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国》(1)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慢腾腾地踏雪走来。围巾连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

岛村眺望窗外,心想:竟这么冷了么?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给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

“哦,是叶子姑娘呀!回家吗?天儿可又冷起来啦。”

“听说我弟弟这次派到这儿来工作,承您照顾啦。”

“这种地方,恐怕待不了多久,就会闷得慌了。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请您多加指点,拜托您了。”

“好说好说,他干活很卖力。这往后就要忙起来了。去年雪可大哩,常常闹雪崩,火车进退不得,村里送茶送饭的也忙得很呢。”

“站长先生,看您穿得真厚实呀。弟弟来信说,他连背心还都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后生,一冷便光是喝酒。现在着了凉,一个个横七竖八全躺在那儿了。”

站长朝宿舍方向扬了扬手上的灯。

“我弟弟他也喝酒么?”

“他倒不。”

“您这就回去?”

“我受了点伤,要去看医生。”

“噢,这可真是的。”

站长的和服上罩着外套,似乎想赶紧结束站在雪地里的对话,转过身子说:

“那么,路上多保重吧。”

“站长先生,我弟弟这会儿没出来么?”叶子的目光向雪地上搜寻着。

“站长先生。我弟弟就请您多照应,一切拜托了。”

她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那么激扬清越,仿佛雪夜里会传来回声似的。

火车开动了,她仍旧没从窗口缩回身子。等火车渐渐赶上在轨道旁行走的站长时,她喊道:

“站长先生,请转告我弟弟,叫他下次休息时,回家一趟。”

“好吧——”站长高声答应着。

叶子关上窗子,双手捂着冻红的脸颊。

这些县境上的山,经常备有三辆扫雪车,以供下雪天之用。隧道的南北两端,已架好雪崩警报电线,还配备了五千人次的清雪民夫,再加上两千人次的青年消防员,随时可以出动。

岛村听说这位名叫叶子姑娘的弟弟打冬天起,便在这行将被大雪掩埋的信号所干活,对她就越发感兴趣了。

然而,称她“姑娘”,不过是岛村自己忖度罢了。同行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岛村自然无从知道。两人的举止虽然形同夫妻,但是,男的显然是个病人。同生病的人相处,男女间的拘谨便易于消除,照料得越是周到,看着便越像夫妻。事实上,一个女人照顾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别人看着不免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岛村只是就她本人而论,凭她外表上给人的印象,便擅自认为她是姑娘而已。或许是因为自己用异样的目光观察得太久,结果把自己的伤感也掺杂了进去。

三个小时之前,岛村为了解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摆弄来摆弄去。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想回忆得清楚些,便越是无从捉摸,反更觉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记忆中,恍如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对女人的触感,此刻好似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自己带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别的,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手指没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为镜子。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格外迷人。岛村把脸靠近车窗,赶紧摆出一副旅愁模样,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着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守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肩膀使劲的样子,带点严肃、眨也不眨的目光,都显出她的认真来。男人的头靠窗枕着,蜷着腿,放在姑娘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他和岛村不是并排,而是在对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窗玻璃只照到他耳朵那里。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本来劈面便瞧得见,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到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而宁静。虽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流露出一种怡然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脑下,再绕到鼻子下面,遮住嘴巴,接着向上包住脸颊,好像一个面罩似的。围巾的一头不时落下来,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温存地给他掖好。两人无心地一遍遍重复,岛村一旁看着都替他们不耐烦。还有,裹着男人两脚的下摆,也不时松开掉了下来。姑娘会随即发现,重新给他裹好。这些都显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他俩似乎忘却了距离,仿佛要到什么地角天涯去似的。这凄凉的情景,岛村看着倒也不觉得酸楚,宛如在迷梦中看西洋镜似的。这或许因为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上映现出来的缘故。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顷,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远山的天空还残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远处的风物依旧轮廓分明,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车过之处,原是一带平淡无趣的寒山,越发显得平淡无趣了。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因为姑娘的面庞浮现在其中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么?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脸背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

车厢里灯光昏暗,窗玻璃自然不及镜子明亮,因为没有反射的缘故。所以,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时,在她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煞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的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顷,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

叶子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被别人这么打量。她的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即便转过头来朝着岛村,也不可能望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恐怕更不会去留意一个眺望窗外的男人了。

岛村暗中盯着叶子看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的失礼,想必是镜中的暮景有股超乎现实的力量,把他给吸引住了。

所以,她刚才喊住站长,真挚的情义盎然有余,也许岛村那时早就出于好奇,对她发生了兴趣。

车过信号所后,窗外一片漆黑。移动的风景一旦隐没,镜子的魅力也随即消失。尽管叶子那姣好的面庞依然映在窗上,举止仍旧那么温婉,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一种凛然的冷漠,哪怕镜子模糊起来也懒得去擦了。

然而,事隔半小时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个站下车,他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事似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但是,一接触到月台上凛冽的寒气,对方才火车上自己的失礼行为,顿时感到羞愧起来,便头也不回地绕过火车头径自走了。

男人把手搭在叶子肩上,正要走下轨道,这边的站务员急忙举手制止。

不一会儿,从黑暗处驶来长长一列货车,将两人的身影遮住了。

旅馆派来接他的茶房,身上是全副防寒装束,穿得跟救火的消防员似的。包着耳朵,穿着长筒胶鞋。有个女人也披着蓝斗篷,戴着风帽,从候车室的窗户向铁道那边张望。

火车里的暖气还没从身上完全散掉,岛村尚未真正感到外面的寒意,但他这是初次领略雪国之冬,所以,一见到当地人这副打扮,先自给唬住了。

“难道真冷得非穿成这样子不可么?”

“是啊,完全是一身冬装了。雪后放晴的头天晚上,冷得尤其厉害。今晚怕是要到零下了。”

“这就算是零下了么?”岛村望着屋檐下怪好玩的冰柱,随着茶房上了汽车。一家家低矮的屋檐,在雪色中显得越发低矮。村里一片岑寂,如同沉在深渊中一般。

“果然如此,不论碰到什么东西,都冷得特别。”

“去年最冷的那天,到零下二十几度呢。”

“雪呢?”

“雪么,一般有七八尺深,下大的时候,怕要超过一丈二三尺吧。”

“哦,这还是刚开头呐!”

“可不是,刚开头。这场雪是前几天刚下的,积了一尺来厚,已经化掉了不少。”

“竟还能化掉么?”

“说不定几时就要下大雪。”

现在是十二月初。

岛村感冒始终不见好,这时塞住的鼻子顿时通了,一直通到脑门,清鼻涕直流,好像要把什么脏东西都冲个干净似的。

“师傅家的姑娘还在不在?”

“在,在。她也到车站来了,您没瞧见吗?那个披深蓝斗篷的。”

“原来是她?等会儿能叫到她吧?”

“今儿晚上吗?”

“今天晚上。”

“说是师傅家的少爷今儿晚上就搭这趟末班车回来,她来接他了。”

暮色中,从镜子里看到叶子照料的那个病人,竟是岛村前来相会的那个女人家的少爷。

岛村知道这事,心里不觉一动,可是,对这一因缘时会却并不感到怎么奇怪。他奇怪的,倒是自己居然不觉得奇怪。

凭手指忆念所及的女人和眼睛里亮着灯火的女人,这两者之间,不知怎的,岛村在内心深处总预感到会有点什么事,或是要发生点什么事似的。难道是自己还没有从暮色苍茫的镜中幻境里清醒过来?那暮景流光,岂不是时光流逝的象征么?——他无意中这么喃喃自语。

滑雪季节之前,温泉旅馆里客人最少,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时,整个旅馆已睡得静悄悄的。在陈旧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长的走廊那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一见那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怔,心想,毕竟还是当了艺伎了。她既没朝这边走过来,也没屈身表示迎候,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仍能感到她的一番真情。岛村急忙走过去,默默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她脸上搽了很厚一层白粉,想要向他微笑,反而弄成一副哭相。结果两人谁都没说什么,只是向房间走去。

既然有过那种事,竟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本舞蹈书都没有如约寄来。在她看来,人家是一笑了之,早把自己给忘了。按说,理应先由岛村赔不是或者辩白一番才是,可是尽管谁也没看着谁,这么一起走着,岛村仍然感觉出,她非但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整个身心都对他感到依恋。岛村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只会更显得自己虚情假意。在她面前,岛村尽管有些情怯,却仍然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

“这家伙最记得你呐。”

“是么?”说着便握住他的指头不放,拉他上了楼梯。

在暖笼前一松开手,她的脸唰的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又连忙抓起岛村的手说:

“是这个记得我,是么?”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掌心里抽出右手,插进暖笼里,又伸出左拳。她若无其事地说:

“嗯,我知道。”

她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上面。

“是这个记得我的,对么?”

“啊呀,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头一次碰到。”

“东京还没下雪么?”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

上一次——正是雪崩的危险期已过,新绿滴翠的登山季节。

饭桌上不久就尝不到木通的嫩叶了。

终日无所事事的岛村,不知不觉对自己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为了唤回那失去的真诚,他想最好是爬山。所以,便常常独自个儿往山上跑。在县境上的群山里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他下山来到这个温泉村,便要人给他叫个艺伎来。而那天正赶上修路工程落成典礼,村里十分热闹,连兼作戏园的茧仓都当了宴会的场所。所以,女佣约略地说了一下,十二三个艺伎本来就忙不过来,今天恐怕叫不来。不过,师傅家的姑娘,虽然去宴席上帮忙,顶多跳上两三个舞就会回来的,说不定她倒能来。岛村便又打听姑娘的事。女佣说,那姑娘住在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里,虽然不是艺伎,逢到大的宴会等场合,偶尔也应邀去帮忙。此地没有雏伎,多是些不愿起来跳舞的半老徐娘,所以那姑娘就给当成了宝贝。她难得一个人来旅馆应酬客人,但也不完全是本分人家的姑娘。

这一套话,岛村觉得不大可信,根本就没当回事。过了一个来小时,女佣才把那姑娘带了来,岛村惊讶之下,肃然端坐起来。女佣刚起身要走,姑娘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叫她也坐着。

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使人觉得恐怕连脚丫缝儿都那么干净。岛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看过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缘故。

打扮虽然有点艺伎的风致,但和服下摆毕竟没有拖在地上,柔和的单衣穿得齐齐整整。只有腰带不大相称,好像挺贵重似的,相形之下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

女佣趁他们谈起山上的事,抽身走开了。姑娘竟连村里看得见的山都叫不出名字。岛村也没有喝酒的兴致。不料,姑娘却坦直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她原生在这个雪国,在东京当女侍陪酒的时候,被人赎出身来。本想日后当个日本舞的师傅借以立身处世;不承想,那位孤老一年半之后便过世了。从他死后到现在的这一段生活,恐怕才算得上是她真正的身世。不过,她似乎并不急于说出来。她说她今年十九岁。要是没谎报,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一二了。这一来,岛村才觉得不那么拘束了。等谈起歌舞伎来,有关艺人的演技风格和消息,她竟比岛村知道得还详细。也许她一直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谈谈,所以,说得起劲的时候,便露出风尘女子那种不拘形迹的样子。她似乎也懂得一些男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岛村一上来就当她是好人家的女儿看。再说他在山里有一个星期没怎么和人交谈,正是一腔热忱,对人充满眷恋之情。所以,对这姑娘,首先便有种近乎友情的好感,山居寂寥的情怀,也影响到他对姑娘的态度。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具放在走廊上,到他房里来玩。

不等她坐定,岛村冷不防提出要她帮着找个艺伎。

“你要我帮忙?”

“这还不明白?”

“你真是!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求我这种事。”她愠怒地站起来走到窗旁,眺望县境上的群山。过一会儿,两颊绯红地说:

“这儿没那种人。”

“瞎说!”

“真的嘛!”说着一扭腰,坐到窗台上。“这儿绝对不作兴强迫人。全凭艺伎自己的意思。帮忙介绍之类的事,旅馆一概不管。这是真话。不信,你叫个人来,亲自问问看。”

“那你给找个人求求看。”

“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做不可?”

“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所以,就不打你的主意。”

“这就叫朋友么?”她不觉随着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来,接着又脱口说道:

“你可真行,居然拿这种事来求我。”

“这又有什么呢?我上山把身体练结实了,脑子却不大清爽。就连跟你也不能爽爽快快地说话。”

姑娘垂下眼睑,默不作声。这样一来,岛村只好厚一厚脸皮,然而,她大概也人情练达,习以为常了。她那低垂的双目,衬着浓黑的睫毛,愈益显得娇艳妩媚。岛村端详之下,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你就叫一位你看着中意的人来吧。”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人地两生,怎么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找位漂亮的?”

“年轻的才好。年纪轻,不论怎么着都错不了,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只要人老实,干净些就行。想聊天时,就找你。”

“我再也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来做什么呢?”

“我是想跟你清清白白做个朋友,所以不怎么打你的主意。”

“这是怎么说的!”

“要是有了那种事,说不定赶明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哪里还有兴致同你聊天!我打山上到村里来,就是为了想跟人亲近亲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经经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天涯倦旅的游子呀!”

“嗯,这倒是真话。”

“本来嘛,倘使我找了一个你讨厌的人,等以后见面,你心里也不会痛快。你替我挑,总归要好一些。”

“那谁知道!”她抢白了一句,便掉过脸去,又说,“话倒是不错。”

“要是那样一来,彼此之间便完了。还有什么趣!恐怕也长不了。”

“真的,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码头,而这儿是温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出门的人。我那时还是孩子,听好多人说过,只有那些心里喜欢你却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怀。即使分手以后也是这样。能够想起你,寄封信来的,也大抵是这一类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来,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却蓦地又恢复坐在岛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意,不免使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轻率地骗了她。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无论如何她总还不是风尘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总可以用问心无愧的方法,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何至于来求她。她太洁净了。乍一见到她,岛村就把那种事同她分开了。

再说,他那时对夏天到哪儿去避暑,尚委决不下。正考虑要不要把家眷也带到这温泉村来。幸而这女郎不是风尘中人,可以请她给太太做伴,无聊时还可以跟她学段舞蹈解解闷。他确是这么真心打算来着。尽管他想跟这姑娘做个朋友,可毕竟还是先试探了一下。

不用说,个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以岛村现在的心境而论,不仅不想跟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纠缠,恐怕对人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如同端详夜色朦胧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

岛村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而他的脾气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个明白不可。于是便去涉猎古代记载,走访各派宗师,不久又结识一批日本舞坛新秀,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舞蹈界对传统歌舞的抱残守缺以及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岛村显然感到不满,因而产生一个念头:只有投身实际运动,别无他法。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却突然改行转向西洋舞蹈,日本舞连看都不看了。相反,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想方设法从国外搜求海报和节目单之类。那绝不是仅仅出于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从中发现新乐趣,恰在于无缘亲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演西洋舞,岛村从来不看,便是证明。凭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这更轻松的事。看都未看过的舞蹈,便妄加评论,岂不是鬼话连篇!那简直是纸上谈兵,算得是异想天开的诗篇。虽然名曰研究,实则是想当然耳。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虚幻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有时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岛村关于日本舞的一席话,居然促使女郎跟他亲近起来,可以说,他的这些知识,到这时才算派上实际用场。不过,说不定岛村无意之间,仍像对待西洋舞那样看待这姑娘。

所以,看到自己那番含着淡淡的旅愁的话,竟触动姑娘生活中的隐痛,便觉得好像欺骗了她,不免有些内疚。于是他说:

“这样的话,下次我把家眷带来,便可无所顾忌地同你畅游了。”

“嗯,这我都明白。”姑娘声音沉静地说,脸上带着微笑,然后又多少拿出艺伎那种嘻嘻哈哈的口气说,“我也顶喜欢那样,淡泊一些倒能持久。”

“所以你得给我叫一个。”

“现在?”

“嗯。”

“这是怎么说的!大白天的,怎么开得了口!”

“别人挑剩的,可不要!”

“你怎么说这种话!要是你把这温泉村当成唯利是图的地方,那可就错了。看看村里的情形,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好像挺惊讶,竟一本正经地再三强调本地没有那种女人。岛村不信,她越发顶真起来。但是也退让了几步,说不管怎么着,反正得由艺伎自己做主。艺伎倘若不告诉东家,擅自在外面留宿,出了事自己担责任,东家一概不管;要是事先关照过的,就由东家负责,承担一切后果。据她说,其中还有这样一点差别。

“你说的责任是指的什么?”

“譬方说,有了孩子啦,或是得了什么病啦。”

岛村对自己问这种傻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山村里,说不定真有这种大方的做法。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想寻求一种保护色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旅途中对各处的人情风俗,有种本能的敏感。从山上一下来,在村子古朴的气象中,他立刻感受到一种闲适的情致。向旅馆一打听,果然是这一带雪国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几年,火车还不通,据说这儿主要是农家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人家,多是饭馆或卖红豆汤的小吃店,门上挂着褪了色的布帘,只消看一眼那熏黑的旧式纸拉门,不由人不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光顾;而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铺或糖果店,也都雇上一名艺伎。掌柜的除了开店,似乎还得种田。大概因为是师傅家的姑娘吧,即使没有执照,偶尔去宴会上帮着应酬,也不会有哪个艺伎说什么闲话。

“那么,究竟有多少人呢?”

“艺伎么?有十二三个吧?”

“哪一个好些呢?”岛村说着便站起来去按铃。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怎么行?”

“我不乐意嘛。”她像是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还会来的。”

但是一看到女佣,她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佣问她几次,叫谁好,她始终没点出一个名字来。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一见之下,岛村刚下山时那种对异性的渴念,顿时化为乌有。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过人好像未经世故,显得很老实。岛村脸上尽力不露出扫兴的神色,一直朝艺伎那边看,其实是一味在眺望艺伎身后窗外那片新绿的群山。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真是十足的乡下艺伎。姑娘见岛村闷声不响,似很知趣,默默地起身走了。这一来,场面更加尴尬。约摸过了一小时光景,岛村寻思如何打发艺伎回去,忽然想起收到一笔电汇,借口要赶时间上邮局,便同艺伎走出房间。

然而,一出旅馆大门,抬头望见新叶馥郁的后山,像禁不住诱惑似的,拼命向山上爬去。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竟忍不住一个人笑个不止。

直到觉得累了,才一转身,撩起单和服的后摆,一口气跑下山来。这时,脚下飞起一对黄蝴蝶。

蝴蝶相戏相舞,一会儿便飞得比县境上的山还高,黄黄的颜色,渐渐变白,越飞越远。

“怎么啦?”姑娘站在杉树荫下,“笑得真开心呀。”

“算了。”岛村平白无故又想笑。“我不找了。”

“是么?”

姑娘蓦地转过身,缓缓地走进杉林里。岛村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里有个神社。长着绿苔的石头狛犬旁边,有块平坦的大石头,姑娘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儿最凉快。哪怕是大热天,也有凉风吹来。”

“这里的艺伎全是那副德行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些的倒有标致的。”姑娘低头淡淡地说,颈项间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

“这回好了。体力好像一下子全跑了。真怪。”

杉树长得很高,非要把手放在背后,撑在石头上,仰起上半身才能看到树梢。一株株的杉树,排成一行行的,树叶阴森,遮蔽天空,周围渺无声息。岛村背靠的那棵树干,是棵老树,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侧,枝丫从下面一直枯到树顶,光秃秃的,宛如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弄错了。从山上下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你,糊里糊涂,以为这儿的艺伎全很漂亮。”岛村笑着说。这时他才发现,在山上待了七天,养精蓄锐,之所以想把过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实在是因为他先就遇见了这个洁净的姑娘。

她凝目远望,河流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她有些发窘。

“噢,我差点忘了。想抽烟了吧?”姑娘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方才我回房间一看,你不在。正纳闷,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从窗子里看见你一个人在拼命爬山,那样子真好笑。见你忘了带烟,顺便给你捎了来。”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香烟,点上火。

“对那孩子,真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最多咱打发回去,还不是随客人的便。”

河里多石,水声听来圆润而甜美。从杉林的树隙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襞皱幽阴。

“除非找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则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谁知道!你这人可真难缠。”她愠怒地刺了岛村一句。然而,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有叫艺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岛村心里明白,自己要的,原本就是她,只不过方才照例在兜圈子罢了。对自己感到厌恶之余,看着她却觉得格外俏丽。自从她在杉树荫下喊住他之后,她人陡然间好像变得超尘脱俗起来。

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可笑,但是两道浓眉弯弯,覆在上面恰到好处。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头颈不粗,与其说她艳丽,还不如说她长得洁净。

就一个陪过酒侍过宴的女人来说,只是稍稍有点鸡胸。

“你瞧,不知什么工夫飞了这么多蚋子来。”她掸了掸衣服下摆站了起来。

在这片静寂之中,一味这么待着,两个人就只会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姑娘在走廊上大声喊岛村的名字,咕咚一声闯进他房里,一下子扑在桌上,醉醺醺地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就咕嘟咕嘟净喝水。

说是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的几个男人,傍晚翻山而来,正好遇上了。于是邀她顺路来旅馆玩玩,并叫了艺伎,胡闹一通,给他们灌醉了。

她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

“这样不好,我去去就来。他们还以为我怎么的了,准在找我。待会儿再来。”说着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长长的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似乎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岛村感到很意外。但是,声音那么尖,怕会惊醒整个旅馆,所以困惑地站了起来。姑娘手指戳破纸门,抓住门上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

“啊,你在这儿!”

她缠着岛村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哪儿醉了?好难受,只觉得不好受。可我人还清醒着呐。哦,想喝水。真不该喝掺了威士忌的酒,喝了会上头。我头痛。他们买的是便宜货,我一点不知道。”说着不住用手心搓脸。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了。

稍一松手,她便软瘫在那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脸颊差点压坏她的云髻。手伸进她的前胸。

对他的要求,她没有搭理,只是抱住胳膊,像门闩似的挡在上面。因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劲。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他一惊,连忙扳开,胳膊上已经留下很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听任摆布。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这回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匍匐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么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回去。”

“那多危险。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带松一松,或是躺一会儿,先醒醒酒好吗?”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已经习惯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着胸,反而更憋得慌。打开窗子想吐,却又吐不出。很想扭动身子翻来滚去,但又咬牙忍住了。这样过了好半天,不时地打起精神,连声嚷着“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觉竟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嗳,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

“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来,嗳,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

把她拖了过去。

先是别转脸躲来躲去,不久,猛然把嘴凑了上来。

但接着,像梦呓般倾诉着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个朋友么?”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几遍。

岛村被她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她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的那股倔劲儿,不由得意兴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信守对她的许诺。

“我已经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了,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之后,就长不了,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她已醉得神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