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壮游与患病

过去,斐迪南大公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一再肆意妄为;而现在,因为迈尔林事件的发生,他不得不换上一副更深沉、更负责任的面孔,有意识地减少了自己外出打猎、纵情于越轨之事甚或更狂野的声色之娱(他的弟弟奥托显然热衷于此)的时间。不过,坊间依然盛传有关他情妇的消息。据说,他的情妇是一个名叫米拉·库格勒的年轻姑娘,而且,她就被斐迪南大公近水楼台地安排在离维也纳摩德纳宫不远的一栋公寓里。种种传闻促使年事已高却好管闲事的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给斐迪南大公发去更多的警告。阿尔布雷希特在信中坚称,斐迪南大公绝不能效仿“可怜的鲁道夫”,而是应该过跟他的未来地位相称的生活。[94]

阿尔布雷希特根本没必要担心。斐迪南大公回到了军中,被晋升为上校,负责指挥驻扎在匈牙利厄登堡(今肖普朗)的第9骠骑兵团。两年的骠骑兵团生活导致他终其一生都对匈牙利人充满偏见。德语是奥匈帝国军队的官方语言,可斐迪南大公却吃惊地发现,匈牙利军官对此毫不理会,从来都是用乌戈尔语下达命令。一旦军队中某个波希米亚籍的士兵胆敢用自己的母语说哪怕一个词,立马就会遭到匈牙利人的无情殴打。[95]斐迪南大公认为,布达佩斯是煽动性民族主义思想滋生的温床,是一个缺乏忠诚、鼓吹反抗皇朝统治的危险之地。他抱怨称:“他们没完没了地用无凭无据的说法哄我们开心,说什么可以在匈牙利找到不少忠诚而又正直的帝国顺民。我再也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了。”[96]

糟糕的健康状况和躁动不安的内心把斐迪南大公从匈牙利解救了出来。1892年,肺部的病痛以及对未来职责的考虑,让斐迪南大公突然萌生了环游世界的想法。[97]此举既可以让他免受欧陆冬季严寒的煎熬,又可以开阔他的人生阅历。“一次充满冒险的历练有助于增长智慧”的说法丝毫没能打动弗朗茨·约瑟夫。皇帝认为,自己从未受益于这样一趟行迹如此之远的旅程,一样能够在皇位上完美履行自己的职责。斐迪南大公转而向一个他知道肯定会对此心生同情的人求援:他的伯母伊丽莎白。她一辈子都在欧洲大陆四处漫游,理解她的侄子渴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心情。在她向自己的丈夫说情之后,皇帝终于答应了斐迪南大公的请求。[98]

王公贵胄们往往会以一场与之类似的旅行来为他们的正规教育画上句号,但是,他们中极少有人能像斐迪南大公一样富于冒险精神。他的这次壮游是真正意义上的“环游世界之旅”,完成了其他任何一位奥地利大公都未曾尝试过的事情。他在1892年12月15日启程,登上刚刚更换了新武器装备的巡洋舰“伊丽莎白皇后号”。当时的场面意外地令人动容:全家人都赶来为他送行。这是斐迪南大公第一次没能和家人在一起过圣诞。看着海岸线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一股强烈的感情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在自己的日记——整个环游期间,他始终都在认认真真、郑重其事地写日记——中倾诉:“从我的内心深处升起了对故土的无限眷恋之情,令人无法自拔……这大概就是我之前一直未曾知晓的思乡之情吧。”[99]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孤身一人踏上行程的。一队规模可观的随行人员跟他一同登上了“伊丽莎白皇后号”巡洋舰,其中包括侍从、保镖、仆人和厨师,甚至还有一位动物标本剥制师。此外,他的族弟[100]利奥波德·费迪南德大公也加入了他的这趟旅程。在这趟充满冒险的旅程中,他们的任务是引导他远离危险,尽量让他过得舒适,抚平任何可能出现的外交争端,同时还要给这个心情飘忽不定的年轻人提供消遣和娱乐。[101]

一行人乘坐巡洋舰从的里雅斯特出发,沿达尔马提亚海岸驶向外海,在埃及稍作停留,而后直奔印度而去。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斐迪南大公在旅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化名霍恩贝格伯爵。不过,大使馆和当地官员照例用一场场精心编排的欢迎仪式来表示对他的问候,让他想不引起注意都不行。他在英属印度殖民地的逗留引发了伦敦方面无尽的担忧。上一年,未来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拜访这个异域国度时,英国方面无意间因为座次先后的麻烦问题冒犯到了他。这次,在威尔士亲王本人的斡旋下,加尔各答和伦敦方面互通了十几封信件,终于获准把斐迪南大公安排在仅次于英属印度殖民地副王的上席。[102]

在英国殖民统治的这个前哨阵地,难以熟练使用英语让斐迪南大公处处受限。英国官员觉得他“体贴周到、和蔼可亲”,并欣然注意到他“尽可能从仪式或典礼中解脱出来”的强烈愿望。[103]他游览了阿格拉和举世闻名的泰姬陵——这座献给爱情的纪念建筑显然深深触动了他。总的来说,不管走到哪,他都能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他的举止无可指摘,”副王罗伯茨勋爵[104]在报告中称,“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自然,毫不做作。他对逗留期间接触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欧洲人还是当地人——都表现得非常友好和体贴。”[105]

跟其他来到印度次大陆的贵族一样,斐迪南大公也在游览过程中猎杀了老虎、豹子和野猪。比起冗长乏味、令人难以忍受的仪式性晚宴,他无疑更喜欢打猎。不过,在锡兰的一次赶猎中,他差点被一头猛冲过来的大象夺去性命。[106]之后,他又在澳大利亚的内陆地区继续展开自己的狩猎活动。他最钟爱的猎物——袋鼠和鸸鹋——当即被制成标本并装船运回奥地利。[107]

然而,热闹的狩猎活动终究掩盖不了巡洋舰上日益尖锐的矛盾。海军上将霍尔蒂·米克洛什指出,他早就预料到,斐迪南大公和他的族弟利奥波德之间“性情差异巨大”,如果他们两人结伴而行,迟早会惹出麻烦。[108]利奥波德爽快地承认,他跟斐迪南大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利奥波德看来,他的族兄是“一个下流胚”,一个“全然没有哪怕一星半点感性思维或者更微妙的情绪”的人。他说,斐迪南大公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喊叫称很高兴看到鲁道夫结果了自己的性命,管皇帝叫“那个愚蠢的老男孩”,还琢磨着怎样才能“让那个老家伙不再碍事”。再也忍受不了此类场景的利奥波德要求改乘另一艘船。考虑到利奥波德一向的夸大其词与哗众取宠,这番荒诞不经的说法实在难以让人信服。[109]

斐迪南大公去世很久以后,利奥波德才抛出这套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说辞。醉酒后的争吵和不得体的言论,其实是为了掩盖背后的某些真相。两人间的矛盾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绝不仅仅是脾气不和这么简单。身为哈布斯堡的大公,利奥波德盛气凌人地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如势利小人一般,拒绝跟他的军官同僚在一起用餐。不得不登上军舰,跟随斐迪南大公踏上旅程,令他痛苦不堪。他没有一天不大声表示,希望船赶紧沉掉,以便解除他伴游的职责。更糟糕的是,据称,几位颇具魅力的年轻水手令利奥波德怦然心动。他不可能跟船上的军官交往,但假如对方是普通船员,那他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和某位尤其英俊的军官候补生单独锁在房间里。为了避免传出更进一步的丑闻,斐迪南大公在悉尼把利奥波德赶下了船。[110]

船上的紧张局面成为过眼云烟之后,斐迪南大公重又踏上自己的旅程,先是来到香港,而后又前往日本。与天皇会面时,从当时摆好姿势后拍摄的照片中可以看出,穿着和服的斐迪南大公明显有些不太适应。[111]8月26日,他离开横滨,登上驶往北美大陆的加拿大远洋班轮“中国皇后号”。这艘太平洋航线上的班轮涂着鲜亮的白色外漆,跟他之前一直搭乘的奥地利军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混入普通头等舱乘客中间,在甲板上跟一位他刚刚结识的女士打网球,还抱怨说只有美国姑娘敢在晚上跟他一起跳舞。[112]

9月5日,船在温哥华靠岸,斐迪南大公生平第一次见到北美大陆。对生活在北美大陆的人来说,欧洲的皇位继承人充满令他们好奇的异域风情,实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稀有生物”。因此,为了一睹斐迪南大公的真容,一个热情的姑娘推开众人,挤上邮轮,高喊道:“皇储!皇储!皇储在哪!”[113]斐迪南大公乘火车南下华盛顿州。可当他于9月19日抵达该州的斯波坎时却发现,火车被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他的年轻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个略显古怪的城市恍若亚洲的某座荒凉萧索、鲜为人知的村落,让他感到十分好奇,可还没等他有机会深入探寻,就匆匆被人送上一列东去的私人普尔曼豪华列车。摇摇晃晃的列车载着他一路来到黄石。他抱怨说,温泉旅馆的大厅里挤满了随地吐烟草渣的好奇牛仔。他去看了著名的“老忠实间歇泉”,但令他恼火的是,黄石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禁止他猎杀任何保护动物。他只能怀着沮丧的心情,把一只臭鼬、一头豪猪和几只松鼠作为他黄石之行的唯一狩猎战利品。[114]

斐迪南大公的火车抵达奥马哈时,记者们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大声提问,还用力朝他伸出双手。这种完全陌生的体验令他大为不满。[115]来到芝加哥后,据当地新闻报道称,他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菜单上的内容有“各种水果、牛排、火腿煎蛋、野味和葡萄酒(包括香槟)”。[116]他觉得这座城市肮脏不堪,让人提不起兴趣。参观芝加哥哥伦布纪念博览会[117]时,不断推挤的人群惹得他大为恼火。不过,在遇到一群记者时,他聪明地掩饰住了自己内心的厌恶与反感。或许是英语的流利程度在旅行期间有所提高的缘故,据《芝加哥论坛报》报道,他能讲一口“很好的英语”。斐迪南大公评论说:“我在博览会上只逛了一小段时间……看到的不过是相对很少的一部分。有机会看见的一切令我感到十分满意。没法多待一阵,以便更好地看一看这次博览会,实在是一桩憾事。”[118]

离开芝加哥后,斐迪南大公在中途做了短暂的停留,去看了尼亚加拉瀑布,而后才继续踏上前往纽约的行程。《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称,来到纽约的他“一如其他任何一位平凡无奇的普通公民,没有半点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贵族架子”。[119]他在著名的德尔莫尼科餐厅用餐,去剧院看戏。然而,在他看来,纽约甚至比芝加哥还要喧闹嘈杂、令人泄气。似乎不管他走到哪,看见的都是一心只想着“无所不能的美元”的美国人。更恶劣的地方还在于,他惊讶地注意到,美国明明是一个幅员如此辽阔、经济如此繁荣的国家,却似乎从不打算在对穷人的救济上做任何的安排。“对工人阶级来说,”他写道,“自由仅仅意味着可以‘自由地’忍饥挨饿。”[120]历时十个月、行程将近五万英里之后,斐迪南大公的冒险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一艘法国班轮载着斐迪南大公回到了他熟悉的欧洲海岸。同船抵达的还有三十七个塞满狩猎战利品的箱子、波利尼西亚岛民使用的武器、落基山脉的雪鞋、美洲原住民的手工艺品、华美的日本人形[121]以及东方的精雕玉器。[122]

这趟旅程让他确信了两件事。第一,他十分肯定地认为,奥地利需要一支更加强大的海军。大不列颠就是通过其海上力量征服了大半个世界的。虽然他没有征服世界的宏图伟志,但在他看来,一支现代海军至少能够帮助奥地利抗击其他外国势力对本国剩余沿海省份的军事干涉。第二,尽管对美国又爱又恨,但斐迪南大公从这个国家和它差异巨大的多元化人口构成中看出,他有朝一日要继承的帝国不妨把美国当成一个可能的蓝本。以中央集权为基础,各邦组成一个统一的联盟,这样的制度安排或将有助于解决长期困扰奥匈帝国的两大难题:千差万别的族群间难以弥合的裂隙和在民族身份认同上的你争我斗。

新闻界内容翔实而又不乏娱乐性的报道,让读者们也一同领略了斐迪南大公的这次环球冒险之旅。在他的前教师马克斯·弗拉迪米尔·贝克的指导下,斐迪南大公把自己冗长的旅行日记结集成书,以便让他未来的臣民对他有更多的了解。然而,书籍面世之后,其情感之细腻,文学水平之高,与斐迪南大公平日里在人们心目中冷冰冰的形象之间的反差实在太大,导致有很多人错误地认定,书是贝克代写的。斐迪南大公对此火冒三丈。他之前其实并没有出版这些每日记录的打算。在他看来,人们对他作者身份的质疑,简直就是令他无法容忍的人身攻击。他悲愤地评论说:“人们不加思考地盲目认定,拥有大公头衔就毫无例外地意味着此人必定是一个没脑子的傻瓜。”[123]

激动人心的环球之旅结束后,斐迪南大公回到了军中。这一次,他离开匈牙利,来到波希米亚,出任少将,指挥驻扎在布德韦斯(今捷克共和国境内的布杰约维采)的第38步兵旅。跟之前相比,现在的斐迪南变得有点更加易怒,对人生多了一点愤世嫉俗,对他所讨厌的事物也更加直言不讳了一点。他那令人颇感意外的多愁善感的一面,也被他用自己冷峻严厉的外表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偶尔的脾气爆发和浑身是刺的性格促使战友们给他起了个“食人魔”的绰号。[124]他并不完全像这个绰号所暗示的那样坏,但如果手下人不够称职,他仍然会表现得十分冷酷无情。一次,得知团部的军乐队无视一名年轻下士的葬礼,反而宁愿在当地的庆祝活动上露面,他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朝军乐队的指挥官吼道:“就为了在农民的舞会上多安排几名军乐队成员,你竟然让这名可怜的下士没有哀乐伴奏就葬入安息之地!真是彻头彻尾的耻辱!”受到训斥的军官很快便递交了辞呈。[125]

跟之前在匈牙利的时候一样,这段在波希米亚的军旅生活也因为他日渐糟糕的健康状况而被迫画上了句号。1895年夏天,斐迪南大公面色苍白,身体消瘦到危险的程度,还出现了咳血的症状,这才极不情愿地答应去看医生。维克托·艾森门格尔是维也纳施勒特诊所的一名年轻医师。他很快就诊断出,斐迪南大公患上了肺结核。不过,艾森门格尔小心地瞒过这位新来的病人,并未将患病的沉痛消息告知于他。结核病曾经夺去斐迪南大公生母的性命。现在,挽救斐迪南大公的重任落到了艾森门格尔一个人的肩上。艾森门格尔提议,一段强制休养期或将有助于治疗,却遭到斐迪南大公的宫廷侍从武姆布兰德伯爵莱奥的一阵奚落:“这可太难办了。斐迪南大公早已习惯于与你给他的提议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他几乎不可能在任何地方驻留超过一天。我已经连续两周没在床上睡过觉了,总是睡在火车上。”[126]

直到皇帝本人出面干预,才终于促成了这项提议。弗朗茨·约瑟夫在给自己侄子的信中写道:“我必须以最迫切的方式提醒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眼下,你最神圣的使命就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而活。你必须尽快去山间的一处幽静之地,在那里多多地放松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巨细靡遗地遵守主治医师的一切指示。这是能让你恢复健康的唯一方法。我希望——你就权当是多少看在我的分上——你能多一点耐心和坚持,尽管这可能会暂时让你的生活变得相当无聊。”[127]

斐迪南大公不情不愿地被艾森门格尔领进意大利多洛米蒂山上一家偏僻的旅馆。艾森门格尔希望,山上的空气能够有助于改善斐迪南大公虚弱的双肺。强制性的休假在斐迪南大公看来却是莫大的煎熬。永远都闲不住的他靠射击附近几棵树的枝杈或者跟他的小猎狐犬穆基一起玩耍来打发时光。他终于抱怨起来。“没人能受得了这个!你就像对待野生动物一样把我关起来!”面对这位如此棘手的病人,艾森门格尔最终只得将罹患结核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斐迪南大公。阴沉着脸的斐迪南一言未发,但前来看望他的卡尔·路德维希可就不像他这样沉默不语了。斐迪南的父亲神色凝重地向艾森门格尔坦承道:“我儿子的病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128]

大公夫人玛丽亚·特雷莎力劝艾森门格尔,在指示斐迪南大公干这干那时,语气应该更强硬一点,还给出一些微妙的示范,教导艾森门格尔如何用温柔的口吻提醒斐迪南大公做出改正:“弗兰齐,走廊太冷了。来,把你的披肩围上。”“弗兰齐,今天外面刮大风,把你的大衣穿上。”“吸烟室里的烟太多了。”“这么冷的时候你就不该在晚上出门了。”[129]斐迪南大公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然而,艾森门格尔可不像她一样,能对斐迪南大公施以感情上的控制。考虑到换一个不同的环境或许会更有效,艾森门格尔建议延长斐迪南大公的假期,去埃及待上一阵,一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二来当地温暖的天气对恢复健康也有好处。[130]

才到开罗,斐迪南大公就闹得有点不愉快。“我需要安静。”他坦言道,并要求不得举办任何接待或者欢迎仪式。然而,刚走进格齐拉旅馆的大厅,奥地利大使埃格雷格男爵海德勒就出现在斐迪南大公的面前。大使手里握着欢迎仪式的演讲稿,身边还围着一群大使馆官员,正满脸谄媚地朝斐迪南大公所在的方向慢慢挪动。斐迪南大公飞快地穿过大厅,躲进自己的套房,并拒绝出来。他后来承认:“我故意表现得如此恶劣,好让他们明白,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大使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坚称,斐迪南大公的行为证明他根本不适合继承皇位。在几星期之后的礼拜日弥撒上,大使终于报了一箭之仇。斐迪南大公要求跟教堂会众们坐在一起,可大使却对此毫不理会,径直将他引向教堂前方高于地面的特别位置,让他在整个弥撒期间始终处于“示众”的状态。斐迪南大公最恨的就是这个。他抱怨说:“我受不了别人一直盯着我!”[131]

游览过博物馆和金字塔,又在开罗的巴扎购物一番之后,斐迪南大公坐上一条租来的小船,沿尼罗河顺流而下。最初,映入眼帘的景色尚能稍稍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狭长而低浅的河流,挤在芦苇丛生的河岸边的小乞丐们,在古老的历史遗迹上方升起的月亮,甚至还有同船的几名肚皮舞舞女提供的表演(虽然斐迪南大公对此并不感兴趣)。[132]他觉得自己是被囚禁在了船上,并在给自己继母的信中写道:“一整个月里,我独自忍受着这艘19世纪刑具的折磨!……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如我对你那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想念……现在,我亲吻你的双手,万分期待着你的到来,只有你的到来才能让我免于陷入彻底的癫狂!”[133]

随着身体状况的逐渐好转,对疾病心生厌倦的他来到里维埃拉,与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那个同样身患结核病的弟弟乔治·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建立起友谊。令他惊讶的是,同为结核病人的乔治可以随意地去这里那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他自己却要处处受制于艾森门格尔。他向艾森门格尔抱怨说:“他[乔治]可以去赌场、去剧院、去舞会,而我却只能像现在这样被人关起来。我再也不会屈从下去了!”[134]事实上,正是艾森门格尔的谨慎小心救了斐迪南大公一命,而乔治大公则早早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不过,在当时,斐迪南大公看到的只有自己持续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一则来自布达佩斯的剪报让他的心情愈发跌入低谷。该报道称,斐迪南大公已然病入膏肓,如果他死了,那么,真正的匈牙利爱国者必将为此而欢欣鼓舞。他愤怒地写道:“我觉得,这实在是无可理喻。在一个迄今为止仍旧处于君主制的国家,作为该国读者群最为广泛的报纸之一,竟然允许刊发这样一篇如此有损统治家族成员名声的污辱性报道,纵观世界,也就只有在匈牙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135]这份报道进一步强化了他对自己未来的马扎尔臣民的负面态度。

为治病而踏上的“流放”很快便在1896年5月让位于家族的当务之急。去埃及探望完斐迪南大公之后,卡尔·路德维希接着又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巴勒斯坦。在巴勒斯坦,卡尔·路德维希明显是一时被宗教狂喜冲昏了头脑,竟然不顾警告,饮用了约旦河被污染的河水。回到维也纳之后,伤寒早已侵入他的身体。[136]接到继母发来的电报,斐迪南大公匆匆登上一趟特快列车,可还没等他赶回维也纳,就传来了父亲已然去世的消息。父亲的死,再加上疾病的折磨,以及回到维也纳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差点将他彻底击垮。担心结核病复发的艾森门格尔赶紧把斐迪南大公赶出了首都,继续先前的治疗。[137]

斐迪南大公不在维也纳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加深了他对帝国宫廷(尤其是对皇帝的皇室侍从总长阿尔弗雷德·德·蒙泰诺沃侯爵)总体上的厌恶。是因为斐迪南大公的脾气秉性令人捉摸不透,由此引发的潜在担忧导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吗?还是人们害怕,斐迪南大公不是个一心想要摧毁旧秩序的危险自由主义分子,就是个必将对皇位安泰构成威胁的顽固反动分子?抑或是因为他的患病导致某些人认定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论事实究竟如何,至少斐迪南大公本人是这么认为的)?他疑心,“宫中和政治上的敌人”正在利用他的患病来“孤立他”,“让他显得软弱又无能”。艾森门格尔认为,德·蒙泰诺沃能欣然干出“最残忍的行径”,而且早就把斐迪南大公算作是“一个死人”了。[138]他还伙同外交部长阿格诺尔·戈武霍夫斯基伯爵,试图将斐迪南大公排挤到一边,推举他的弟弟奥托为新的皇位继承人。[139]

这个主意实在是有些荒唐。到1896年,奥托已经被公认为哈布斯堡家族所有成员中名声最糟的一个。一名贵族坚称,奥托是“史上最恶劣的人之一”。[140]在毫无感情可言的情况下,奥托与萨克森国王格奥尔格的女儿,萨克森王国公主玛丽·约瑟法结为夫妻。婚后,奥托对妻子极度不忠,而且丝毫没有对此遮遮掩掩的打算,在首都到处勾引妇女、出入妓院。[141]弗朗茨·约瑟夫皇帝拒绝出面干预。相较于冷淡的斐迪南大公,弗朗茨·约瑟夫总是更偏爱奥托,并认为他侄子奥托闹出的丑闻不过是“年轻人难免干出的蠢事”[142]而已。

在维也纳,霍夫堡皇宫——哈布斯堡家族在首都最主要的宫殿——内的一组小套房是斐迪南大公名下唯一的地产;而在戈武霍夫斯基的撺掇下,偌大的奥加腾宫——一处明显更适合皇位继承人居住的宏伟宅邸——却被皇帝大方地赏赐给了奥托。斐迪南大公的要求一再被无视,而奥托则获准组建了一个隶属于他个人的小朝廷。斐迪南大公仍旧隐身于公众的视线之外,而奥托则开始以皇帝的名义执行公务,就连部长的官方报告都转而由他来接收。1896年,沙皇尼古拉二世偕妻子对维也纳进行国事访问时,斐迪南大公被刻意排除在欢迎仪式和帝国晚宴之外。次年回访圣彼得堡时,弗朗茨·约瑟夫带奥托一同前往,却把斐迪南大公留在国内。[143]

在维也纳,这样的公开冷落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有谣言称,斐迪南大公很快就将被剥夺皇位继承权。通俗报刊言之凿凿地写道,他已然是生无可恋、离死不远了。[144]而斐迪南大公则坚称,这一切等于是企图“将他活埋”。[145]图恩-霍恩施泰因伯爵雅罗斯拉夫是斐迪南大公的打猎伙伴,而这位伯爵的妻子玛丽夫人日后将成为斐迪南大公的妻姐。斐迪南大公在给她的信中写道:“在他们眼中,我虽然还活着,却好像‘已经过了有效期’——遭到如此对待让我倍感受伤和愤怒。在帝国宫廷看来,让我弟弟来继承皇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146]在给侯爵夫人诺拉·富格尔的信中,斐迪南大公抱怨称:“我发现自己正被逼入这样一个可悲而又屈辱的境地:明明拥有皇位继承人的身份,却被置于堪称‘带薪休假’的状态。因此,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既不想在维也纳露面,也不打算在那里寻求什么。戈武霍夫斯基(我看他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神明)和他的追随者们想出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肮脏手段,就为了侮辱我,让我显得格格不入,干脆把我在社会道德层面上消灭掉。”他并未责怪意志薄弱的奥托,而是将怒火指向幕后的官员。“他们不再将我列入考虑,干脆无视我的存在。在我患病期间,如果他们能保持起码的礼貌,提前问我一下,这件事是否会让我产生困扰,那件事是否可以交由我的弟弟来处理,我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伤心难过。然而事实是,所有的命令都是背着我下达的,就好像我早就已经死了一样。”[147]

与人们的预料乃至期待相反,斐迪南大公恢复了健康。从疾病中重获新生的他比之前强壮了不少,身材也比之前魁梧了许多,胸膛宽阔而又结实,与先前苍白瘦削的病弱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事实上,在他于1897年出访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的钻石大庆[148]时,爱丁堡公爵夫人就曾指出,他“长成了一个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的男人”。[149]1898年3月,维也纳的报纸宣布,斐迪南大公开始在皇帝的要求下承担某些公务,并获准使用维也纳宏伟气派、富丽堂皇的美景宫,还有与他的地位相称的皇室内务人员对他进行辅佐和侍奉。[150]

尽管有了这些变化,斐迪南大公却一直没能获得储君的头衔。人人都知道他未来要继承皇位,可弗朗茨·约瑟夫却似乎不愿把鲁道夫曾经持有的头衔授予他的这个侄子。在涉及未来安排的讨论中,皇帝总是三两句就把他搪塞过去。弗朗茨·约瑟夫讨厌令人不悦的场合,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个侄子,导致他一想到要跟侄子坐下来严肃认真地谈一谈后者未来所要扮演的角色,心里就有种尴尬而又局促不安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舒适空间遭到了侵扰。他曾经向斐迪南大公吐露称:“跟你一样,我也早就感觉有必要和你讨论一下你在信中提出的所有问题以及除此之外的许多其他的问题。我之所以一再克制住自己坐下来跟你一起讨论的冲动,只是因为你身体欠佳,因为这么做可能有损你的健康,因为我们的讨论将是严肃而又并不完全令人愉快的。然而,希望你能够理解并相信,虽然我必须时刻牢记我的职责,为我们家族的福祉和君主制帝国的大局着想,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151]

其实,斐迪南大公本可以成为弗朗茨·约瑟夫的有力支柱。1898年不仅见证了弗朗茨·约瑟夫在位五十周年,也见证了哈布斯堡家族统治末年经常发生的灾难性悲剧。这一年的9月10日,避世隐居的伊丽莎白皇后到日内瓦湖的岸边散步时,一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突然冲出来用刀刺死了她。弗朗茨·约瑟夫悲痛万分地哭喊道:“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爱她!”[152]虽然伊丽莎白皇后的频繁出国让她和斐迪南大公多少疏远了一些,可直到她去世前,两人的关系一直相当和睦,为彼此都带来了难能可贵的温暖。更让人遗憾的是,在未来数年的动荡岁月中,她本应该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起到支持与缓和的作用,对皇帝产生积极正面的影响,然而,这一切都因为她的遇刺身亡而化为泡影。

跟他的伯父一样,斐迪南大公也早就习惯了面对悲剧。在接连失去生母、生父、跟他关系最好的堂兄、理解他感受的伯母之后,他现在又跟自己的弟弟奥托日渐疏远了起来。在他患病期间,有人告诉他,他的弟弟奥托不仅出言贬损他的境况,还在公开场合嘲笑和奚落他。知道这一切让斐迪南大公的内心充满“极大的苦涩”。[153]斐迪南大公时而表现出一副随波逐流、漫无目的的样子,让外人觉得他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他既不像皇帝那样温文尔雅,也不像他的弟弟那样英俊潇洒;对大众来说,他是一个严肃而又冷漠的怪异之人。没人搞得懂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时而谦恭有礼,赢得众人的好感;时而又毫无预兆地突然发起脾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从来都没法掩饰自己对傻瓜和阿谀奉承之徒的蔑视。疾病和他人的恶意相待没少让他生气。被阴谋针对、被排挤到一边、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一切都让他十分受伤,也促使他形成了持续终生的多疑性格。[154]他曾经向一个人解释说:“你们最初总是倾向于把所有人都是当作天使来看待,直到经历了惨痛的教训才改变自己原先天真的想法。而我则刚好与你们相反,我觉得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恶棍或者无赖;假以时日,若他能证明自己并非如此,我对他的看法才会有所改观。”[155]

各种猜测越传越邪乎。有人怀疑,斐迪南大公可能跟他的已故堂兄鲁道夫一样,反对皇帝的保守政策;但也有同样多的人坚信,斐迪南大公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反动保守分子。这位令人好奇的大公似乎既让他未来的臣民们看到了希望,又让他们感到害怕。然而,他实在是太过神秘莫测,没人敢断言自己知道实情。唯一似乎能确定的是: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个毫无个人魅力可言的人,一个厌恶一切正常人类情感的人。然而,这些早已深入人心的看法却被斐迪南大公恋爱的消息一举击碎。令公众大为惊讶的是,这位看似毫无感情的大公其实正处于一段恋情的中心,而这段恋情则注定将动摇哈布斯堡君主制的整个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