出来了,还真是厉害呢。”说罢,拿扫帚将蜈蚣扫起来,连撮箕一起拎到河堤上,挖个土坑一股脑儿倒进去,埋了起来。

外公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将蜈蚣埋严实后,就到菜园子里忙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脸一沉,有一种被人戏耍却被蒙了一晚上都没有发觉的愤怒,额头一阵酥麻,刚才因为兴奋而冒出的细汗,很快就要凝出霜来。

“江湖术法而已,看到她那个大背包了没,里面别说是蜈蚣,就是蝎子、毒蛇也不在话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解,希望表哥能给出个说法。

“你想想,人家一不种田,二不做工,马上过中秋了,她拿什么打牙祭[2]?”

我心头顿时一颤,昨天外婆把包封放到布包旁后,她那么坦然地将东西装起来,连个客套话都不说,我就觉得怪怪的,难不成,她真是表哥说的那种人?

但我又细细一想,不对,人家给的那包桂圆干,可是比外婆那两包东西加起来都金贵的。也就是说,人家帮忙解决天龙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什么,细算起来,还有损失。

“你胡说,”我狠狠地白了表哥一眼,“你可别忘了,昨天那些桂圆干,你吃得比谁都多,平常咱家里,谁舍得买那么一大包桂圆干!”

表哥咂巴咂巴嘴,唇齿间似乎还有桂圆的味道。他不服输地说:“你想想,她本是个上海人,还是中医大学学生,为什么当年别的人都回城了,就她不回去,留在了这里?”

她的惊人身世,我才第一回听说,原来她并不是村里人,难怪说话的腔调有点儿怪怪的,时常还夹杂着普通话,我还以为是电视剧看多了呢。

我虽然并不喜欢表哥评价人的腔调,但苦于他知道的事情确实比我多,于是放低语调,试探着问:“上海人怎么会到这小山村子里来?我听说上海老大了,楼老高了,地方也老远了,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上海;反过来,上海,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咱们这村子。”

“知青,你知道吗?”表哥眯着眼睛看我,像我平常看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三岁小孩子一样。

我当然不知道,那迷茫的劲头就像一个我自己也瞧不上的三岁小孩。

“知青就是,就是城里的学生,派到村子里来种地,当时到我们村子的有十几个,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其他人都回上海了,只有她没有回去。”表哥表情神秘,又有点儿掌握信息主动权的得意,问,“知道为什么就她没有回去吗?”

“为什么?”我傻里傻气地问了一句。

“告诉你……”表哥将手掌压住上嘴唇,探过头来,趴在我耳朵根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好,好,我谁也不说。”我表态。

“听说,她是因为犯了错误,很大的错误,比不做暑假作业或者逃三天课都大的错误,上海那边就不让她回去了。”

我心想,上海可真狠心,就因为一个错误,让她家都不能回了吗?转念一想,不对,上海又不是个学校,还能把大门关起来让谁进不让谁进吗?再说,现在火车、飞机四通八达,当时回不去,现在还回不去吗?

我很快就把“谁也不说”的承诺扔到天边边,跑到菜园子边找外公。

我问外公:“那俞医生为什么回不了上海,犯了什么错误?”

外公直起身子来,手里还拎着一大把从菜地里扯出来的杂草。

“别听他们瞎说。”转身又冲表哥喝一句,“跟你讲多少次了,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跟着别人瞎讲,自己要有判断。”

外公回过头来对我说:“她什么错误也没犯,是自己舍不得离开村子,主动留下来的。”

“搞不清的事情,莫乱讲。”我瞪了表哥一眼,起身就往溪边走,很快就跨过了石桥。

表哥一看不对劲,呼哧呼哧地追上来,拖住我的胳膊问:“干什么去?”

“找俞医生去!”

“你去找她干什么呀,谁都不问的事情,你捅破了多不好。”

“我不会问,就去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哥还在试图拉我,但事实上,在我言语的刺激下,他已经陪我走出半里地,我们都可以看见对面山坡上沙参草茎上吊着的紫色铃铛花了。

除了冬天撵兔子,表哥也很少到对面山坡去,对这一坡的铃铛花完全没有印象。等到我俩走近时,不禁被眼前的气势震住了。

乡野之间,花花草草从来都是自生自灭,因而布局也是杂乱无章,除了庄稼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野三坡只长一种植物的,何况这种植物上还挂满了紫色的铃铛。风儿吹过,山坡上仿佛有声音叮叮当当响起,所有的铃铛在风中竞相鸣奏,连表哥都看呆了。

我俩顺着紫色的山坡往山坳里走,山坳被密密匝匝的香樟树、梓树覆盖。农历八月秋老虎毒辣如火,但走在绿树簇拥的山路间,脚底和脑门儿同时有凉风渗来,刚才爬坡过坎时的热劲顿时就退了下去。路的两边被人用两面针树栽出来两行“篱笆”。“篱笆”里,一条条忍冬花藤缠绕穿行,藤上黄色的花朵正开得热闹。篱笆里红红绿绿长着一垄垄植物,其中有一种伸着长长花序的天麻我倒认得,因为村东头也有人种,那个种天麻的人还率先致了富,只是种植的技术复杂烦琐,一般人学不来,也种不好。

“这地儿不错。”我说。

“这地方,是当年民兵连关禁闭用的,一般人真不来。”

“哦。”我这才又想起,她到底是滞留在村子里的上海人,没有属于自己的水田,看来山里头这些认得的、不认得的植物,都是她种的药材了。

“这一大片土皮浅,往下都是石头,树都长不高,本来都是荒山的,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变绿了。”表哥说,像个老者在回忆往事。

我看绿荫路弯弯绕绕,一直往山谷深处延伸,见不到头,山坡上的药材郁郁葱葱,也不像是一年两年长成的,就知道表哥只是在故作深沉,八成在他出生前,这个林子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就在这时,路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大声说:“请您快点,晚了他就要没命了。”

“不打紧,说是百步倒,毒性没那么吓人,一天之内要不了人命的。”那腔调,一听就是她,错不了。

“可是,可是,已经过了一夜了。”男人说,语气软了一些,也轻了些,像是做了亏心事。

“怎么不早说!”脚步声一时间噔噔噔变得飞快。

很快,在树荫的尽头冲出来两个身影。她跑在前头,一手抓着肩上的布包带,另一手提着旗袍下摆,呼啸而来。

“快走,出大事了,有人被毒蛇咬了。”我冲表哥喊道。我们转身,跟着擦身而过的两人往山下跑。

我们一路不停,跑得快岔气时,来到石坝下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我有点儿熟,男人平常在外面做工,只在逢年过节和农活儿吃紧时回来几天,忙完就走。这次趁着回家过中秋节,下了趟地,不料却被“百步倒”给咬了。

伤者躺在一张竹铺上,已经不省人事,家属和小孩儿围在一边哭得伤心,有股生离死别的悲凉。

她拨开两个围着的亲属,三下两下挽起长袖,抬起伤者被咬的那条腿,在伤口附近捏了捏。伤者的膝弯处已经被一根尼龙绳捆住,尼龙绳深深陷入肉中,下半截腿肿得像吹满的气球,手指捏下去,留下深深的凹陷的坑。

“确定是百步倒?”她转着圈问,寻找能够回答的人。

那家女人嘤嘤抽泣着,说:“确定,蛇已被打死了,黑一圈白一圈的,错不了。”

“怎么到现在?”她死死地盯着那家女人,眼睛里像是伸出了一双钩子,要把女人的实话揪出来。

“他开始不同意的,”女人指了指竹铺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说,“自己打了县医院的电话,医院答应派车送血清来,本是半夜能到的,不承想,库里的血清没有‘百步倒’,要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等到现在……”

女人还有些话没说完,胆怯地瞄了一眼她,不敢再说。

“拿酒来,最烈的酒,苞谷烧。”她瞟了一眼女人,语带鄙夷地说。

“那什么,俞医生,事出紧急,没准备停当,是我们的错。您放心,别人家给五斤好酒,十斤好肉,事后我们加倍奉上,请您发发慈悲,救人要紧……”

“少废话,快拿酒来,还要一只碗,瓷碗。”她大喝一声,止住了那人的唠叨。

那人发现自己会错了她的意思,懊恼地猛拍一下脑门儿,转身喊:“快!快!拿瓷碗,找酒,要苞谷烧,头锅的苞谷烧。”

这期间,我回头看过表哥两次,以为他能知道点什么,但看他也是一脸迷茫,就知道这阵仗他也没有见过。

在众人顾盼之间,村口小商铺的店主举着满玻璃瓶的苞谷酒跑来,瓷碗也有人从厨房里找来了,还按她的要求事先在沸水里煮过,冒着热气。

她接过酒瓶,一把将瓶盖扯开,先将大半瓶烈酒直接浇在伤口上,然后举起瓷碗往地上一砸。啪的一声,碎片乱飞,人们纷纷避让。她蹲下身去,从碎片中找出一块刀片一样锋利的,在眼前瞄了瞄,喊了一句“都莫作声”,便又捡起地上的半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含在嘴中。

众人后退,表哥也拉我后退,但我仍然好奇地往前一步,弯下腰,看她要做出什么法术来。只见她举起碎瓷片,利索地往腿上的伤口处扎去,扎进肉里,还往两边拉一拉,拉出一道冒着黑血的口子。

边上的人咦了一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含着那口酒,吮住割开的黑口,使劲吸一口,侧身将连酒带血的浊液吐出,然后先抿一小口酒漱口,接着又仰头喝一大口,鼓起腮帮又往伤口吸去。如此反复,直到半瓶酒用完,伤口上的黑血变得鲜红,才罢休。

等她吮吸完,伤者仍然一动不动,但脸色明显变得红润了,气息似乎也匀称了少许。我听到边上哭成个泪人的女主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随后,她扯开背包,取出来几颗黑色的药丸,用草纸包好,放到女主人掌心,吩咐哪颗口服、哪颗酒敷,交代完,也不跟旁人说话,就背起背包,翩翩而去。

刚才请她来的那个男人,哈着腰紧跟上去,嘴里连声道谢,还补了一句:“明天一定登门致敬。”

她愣了愣,停下,转身,冷冷地说:“不用了。我吃素,不碰肉,也不沾酒。”

那人定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她绝尘而去,却没答上一句得体的话。

伤者被抬回内屋床上,围观者散去。我看了表哥一眼,他知道我想问什么,连忙说:“我说的那些,只是传说,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

说完,他试探着问我:“你……还要去找她吗?”

我挠挠头,说:“不,先不去,我要回家把《千字文》找出来,好久没读了,都快忘光了,我先好好背一背,背好了再去找她也不迟。”

那一回,我破天荒地在外婆家住了好几天,也不在乎每天和表哥绕另一道山梁,多走几里地去学校上学。

回到家里后,我一个没忍住,把俞医生的事情讲给我的朋友阿桂听,阿桂竟也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人。

我说:“什么怪人,她那分明是医术,又不是法术,有什么好怪的,怪只怪我们短见薄识,看不清人家的真本事。下一回,我要是有什么病,也去请俞医生。没准儿,她只要给我扯几根小草苗,就能把病治好,比去卫生院打吊瓶好多了。卫生院那几个年轻的后生大夫,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治病,动不动就给人打吊瓶,要是光一个吊瓶子就能把病给治了,那老祖宗还要传下汤头歌干吗呢?”

我正要再继续长篇大论地显摆这几天的见闻,阿桂摆了摆手,示意我说得有点儿惹人烦了。

我住嘴,他接过话来说:“我是说那上海得是多么好的地方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她倒好,能回去的不回去,就好比吧,我本来在乌坝有个顶好的生活,却偏偏不回去,赖在这地方。难道不算怪人?”

“月塘有什么不好?”我顿时不服。

“我是打比方。”阿桂说。

“打比方也不能这么说。再者,你想去乌坝去不了,是因为没有乌坝户口。她不同,她本来就是上海人,却不肯回去。”我不肯罢休,继续说。

“哎呀,就是那么一说。”阿桂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一说也不行,月塘哪里不好,要你那么一说?照我说,我就是一辈子待在月塘,也不会觉得委屈。”我说。

“你成绩那么好,将来一定要考大学的。”阿桂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再为自己辩驳。他顺手掏出来一把橡果籽塞进我手里,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弹弓来,扬了扬,说了声走,便作势要往山林里钻。

我不肯罢休,追问:“刚才我说到汤头歌了,你听清了吗?”

“听到了。”

“你知道汤头歌是什么不?”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跟我走,去看个究竟。”我扯着阿桂,转头就往坝子口方向走。

路上,阿桂忍不住好奇地问我:“你不会是带我去见那个怪人吧?”

“那当然。”我说。

阿桂的脚步明显变快了。

我俩马不停蹄,穿山跨河,大约一节课的时间,便跑到了坝子口。

到了坝子口下,我没去外婆家,隔着坡坎冲着舅舅家吹了几声口哨。表哥听到了,探头朝外望了望,看到我和阿桂,愣了一愣,便穿着拖鞋跑了出来。

一听说我们还要去找俞医生,表哥满脸疑惑,嘟囔了一句:“这事还没完啊?”

“嗯,这是阿桂。”我把阿桂推到表哥面前,说,“主要是想带他认识一下,真正的女——巫。”

表哥自然是认识阿桂的,只是不总在一起玩儿,不太熟悉罢了。

对于我们的贸然造访,表哥的不愿意不仅写在脸上,还挂在小腿上,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恨不得走两步退一步,但迫于我和阿桂顶在他的身后,他只好垂头塌翼地在前面领路。

我和阿桂才不管表哥心里愿不愿意呢,跟着他踏过叮叮当当的沙参坡,穿过缠缠绕绕的忍冬墙,钻过齐齐整整的天麻地,来到山坳的最深处。

一个小山坡下,坐落着几间红砖瓦房,一间紧挨着一间,一字排开,不像是一般的民居,倒像是工厂的宿舍。砌房的红砖一块块裸露在外面,跟村外面家家门口贴瓷砖的绝不一样,简单里透着一种整洁和严肃。房子的窗户还是木头的,有的地方玻璃已经破损,从里面用塑料布蒙住,但塑料布蒙得紧紧绷绷,边角压得整整齐齐,跟真的玻璃一样。

正中间的屋门敞开着,屋中间停放着一个船形的生铁药碾子,碾盘下,一些焦干的枝叶将碎未碎,似是主人才碾到一半,因为有事走开了。

我再探头往屋里望了望,里屋的门虚掩着,没有什么声响。我本想推开门再往里看看,想想人家到底是个女人,还顶着那么个女巫的名号,还是犹豫了。

我手刚伸出一半,就听到表哥在后面压着嗓子喊:“你不要命啦?”

表哥不说还罢,一说,我那股天然的唱反调的劲头就上得头来,非得看一看房间里的情形才肯罢休。

恰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从外面的山林里钻进堂屋,打了个旋儿,一转弯,从我面前擦过,直接刮到了虚掩的木门上。

吱呀一声,那木门带着无限的幽怨,竟然在我面前缓缓打开了,开得那么慢,像是里面也有一个人像表哥一样,怀着十二分的不情愿,犹豫半天才把门打开。

“你,你怎么随便推人家门?”表哥在后面惊呼,认为我捅了个天大的娄子。事实上,月塘村家家门户洞开,我们进谁家里都随随便便,从来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没看到吗?不是他推的,是风刮的。这是天意。”阿桂抢先一步,挤到我前面,进了屋。

屋子低矮阴暗,但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山间小屋应有的潮湿甚至霉腐的味道;相反,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可名状的清香,像是奶奶煮完中药后灶角间扬散不去的那种味道,有种轻浅的甜、微弱的暖,反正是一种令人舒适的味道。

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当中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木床,蚊帐分八字形挽起;床头,一条毛巾毯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上方,床上一张竹席因年深日久,呈现出一种干净的暗红色;右侧的墙边立着一面生漆柜子,不像衣柜那样装着长而高的门,而是将整个柜面分割成一排排齐整整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一张毛笔写的小字条。屋子里太暗,再加上我们也有一丝丝紧张,竟然谁也没有去看那字条上写的什么字。

“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莫不是练法术用的丹药?”表哥一边嘀咕,一边伸手就要去扯那抽屉。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打落,压着声音说:“在月塘村,我们之所以随便进别人家不招嫌弃,就是因为进谁家里也不动人东西。”

“对,动人家东西,那就算贼了。”阿桂也在一边帮腔。

阿桂说的没错,我们俩在村子里走门串户如入无人之境却从来不招人厌恶,靠的就是这一条。我们从来不暗地从别人家里取东西,哪怕用根缝衣针也要知会一声,人家答应了再大大方方地借。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表哥的手放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尴尬。

我发现,自打进了这个屋以来,表哥的神情就不自然,那样子就像一个提前打了小抄的学生,就算试卷还没发下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言行举止与众不同。

我大概猜到了表哥的心理,他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这一次要为坐实俞医生就是女巫寻找到一两样铁证,但又怕女巫的“巫术”“法器”会反噬自己。

我双手朝表哥一摊,意思是说:看,就这些,除了这个满是抽屉的柜子,这里跟别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桂转身朝窗外看了看,也没看到什么异样。

俞医生显然不在屋里。

“走啦,这里也没什么好玩儿的,白跟你走这一遭。”阿桂说。说着指了指窗外的余晖,意思是我们还要赶在天黑前回到自己家去呢。

“走,走,走。”表哥也说。他对我们的这次探险并不满意,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然而,许是房子里的黑暗遮挡住了表哥的视线,进而扰乱了他的方向,就在我们准备沿原路退回到外面的空屋时,表哥竟然反向一转,向着房间西侧的暗角走去。暗角处与进门的位置相对应,还有一扇门,也是虚掩着的,从屋子外面的结构可以看出,在正房与厢房的接口,应该还连接着一间耳房,那扇门定是通向一个更加阴暗的耳房。

表哥并不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我和阿桂恍惚间,也没想明白表哥意欲何为,便眼睁睁地看着他随手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像是推开了自己回撤的路。

几秒钟后,事情就发生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几秒钟,在表哥眼里,可能会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当然,彼时的情形下,我们来不及胡思乱想,甚至都没把表哥的推门而入当作一回事,直到表哥在那边发出一声尖叫。

怎么说呢,那声尖叫,像马耀祖尖刀下年猪的垂死挣扎,像寂静夜空里老鸹的一声哀号,更像是表哥自己不小心摸着了电门,尖锐刺耳,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痛苦。

我和阿桂听到这声尖叫,先是一愣,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呼吸也跟着急促了,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越是情况不明,那声尖叫越是让我们紧张害怕。我俩同时转身,拼命往门外跑去。

就在这时,里面的表哥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脚,跌跌撞撞地破门而出,又被门槛绊倒,一下扑倒在我们面前,瘫软如泥。

我俩尽管已经惶恐失色,但看到啪一声拍在地上的表哥,还是自然地回过身来,各自架起他的一条胳膊,飞快地拖起他往门外跑,把他的两只拖鞋都刮掉了也浑然不觉。

我们跃过第一道门槛,往右一转,又跨过第二道门槛,来到屋前的草地上。

表哥面色如蜡,气喘如牛,汗流如注,即便现在已经坐在地上,依然心有余悸,手脚筛糠般抖动着,不知何时能够平静下来。

我和阿桂面面相觑,不知道表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惊吓他的那个危险物件会不会循迹追来。一时间,逃也不是,不逃又不安,只好无助地盯着表哥,怯怯地问:“什么,什么事?”

表哥还沉浸在刚在的恐惧之中,尽管呼吸已经渐渐平息,但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碎碎叨叨,仿佛精神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

他说出来的事情,着实把我们也狠狠地惊住了,他说:“里面,里面,有个死人。”

这个消息大大超出了我们对恐惧认知的极限,我们一开始认为表哥极有可能在耳房里看到了一只硕大如猫的老鼠,或者,再凶险一点的话,也不过是一条恶眼相向的眼镜蛇。而现在,里面竟然有一个死人,这事既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更超出我们的掌控能力。一时间,俞医生是个女巫的事不但坐实了,而且,我和阿桂又重新生出更加强烈的恐惧来。

“妈呀!”阿桂喊了一声,踉跄着往山坳外跑。

表哥这时候本已稍稍平息,见到阿桂这般模样,也连滚带爬地跟了过去。

我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头也不敢回,迈开大步就往山谷外冲,边冲边喊:“不好啦,救命呀!”

我喊得最响,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我边喊边跑,只恨爹娘没给我一对翅膀,让我快点儿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的喊声不仅惊动了林子里的飞鸟走兽,很快,还引来了救兵。只听到房后的林子里,传来哗啦啦的穿荆度棘声,很快,又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和着慌乱的应答声。

后面林子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听动静得三五个。

“怎么啦?”林子里的人长声应答。

“在哪里?出什么事啦?”还有人应答。

转瞬间,从林子里冲出一队人马来,竟然是隗老倌、村主任,还有其他一些村干部。

隗老倌是村里的护林员,年轻时还当过兵,打过仗。他的一只脚丢在了战场上,替换上的那只铁脚更显得厉害无比。他最不屑的就是妖魔鬼怪之说,白天黑夜在山林里转悠,从来都是他把别人吓住,没见过什么东西惊吓到他。

一见到隗老倌,我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结实的树枝,马上立定下来,心头稳了不少。前面的表哥和阿桂也停了下来,转头求助地望向众人。

“救什么命?”隗老倌走上前来,看着惊魂未定的我们三个,又问。

“里面,里面……”我指了指那所房子,想说,却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说不清状况。因为我也只是听了表哥的喊叫,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便把指向房子的指头拐了个弯,指向前面的表哥。

隗老倌的眼神跟着我的手看向表哥。

表哥挥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声说:“里面,里面,躺着个死人。”说完,蹲在地上,这才算是完全地放松下来,稀里哗啦哭开了。

“完了完了,这下出事了,还说她回上海筹资金、找销路的,原来是逃跑了。”一个村干部说。

“这下好啦,她跑了,鞭炮厂那边也得罪了,这经济林投资的事……”又一个说。

“瞎说什么,小孩子的话也能信啊?”隗老倌喝住边上人的议论,转身就往房子走去。

村主任跟在后面,一众人蜂拥而起,一齐挤进了那个狭小的屋子里。

我们三个胆怯地跟到门槛边,不敢往屋里迈腿。里面不断传来几个大人忙乱中的问话和应答。

“在哪里呢?”

“这里什么也没有。”

表哥心有余悸地往屋里探了一点点头,小声应答:“再往里,过了里面那道门。”

里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哄笑,是那种满是嘲讽却又带着一种终于放心下来的笑。

咔——咔——咔,隗老倌的铁脚板声从里屋传来,很快就到了门口,一只大手一把揪住还在门口张望的表哥的耳朵,径直就往屋里拖。

表哥龇牙咧嘴,想躲却躲不掉,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隗老倌身后,进了屋。

我和阿桂对视了一下,断定表哥这次一定又是马失前蹄,便跟在后面进了耳房。

里面的人陆续出来,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嬉笑着拍拍我们的脑门儿。

我尽管被人拍了两三回,但看他们的表情,确定里面没什么危险,也就没计较。

进了屋里,隗老倌松了手,指着台子上的物件问表哥:“来,来,你自己看,这就是你说的死人?”

表哥走上前,我们也凑过去,便看到方正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人体经络模型,端端正正一个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身上画满了红的蓝的线条,标着密密麻麻的穴位,一些穴位的孔洞上,还插着很多寸把长的银针。

“对啊,怎么变成这玩意儿了。”表哥尴尬地挠了挠头,咧嘴一笑,笑出两个大大的鼻涕泡儿。

我和阿桂也哄然大笑,一时间竟对自己刚才吓得哭爹喊娘的情形感到无比羞臊。

“下回在学校里,你可别说认识我俩。”阿桂对表哥说。

“哎,不对呀,怎么回事呢?”表哥还在挠头。

众人都走出房间,我最后一个往外走,出门前,看到靠窗前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线装书,跟爷爷交给我的《康熙字典》一般模样。我走上去,往左一翻合上书页,看到封面上写着几个黑色大字——汤头歌。我一时兴起,翻了一页,便看到了第一剂——四君子汤。

我念道:

四君子汤中和义,

参术茯苓甘草比,

益以夏陈名六君,

祛痰补气阳虚饵,

除祛半夏名异功,

或加香砂胃寒使。

念罢,见屋里已空无一人,我小心地把那本书合上,出得屋来,便见到隗老倌和村主任一众人说开了。

“我就说,俞医生靠谱。再说,我们村的林子我懂,靠山就得吃山,这林子最适合的还是种植,种什么都行,茶叶、果树、油茶都不错。但要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药材是最好的。更何况,种药材这方面,俞医生的能耐大家有目共睹,只要她真能把上海的合作社拉过来,一定比挖了这林子办个鞭炮厂强。”隗老倌说。

“是呢是呢,要说办鞭炮厂,我这心里也不托底,一天天跟炸药住在一起,村子里还有个安生吗?”村主任笑着说。

“要是个正正经经的鞭炮厂还则罢了,你没听俞医生说吗?那鞭炮厂,因为在别处安全和环保都达不了标,被赶了出来,才又到村里来选址的,图的不是月塘的好山好水,而是……”隗老倌说。

“是呢,种药材确实比办鞭炮厂好。今后咱们村东边种茶,西边种药,科学规划,合理搭配,家家户户都致富。”村主任又说。

这时,一个村干部的电话响了,他举着电话凑到村主任跟前问:“鞭炮厂打来的,人家等回信呢,怎么说?”

“退了,退了。”村主任和隗老倌异口同声地说。

电话接通,村干部斩钉截铁地说:“不办了,不办了,决定了,月塘不适合,请另谋福地。”

说罢,他便把电话挂了。

他们交谈着,三三两两地都往山坳外走。这时候,表哥走到近前问:“那么,俞,俞医生去哪儿了?”

“没听说吗?回上海了。”我说,这消息是我刚才从隗老倌的话里摘来的。

“那她还回来吗?”表哥又问。

“当然回来,回来种药材呀。”阿桂说。

转念间,我问表哥:“你猜,刚才我在耳房里看到了什么?”

“我不听,不想听。”表哥捂着耳朵,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看到了什么?”阿桂好奇地问。

“汤头歌。”我说。

“又是汤头歌。”

我这才记起,来这里之前,我和阿桂谈论的,正是汤头歌。


[1]方言,腔调。

[2]方言,泛指偶尔吃一顿丰盛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