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点了一根烟,说:“许军啊,现在听进去了是吗?早干嘛去了?怎么,现在后悔了?来不及喽。你看看你爸还能看到吗?”他的口气里明显有生气的意味,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你和你爸,你姐闹成这样,我是真没法说你!”
我爸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无声地哭了,姑姑看到了,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走过来抱住了我爸,摸了摸他的头,抽噎着说:“没事,弟,咱爸能知道,能知道……”
长姐如母,大概就是这样吧。在我爸最无助的时候,姑姑给了他最熟悉的拥抱,那里有母亲的气息。
我妈和我爸似乎是心有灵犀一样,她从楼上下来,看到蹲在地上的爸爸,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姑姑看到后便自觉离开了。
“军,有……有我……在。”短短几个字,我妈想要说清楚,却需要很大的努力。而这个妆有我在,恰如胡欣给我唱的那首歌,别怕,亲爱的,有我呢……
这一天晚上,我爸没有睡。把我妈安抚好,便一个人跪在爷爷棺材面前了,机械地烧着纸,时不时地还对着棺材说很多话。我现在远处听不清,借着火光,我看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是由于火的炙烤,夜的折磨还是泪的痕迹。
这一夜,我听到了这世上最虔诚的忏悔。
躺在床上我的思绪被拉得很远,我可能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从来没注意过爷爷跛脚。明明是最亲的人,我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关注,哪怕一点。
“许念一,还记得我给你唱的歌吗?别怕,亲爱的,有我呢。我在学校等你回来,记得给我带点好吃的!”
胡欣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而此时我却没有心情回复她,正要关掉手机,又发来一条。
“不想回就不用回,因为我相信你会看到,也信你会给我带好吃的,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对吗?”后面还带了一个龇牙的表情。
胡欣真的很懂我,她这么说估计是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请假回家了,但她是从哪得知的,我却猜不出来。这种事我相信陈晓他不会跟除了赵旭外的人说,难道是问班主任的?
我无心继续纠结下去,躺在床上黯然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不就,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我。
家门前摘的有两株杏树,之前我只知道其中一株是我爸栽的,现在看来另一株就是我姑姑栽的了。那两株杏树可是我和我弟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小学的时候只要下午一放学,我和弟弟就会往书上爬。特别喜欢初夏的时候爬,那时候几乎可以一天都待在树上,我妈还说我和弟弟简直是个猴子,一点都不愿意下树。
初夏爬树不光只有找乐子一个目的,还有就是树上的杏子了。很甜,皮一剥,露出黄黄的果肉,把果肉从中间分开,可以正好把果核取出来,分成两半一股脑全部塞进嘴里,吃起来可香了。只是偶尔会吃到很苦的东西,后来我问我妈,她说那玩意儿有毒。可把我吓得不轻,天天担忧着我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死了,结果我活蹦乱跳地活到了现在,我至今仍在怀疑我妈是不是骗我的。
有关杏树的回忆很多,可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挥之不去,仔细辨认后才看清那是坐在杏树下的爷爷。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在杏树下,什么也不做,手里晃悠着不知道从哪拔来的狗尾巴草,时而东张西望,时而埋头沉思,也会站起来在杏树下逛来逛去,不过范围也只限于杏树树影之内。小时候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在那里,我问他他也不说。
有一天下午,我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发呆。他也发现了我,什么也没说,反倒从手里变出了两个冰糖葫芦,老朋友狗尾巴草却不知所踪。爷爷说,那去吧,你和你弟一人一个。然后我就相信,原来坐在杏树下面,可以学会魔法,把狗尾巴草变成冰糖葫芦。我后来也学着坐在那,可一次也没成功过。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傻。
再后来长大了,去了城里生活,爷爷还是守着老家那栋楼。慢慢的,农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熬过那些孤独的日子。只是每次回来,都会看到爷爷坐在杏树下面,看到我们后,起身说:“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就好像他一直坐在那等着我们回来。
其实我有时候挺讨厌他的。回来只是想清净几天,可他却满嘴废话,和我讲很多我根本不认识的人的事情,哪家的鸡被人下药毒死了,村头哪两家又因为什么什么原因吵起来了。我最开始还会耐着性子听他说,后来实在受不了,就找借口去做其他事了。
饭桌上他的嘴也停不下来,午饭时他会说,这半天又这么过去了。晚饭时他会说,又是一天哦。还特别喜欢喝酒,明明自己有高血压也不注意。我妈劝他他反倒说要是什么都听医生的,我还什么都不吃,饿死算了。这话听起来真的很气人,但又拿他没办法。
可是不管我怎么讨厌他,他始终是爱我的。人们总是认为,有些爱是理所应当的,天经地义的,是不需要回报的。于是就对那些给予我们爱的人肆意妄为,觉得那份爱永不消逝。
说起来我爸的倔脾气可能就是遗传爷爷。爷爷固守着传统,我们一说很麻烦,他就会训斥说我们什么也不懂,不能坏了规矩。他从生到死都一直守着八十年代国家分给他的那一亩三分地,我们说现在种地根本赚不了钱,他说我们就是忘本,说你不管再厉害也是农民的儿子,哪有农民不种地的?
爸爸和爷爷之间的误会再也没办法解开了,我想爷爷是带着遗憾去的吧,走之前没能跟自己的儿子讲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爸爸呢,可能要背负一生对爷爷忏悔。
有些事,来得及做就赶紧去做吧,别等时间,时间不会同情任何一个有遗憾的人。
“许念一,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手机响了,打开看是杨一一发的。反手把手机关机。
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会儿,让我再想想那些和爷爷回忆。零零散散的回忆,拼凑出一段段回不去的时间,而时间中的我,却没有好好珍惜回忆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