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朔风吹雪

冷月斜照于屋檐之上,雪后的敦煌城,一片寂静寒凉。

耳边传来一声低弱猫叫,朱聿恒从御驾兵巡布防图上抬起头。屋内烧的炭炉有点热,他推开窗户,看向外面绵延的房屋。

敦煌是军镇,屋宇一板一眼,原本显得太过严整肃穆,但此时在积雪的覆盖下,它却消弭掉了太过冷硬的轮廓,显出流畅温柔的线条来。

对面屋顶雪中,一只黑色的小猫正瑟瑟发抖地看着他,发出“喵喵”两声轻叫,在这雪后清寂中听得清楚分明。

猫,一只突如其来闯进这个冷清世界的小黑猫。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猫乱七八糟的毛发,只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间万物都要明亮夺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许久,眼前又浮现出与黑猫异常相似的那一双眼睛。

初见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动在她粲然的双眸中。

划着金线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转飞旋,当时的他未曾察觉,可如今想起那个瞬间,却是心旌摇曳,无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是否也像这只猫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场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这个冰冷无瑕的世界?

耳听得谯鼓二点,夜已深了。

他收敛了杂乱心绪,起身活动肩背,拿起几上一块奶酥掰开放在窗外,向对面的小黑猫示意。

小猫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回了桌前整理书札,才小心翼翼地跃到屋檐下,跳上栏杆,一路踩着梅花脚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猫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谨慎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未接近,才尝试着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让小猫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头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蹿上对面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跃,随即于皑皑白雪之中消失了踪迹。

这头也不回弃他而去的模样,可真像阿南啊……

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得了回应后,韦杭之疾步进内。抬眼见他目送小猫咪的神情,只觉心口略沉。

自从阿南走后,殿下虽表面如常,却瞒不过他这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

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改变了,只是这一路的苦苦追寻,最终尽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与殿下的亲密举止,然后又不动声色决绝离去的身影,便觉得又恼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为神明的殿下,这是被始乱终弃了吗?

见他不说话,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么?”

韦杭之忙收敛心神,道:“之前,玉门关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块盖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带回。”

朱聿恒自然记得此事,说道:“记得。那上面依稀是青莲托举双人影的痕迹,应当是取地图时被废弃的石材。”

“是。上次阵法虽已破解,但魔鬼城那边坍塌的通道尚未清理完毕。后来匠人们根据上面的位置推断,打通了一条重要路径,刚刚那边来人急报,在新打通的洞中发现了八块石板。”

朱聿恒眉梢略扬。

傅灵焰所设阵法息息相连,当初在顺天城下和东海、渤海水阵中都发现了其他各处阵法的线索。因此,魔鬼城挖出来的八块石板,必定是八个阵法的揭示。

“走,看看去。”长久以来寻找的地图终于有了下落,朱聿恒立即带着他加快步伐地向前堂走去。

前次探索魔鬼城,因为出动了军队,造成了机关震荡,此时挖出来的几块石板,已在上次的坍塌中彻底碎裂。

诸葛嘉亲自从魔鬼城护送碎片过来,正指挥士卒们将碎片外捆缚的草绳一一解开,按照顺序平铺于堂上,拼凑成图。

朱聿恒的目光迅速在碎片上扫过,接过旁人手中的灯笼,走到一块稍大的碎片旁边,举起灯笼照去。

碎片的斑驳泥痕下,依稀显露出是一座河流南岸的繁华城池。

正是他在各处出现的地图中,唯一无法捉摸的那一幅。

只要将其他碎片取出,拼凑完成,便立即能看到图上准确的河流走向与城市风貌,届时,这幅地图将彻底呈现于他面前。

“寻找碎片,先将这一幅拼出来。”朱聿恒吩咐工匠们,正要俯身端详那块碎片之时,却听得背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他回头看去,暗夜中,灯光下,一袭黑衣面色苍白,肩上停着羽色斑斓孔雀的,不是傅准还能是谁?

他依旧是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门扉之上,低低的声音中气不足:“殿下,圣上传召,有要事相商。”

朱聿恒来到皇帝居处,才发现他并不是询问行军之事,反而谈起了马允知和梁垒的处置之事。

“马允知杀良冒功,罪大恶极,朕决定将其斩首,首级传示各边镇,以儆效尤。”

皇帝一向手段酷烈,作此决定也在朱聿恒意料之中:“圣上明断。”

“此外便是那个梁垒。他在阵中被擒获之后,听说嘴很硬,至今无人能从他口中撬出青莲宗的消息来。”皇帝说着,斟酌片刻,道,“朕听说,诸葛嘉从魔鬼城回来了,他这人历来精于审讯,号称能令石人开口,你带他去审一审那个梁垒吧。”

朱聿恒应了,看时间不早,正要转身离去,却见皇帝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折子递给他,道:“这是海客们近段时日的动向,你看看。”

朱聿恒接过翻开,先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名单,发现其中不乏要害部门的地方大员,不由得眉头微皱。

“看到了吗?这些就是还心念二十年前那位故主旧恩的朝臣们。”皇帝怒极反笑,神情中带着几丝嘲讽,“这个竺星河倒是有见地,联络收卖的人都还挺有用,若不是你及时查抄了永泰行、堵死了北漠兴风作浪的路、剿灭了青莲宗主力,怕是朕的朝廷里也要不得安宁了。”

说到这儿,他想起那舍生忘死要引燃地下死阵的蓟承明,“嘿”一声冷笑,道:“朕倒忘了,宫中早已不宁,这些乱臣贼子还差点成事了!”

朱聿恒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天下大定,些许旁枝末节,孙儿替您斫除即可。”

“好,朕此生最为欣慰的,便是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儿!”皇帝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又想起他的病情,叮嘱道,“切记不要太过劳累,审完便尽快安歇吧,好生将养身子。”

朱聿恒应了,退出后便召来诸葛嘉,一听说梁垒负隅顽抗,诸葛嘉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审讯之事属下最为拿手,您在堂外喝杯茶,属下片刻间便将他嘴撬开!”

结果,朱聿恒在堂外喝了足有两壶茶,批完了所有折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等到鼓点打了四更,诸葛嘉那边还未传来讯息。

他站起身走到大牢中,隔着栅栏看见梁垒正被绑在椅上,狱卒用薄刀片切开了他的脚指甲,钢针探入甲下伤口。

骨膜薄韧且密布神经,被尖锐的钢针四下划割,梁垒头发蓬乱,满脸血污,整条身躯如遭雷殛,颤抖中全身冷汗如雨,喘息深重,一如濒死野兽。

诸葛嘉喝道:“梁垒,你还是从实招来吧,青莲宗如今逃往何处,你们又在朝廷与各地潜伏了多少耳目?说!”

梁垒喉口嗬嗬作响,死命地挤出几个字:“狗官,有本事你杀了我!”

诸葛嘉冷笑一声,正要吩咐再行刑,朱聿恒担心梁垒会被折腾至死,上前制止。

示意闲杂人等退出后,他向梁垒开口:“梁小哥,若本王没猜错的话,青莲宗要为祸作乱,又没有能力对抗朝廷,那么下一步要前往之处,自然是当年傅灵焰设下的死阵了。我问你,下一个阵法在何处?”

“呸,我宁死也不会吐露!”梁垒目眦欲裂,一口血水啐向他,“可惜我们一家人都瞎了眼,居然没看出你,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阿南……全都是狗贼!”

阿南。

这两个字入耳,如同揭开心口伤疤。

朱聿恒略一偏身,避开了血水,脸上神情顿时转冷:“怎么,是北漠进攻我国后百姓有好日子过,还是前朝余孽上台后,你们就有清明天地了?”

梁垒怒吼道:“我青莲宗救苦救难,而你们朝廷狗官只知搜刮百姓,逼我们多少人走上绝路!不将你们推翻了,难有朗朗乾坤!”

朱聿恒在椅上坐下,接过诸葛嘉递来的茶盏,沉声道:“至少,我与阿南共同进退,破解了敦煌的死阵,使得敦煌百姓免于流离失所,免于饥寒冻毙于荒野,而不是如你们这般,口口声声青莲老母救苦救难,却要发动死阵,令一地百姓再无生机!”

“住口!”

朱聿恒缓缓吹了吹杯中热茶,问:“恼羞成怒了?既然你们青莲宗如此救苦救难,那么下一个地方要去何处?南下?横断山脉,还有哪里?”

“横断山脉”四字入耳,梁垒的神情顿时一变。

显然他身为青莲宗重要人物,确实知道傅灵焰几个阵法所在,但随即,他便放声大笑出来:“想从我口中套取阵法所在?你做梦!那阵法早已消失,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朱聿恒目光微冷,抬眼瞄向他:“早已消失,是什么意思?”

“哼,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你们争权夺利,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反倒……”

话音未落,他喉口忽然卡住,只听得喉管中传来轻微的“咕咕”声,声音戛然而止。

朱聿恒见势不对,将茶碗一搁,霍然起身。

诸葛嘉见多了诈死发难的囚犯,立即大步走到梁垒面前,举起手中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低头审视他的情况。

只见梁垒口鼻中全是黑血涌出,眼睛死死瞪着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诸葛嘉立即扭头,大吼:“叫郎中来!”

为防审讯时下手太重,牢中审重犯时一般都会唤来郎中以备万一。

耳边脚步声响,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赶进来,一看梁垒的脸色,再翻翻他的眼睛,当即便知道没救了。拿根银针扎了扎他的人中,又试了试口中黑血,摇头站起身道:“没救了。”

诸葛嘉脸色难看:“怎么死的?”

“中毒身亡,想是……他被捕时口中藏了毒蜡丸,如今受刑不过,便……咬破自尽了。”

“不可能。”朱聿恒断然道,“他是在照影双洞中被捕的,如此间不容发的阵法中,气息一岔便会出事,谁会事先在口中藏着毒蜡丸?”

诸葛嘉急怒至极,命人将梁垒拖下去后用漏斗将绿豆水灌了一肚子,又一再催吐,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

但,他断了气,终究没能救回来。

朱聿恒看着梁垒死去,神情若冰。

梁垒最后那句话,在他心头久久盘旋——

“那阵法早已消失,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这是他毒发后神志不清的疯话,还是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堂下天井中,红烛烧残,匠人们还在拼凑地图。

事关重大,地图拼出来后,已经送到皇帝居处。此时他正捻须站在廊下,沉吟审视面前石板。

见朱聿恒来了,皇帝示意过来与自己一起查看。

之前的崩塌显然威力极大,石板已碎裂成二三十块,小如指甲盖,大如巴掌,如今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又精心拼凑贴好,呈现出上面的地图。

这块石板与他之前在高台上见过的无异,都是借助石头本身的纹理,然后在其上浅刻纹路,形成地图。只是这幅显得格外粗糙些,非但表面坑坑洼洼不曾打磨平整,连地图浅刻都是仓促而就,线条草草,仿佛要消失在石板本身的纹路间。

石面上,一条江河自西而来,流向东南。河流的南岸是一片繁华城市,而河流中则是一片形同草鞋的沙洲,被滚滚浪涛包围着。

皇帝端详着这幅地图,问朱聿恒:“看得出是哪一带吗?”

朱聿恒端详着石板上的河流,思忖道:“自海边回来后,孙儿便一直寻找相同的地势,可不是河流方向不对,就是沙洲形状不对,因此……至今未有定论。”

而关系这个阵法的地图,又总是潦草难解。

想起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消失”之语,再看看石板上那些仓促得就似要消亡的线条,他一时又陷入深思。

皇帝沉吟片刻,问:“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昆仑山阙如今冰封万里,无法进入,再说时间也已来不及。孙儿已决定孤注一掷,南下横断山。”

天色尚未大亮,傅准便被人从睡梦中拖出,面色更显苍白憔悴。

听说是皇帝要询问当年阵法之事,他携带着傅灵焰的手札而来,将其摊开翻到最后几页。

正是莽莽大山之中,六道白水横劈开七座绵延大山,当中有瀑布自山巅而下,周围雾气弥漫,一片空白,仿似迷失的幻境。

旁边写的注语是:“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皇帝望向傅准:“这是何解?”

傅准道:“这两句诗与地形毫无关联,应该指的是机关发动时的情形。那边本就是深山老林,处处激流险滩、悬崖峭壁,地势之险匪夷所思,如今看这批注,要在其中寻找青鸾,怕是更缥缈不定了。”

“既然有了具体的山脉与水道,只要一路追循而去,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必定能寻到正确的地点。”朱聿恒坚决道,“当年傅灵焰能凭着韩宋的人手办到的事情,我们如今怎么会办不到?”

皇帝亦以为然,道:“既然如此艰难,那便务必请傅阁主也率领人马,随同皇太孙进山破阵,免得百姓受难。”

傅准露出“自作自受”的苦笑:“是。”

皇帝又指向旁边那块石板:“此外,还有个沙洲上的阵法,尚无法定位,傅阁主怎么看?”

许是冬夜寒风太冷了,傅准袖手看了面前这块石板许久,才缓缓道:“难怪我祖母留下的手札中没有这个阵法,这怕是个……天雷无妄之阵。”

“天雷无妄?”

这是周易第二十五卦之象。无妄之行,穷之灾。若是解签的话,这是下下签。

“九玄门与道门术数关联密切,因此有虚必有实、有死必有生。而这天雷无妄之阵,则是代表此阵为虚、为死、为消失不见,却又随时隐于身旁之阵。”

皇帝不由得微皱眉头,觉得未免太过玄虚,世间哪会有这般阵法存在?

但他看向朱聿恒,却发现他脸上无法抑制地显出动容之色,一贯冷静沉稳的皇太孙,竟陷入了错愕深思。

傅准继续道:“无妄者,不测也。此阵既已隐没,再去寻求非当徒劳,还会陷入绝境。行有眚,无攸利,若用于出行破阵,大凶。若推断具体方位,则不在五行之中,消失于世,无从寻觅。”

见朱聿恒皱眉,皇帝便问:“聿儿,你对这天雷无妄之阵,有何见解?”

朱聿恒道:“适才孙儿奉陛下之命,前去审讯青莲宗梁垒。他于自尽之前吐露的下一个阵法,便是这般说辞。”

皇帝神情冷肃:“哦?青莲宗也知晓此阵?”

“是,他说这阵法早已消失,无法寻找。”

傅准道:“青莲宗不过凭着我祖母当年留下的只言片语,妄测一二天机而已。不过这阵法确属鬼神难测、无迹可寻。”

“傅阁主也没有头绪?”

“世间种种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后才能击破。如今面前一团虚空,一个消失的阵法,无从寻觅,又如何能破解?”傅准回看朱聿恒,正色道,“所以事到如今,横断山脉之阵,已是不得不破了。”

原本八个阵法,在其他五个依次发动后,还留存三个,牵系着朱聿恒身上三道血脉。

但昆仑山阙大雪封山,他们已无法前往;天雷无妄之阵,地图模糊难寻,诡异莫解;那么他的“山河社稷图”,只能牵系在横断山脉的阵法之上了。

只是……

朱聿恒垂眼看着那块石板地图。

从高台上模糊的痕迹,到手札中消失的地图,再到如今这线条若失的石板,似乎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与其他七个阵法都截然不同的、诡异怪诞的阵法。

既然有河有城,纵使它后来会消失,但在一开始,它必定是曾经设置好的,而且是有具体设置地点的。

一个消失的阵法,如何能有这些具体的情境?

大军回京途中,大雨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下了起来。

军衣冰凉,角弓难开。军中虽备有蓑衣斗笠,但也无法顾及所有人,在这样的处境中冒着雨雪行军,其艰难可想而知。

人困马乏,士卒们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冰冷的泥水冻裂了双脚,还要疾速行军赶路,个个都是叫苦不迭。

朱聿恒骑马沿着队伍跑了一段,查看军士们的情况。

马蹄虚软,前行阻滞,身上的油绢衣挡住了雨水,却挡不住透进来的寒气。眼看士气沮丧,他抬头看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蜿蜒平原,并无任何足以遮风避雨之处。

拨马赶到队伍之前,他询问前方引路的向导:“何处可以安营扎寨?”

“雨雪这般交加,四下没有可供生火休整之处,就算扎下了营寨,士兵依旧只能冻饿等待。不如按照原计划前行,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翻过前面这两道丘陵,上山脊而南行,十里开外便是宣府镇辖下榆木川,到时候好好休整即可。”

旁边人听到“宣府”二字,都是精神大振,顿时觉得面前这区区两道小丘陵也不算什么了。

宣府是圣上登基之后设的九大边镇之一,离京城四百里,地势极为险要,是扼住北漠南下的咽喉之地。因此那里设置了石垣壕堑,烽火烟台,将士众多,极为严正工整。

朱聿恒回马到御驾旁,隔窗对皇帝说了此事,他点头许可后,便命加快行程。

冬日荒原之上草木尽枯,又被雨雪覆盖,哪还有路径可寻,唯有辨认着前方山峦,一路前行。

翻过两座荒丘,便看见了突出的山脊,众人随即向南而行。

按向导所说,十里开外便是宣府。疲惫交加、冻饿相迫的士卒们满怀期待,无需催促便纷纷加快了脚步,向着正南方而去。

然而,走了足有十数里,宣府那高大的城墙关隘久未出现,面前依旧是茫茫的雨雪荒原。

原本昂扬的众人,脚步都渐渐沉重了起来。虽然口中衔枚无人发声,但难掩身体与面容的迟疑。

朱聿恒打马到队伍之前,正看到前方两名斥候从蒙蒙雨雪之中奔来,跑到向导面前。

他拨马向前,正听到他们结结巴巴道:“宣府、宣府……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向导震惊之下又莫名其妙,正要追问,朱聿恒见斥候神情不对,怕影响士气,示意后方队伍停下略加休整。

他带着向导与这两个斥候一起向前再走了一段路,前方雨雪之中视野朦胧,确实只有山峦起伏,没有任何城关痕迹,便问:“怎么回事?这么大一个宣府镇,驻军十万,怎会不见了?”

“真……真的不见了!”年长的那个斥候结结巴巴,指着身后惶惑道,“小的就是宣府镇的斥候,陛下五次北伐皆从宣府出,属下随同了三次,对此地是了如指掌!翻过两道山丘,过山脊而南转,便是榆木川。过榆木川五里,便是宣府上北路,筑独石城,里面的参将与守备小的都见过……”

朱聿恒在心中暗自计算了一下路程,他对于长短数字极为敏感,自然不会出错,立即便道:“这么说,按照行程,大军本该到独石城了?”

“是,可如今,榆木川不见了,独石城不见了,宣府镇……咱们也找不到了!”

“岂有此理!”向导惶急,怒道,“是不是你们在雨雪中认错了方向,导致大军迷失?”

“不可能!此间平原缓丘,一览无余,山脊绝不会转移!我们二人都是因为擅长辨认方向所以被选为斥候向导,而且每个人手中罗盘也准确无误指向正南,如何会有错误!”

朱聿恒打断他们的争执:“如今面临困境,你们争执推诿又有何用?本王问你们,如今大军身处何处,你们有确切方位吗?”

几个人都是沉默讷讷,斥候结结巴巴道:“路都没了,一路的标记物也消失了,适才我们又前行了数里,也没探寻到任何地方……”

这意思便是,他们迷失在了雨雪交加的荒原中,连方向都无从寻起。

朱聿恒眺望前方蒙蒙雨雪,终于道:“既然前行无处,不若先行返回,召集所有斥候,与你们三人一起,再度寻路吧。”

听皇太孙殿下发话,再看看迷失的前路,三人只能依言回归队中,跑到前方去。

数万大军绵延数里,调头殊为不易。前方各将领招展旗帜,传令官穿梭来去,发号施令。

朱聿恒骑马在泥泞中返回,来到皇帝车驾旁,隔窗将此事禀报给皇帝听。

皇帝神情震怒:“以朕看来,定是这些人敷衍塞责,带错了道路,不若先砍两个脑袋,让他们不敢马虎造次,以免军心动摇!”

朱聿恒劝解道:“孙儿随他们去前方查看过了,确实没有任何驻军迹象,情形似有些古怪。事已至此,不若等大军重新出发,去往宣府后再作定夺。”

皇帝愤然道:“大军出征,却迷失于沙场,成何体统!”

朱聿恒笑道:“当年飞将军李广亦在追击匈奴时多次迷路,如今我军不过是回途中小小波折,陛下但放宽心,相信休息片刻即可到宣府了。”

皇帝昨夜辛劳,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布置,便靠在车驾中继续合眼养神。

大军回头,顶风冒雪而行。

只是此次行军比之前更为艰难。之前向南返程是背对风向,可如今转而向北,冰冷雨雪扑头盖脸直击面门,兵士们个个苦不堪言,心里早把向导和斥候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千遍万遍。

朱聿恒越过各路随扈军队,亲自与向导们一起再朝山脊而去,在雨雪中寻路。

冻雨打在他的脸颊上,濡湿了他的眼睫与双唇,冰冰凉地透进肌肤,一种麻木的刺痛感。

他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与寥廓模糊的远山,心里忽然想,阿南现在在哪儿呢?

希望她正在一处可以遮风避雨之处,烤着火,喝着酒,暖融融地看着外面交加的雨雪,然后安然睡着。

会的。她是这么强悍能干的阿南,离开他之后,她一定能过得很好,不必承受这般寒冷侵袭。

“殿下,出什么事了,为何大军要回转?”

绘着拙巧阁团鸾标记的油壁车内,傅准推窗问他,那询问的模样中,透着点幸灾乐祸。

朱聿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没什么,向导们寻路出错了,怕是要转变一下方向。”

“哦……”傅准捂嘴轻咳,拢了拢身上黑狐裘,埋怨道,“希望能尽早到宣府,不然我这孱弱的身子,怕是要冻出病来了。”

朱聿恒一言不发,催促马匹便要向前而去,耳听得傅准又低低道:“只是迷路倒也不打紧,就怕目的地消失了……”

朱聿恒神情一凛,不由自主收住胯下马,目光转向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在等待他后面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有感而发,想起了天雷无妄之阵……”傅准怀中抱着吉祥天,抬眼看向面前茫茫的草原,轻叹道,“不知会于何时发动,也不知会于何地开启,那么阵法发动时,若我们陷落其中该多惨啊……背负阵法的人,就如中了咒术,面前的路一条条消失、重视的东西一件件破灭、追寻的线索一桩桩失去、牵挂的人一个个消逝……”

说到这,他轻拥着吉祥天,微笑凝望朱聿恒,脸上带着些淡薄的怜悯之色:“殿下您觉得,这样的遭遇,是不是太可怕了?”

许是落在面容上的雨雪太过冰冷,朱聿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但,他绝不会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傅准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情绪,只转了话题,问:“傅阁主,我曾听说竺星河有移山排海之能,不知他所用的五行诀,你是否了解?”

傅准轻咳几声:“难道殿下的意思是,竺星河用五行诀挪移了山河,导致咱们迷失于此?”

“不然呢?这岂不比阁主所谓的‘天雷无妄’更为切实一些?”

“磐石无转移,更何况是丘陵山脊。所谓的移山排海只是形容而已,这世上哪有人能办得到?”傅准拥着吉祥天轻咳,一副怯弱模样,“殿下,事到如今,连阿南都已经放弃离开了,你还不肯接受这必将来临的命运和无可奈何的消亡吗?”

朱聿恒瞳孔骤然收缩,射向他的目光如同针尖。

“孰是孰非,我看,还是要拿事实说话,试一下不就好了?”傅准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触了他的逆鳞,悠悠叹了口气,道,“不过,与其拿数万大军与圣上来冒险试探,还不如殿下自己去试试看。毕竟,一个人与数万人的区别,可是相差甚远,也简单得多,对吧?”

朱聿恒目光冷峻:“若是如此,这个消失了的阵法,该关系我身上那条经脉?”

“天雷无妄,六阳为至凶,殿下身上的督脉,不是还完好无损吗?”他的手指尖虚虚指向朱聿恒的背部,道,“这条血脉,发于会阴,显于肩颈,收于囟门,届时殿下便知。”

朱聿恒没有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抓紧了马缰绳,赶上了前方的向导们。

只是,他的耳边,莫名地又想起了梁垒临死前的话语。

遍寻不到又早已消失的阵法,难道,真的会潜伏于他的“山河社稷图”中,成为天雷无妄之阵吗?

大军一路跋涉,退至山后,静待军令。

朱聿恒率领韦杭之与诸葛嘉等人,带上向导与斥候,在草原上冒雨雪将路线再理了一遍。对照他们所有人的记忆验证无误后,一行人出发再度寻路。

翻过两座起伏不大的山丘,在山脊之上转向正南,朔风自北而来,他们一路背风而行。

朱聿恒一路盯着前方,似要穷尽目光所及,寻到前方道路。

身后老向导蜷缩着身子,在雨雪中一步步艰难前行,喃喃道:“山丘在此,山脊在此,咱们一步步踏来,连步数都没错,这下定然无误!”

旁边几人都低声附和,纷纷加快了脚步,心知皇帝性情暴烈,此次再寻不到路径,怕是要被军法处置了。

然而,一路行去,越走他们脸上恐惧越甚。

所有向导、斥候一起认准的方向,连步数都没有错的这一条路,前方空无一物。

别说城高墙厚的宣府镇、绵延不绝的烽火台,就连近在咫尺、过了山脊就该看见的榆木川,都毫无踪迹可寻。

“不可能……怎么会不见呢?怎么会找不到呢?”向导们惶急不已,个个面如土色。

朱聿恒往前驰了一段。雨雪交加中,大军踏过的痕迹、踩过的泥泞都还在,可宣府就是消失了。

诸葛嘉神情冷峻道:“依我看来,这路线绝无变化,就算他们说谎,也不可能几个人一起冒死串通,骗咱们入彀。”

可,若这是对方设的阵法,要如何才能做到将城池与驻军全部转移?朱聿恒思索着,勒马回望四周,问:“或许,这是利用恶劣天气制造出来的障眼法?”

“以属下看来,这绝不是障眼法。”廖素亭抹着脸上的雪水,眼睛都几乎睁不开,“障眼法只是迷了视野而已,又不是东西没了。就算雨雪遮蔽,可只要向导们方向正确,距离也正确,应当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宣府的。”

“你的意思是,咱们在这里遇到了‘鬼打墙’?”诸葛嘉警惕地望着四下,问,“你家传的‘八十二’,不是说能在八十一路机关之外重开一道生门吗?‘鬼打墙’能打得出去吗?”

“我家传破解的是机关阵法,可不是这些神鬼难测的东西。”廖素亭苦笑,说,“嘉……诸葛提督,现下情形如此怪异,你别为难我了。”

本想脱口而出“嘉嘉”,但毕竟正事要紧,他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诸葛嘉也只瞪了他一眼,控制住怒踹他马臀的冲动。

“这世上哪来神鬼,依本王看来,其中必定有人动手脚。”朱聿恒略加思索,问诸葛嘉,“你先祖曾于江滩设八阵图,困住百万敌军,如今我们遭遇的这个阵法,与其是否有共通之处?”

“先祖武侯所创八阵图,以改变地形道路、增设土木为手法,但如今我们小辈无能,八阵图只能化为战阵对敌所用,而且如今我们走的是丘陵山脊,并没有任何分岔道路,属下对此……毫无头绪。”

朱聿恒回望周围,只觉那寒气不是从外逼进体内的,而是从心口升起蔓延全身。

数万人马迷失在雨雪荒野之上,明知宣府就在不远处,可这么大的一个军镇,这么短的距离,他们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到,简直是匪夷所思。

正在此时,皇帝身旁的近身侍卫奔来,对朱聿恒传令道:“陛下见士卒冻饿,不耐久候,吩咐殿下即刻回转。”

一无头绪,众人也只能先回到大军近旁。

皇帝正立于车驾之上,一见他们回来,当即对侍立于旁的中军将领们吼道:“传令,大军行进!”

朱聿恒知道大军困在这般境地之中,确实危机重重,更何况皇帝本就性情暴烈,如何能在这儿盘桓太久?

他立即上前,低声劝解皇帝道:“陛下少安毋躁,此间道路……”

皇帝咆哮着打断他的话:“哪有找不到的道路?用刀子抵着他们走!错一步,杀一个!两个时辰内到不了榆木川,留他们何用,统统杀光!”

朱聿恒抬头看,晦暗的天色下,花白的胡子让暴怒的祖父显得憔悴苍老,心下不由得暗叹,闭口不再说话。

皇帝又抬手示意他:“聿儿,你进来,朕有话问你。”

车马辘辘,大军再度启程。

有了前次教训,中军重甲披挂,齐聚于御驾旁,谨慎围护。车驾平稳,翻过平原,上了山脊,车身只是微微起伏而已。

朱聿恒陪着皇帝坐于车内,只是目光一直透过车窗雨雪,注视前方动静。

交加的雨雪严重阻碍了视线,即使他目力极好,可见的范围亦不过一二十丈。

油绢衣挡不住横飞的雨雪,他通身早已湿透。幸好车内宽敞,皇帝嘱咐他擦干头脸,在火盆边烤烤火,让冻僵的身子恢复过来。

朱聿恒依言坐下,将自己的手拢在火炉上,让僵直通红的手逐渐恢复成原本灵活有力的状态。

他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详着,神情略带恍惚。

却听祖父道:“聿儿,自那个阿南走后,朕看你整个人都变了。你是我朝国本,日后当延我国祚,安我天下,切不可有自暴自弃的念头,更不可为区区一个女人,而心生颓丧!”

朱聿恒应道:“是孙儿对前途患得患失,与阿南无关。”

然而,看他的神情,皇帝知道他并未将生死置于心上。

这个他一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亲手抚养的孩子,即将在风雨中毁于一旦。

“聿儿,此次回去后,你陪朕一同南下,去祭拜太祖陵墓吧。”皇帝叹了口气,道,“明年三月便是太祖二十四年忌辰,朕也老了,该回去看看了。”

又或许,人生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当年先帝的心境与考量,懂得了他做一切决策的原因。

朱聿恒应了,皇帝拍着他的手背,想说什么却一时难以出口。

前方队伍已经下了山脊,车驾周围重甲护卫,兵马拥簇,正要护着皇帝翻越山脊之际,猛听得轰然声响,周围大地剧烈动荡。

御驾车身一沉,猛然向着下方塌陷。

车身顿时颠倒侧转,向下摔去,坐于车上的皇帝身子陡然失控,肩膀重重撞向车壁。

朱聿恒飞身扑向祖父,将其护住。

就在此时,破空声忽响,锐声震得人耳膜发颤,四下倏忽一暗,车驾猛然震荡倒地,顿时被挤得变形。

剧烈晃动中,朱聿恒抱住祖父,心知车驾已经坠入陷阱。

这陷阱应该是早已设下,之前大军两次进退,因为下方的支撑力量,并未发现任何异样。而如今众多人马全副武装重甲护卫,因为压力骤增,顿时陷于埋伏之中。

他护住祖父,身体倒转,足后跟向上急踹,狠劈向车壁与车顶相接处。

漆木断裂声中,车顶霍然裂开大洞。

他立即将皇帝托起,让他踩住自己肩膀,从裂隙处爬上去。

皇帝虽已有了年纪,但常年征战身强体健,踏着他的肩翻身而起,趴住车顶蹬上去之际,立即回身伸手给他:“聿儿,走!”

朱聿恒牢牢握住他的手,正要翻身而上,却见皇帝身后异状闪现,巨大的黑影随着风声骤然笼罩而下。

“小心!”惊呼脱口而出,朱聿恒日月猛然出手,向那黑影袭去。

然而出手之际他才看清,这黑影并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粗大的断木——

而他的日月是机巧之物,如何能抵挡这倾轧而下的巨力?

他身躯在车壁上一点,狠命向上扑去,要以自己的身体将那倒下的巨木抵住。

上头的侍卫们亦飞扑而来,企图将巨木拦住。

可已经来不及了。

巨木重击于皇帝的背上,猛冲而上的朱聿恒死死抵住断木之际,一口温热的血喷在了他的肩颈间,祖父的头垂了下来。

朱聿恒只觉大脑“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骤然暗了下来。

垮塌下的巨木将他破开的缺口严实封住,车驾内顿时陷入黑暗。他意识一片空白,摔坐在车内,只来得及紧抱住跌下来的祖父。

模糊中他听到上方的急促声响,是众人正在齐力清理陷阱,马车也在救援中震动不已。

顾不上其他,朱聿恒迅速扯开祖父的衣服查看伤势。

阴暗中辨不清晰,只依稀可见皇帝的后背迅速肿胀青紫。

朱聿恒以颤抖的手轻按试探。幸好,他当时的冲击替祖父卸掉了大部分的重击力量,至少他脊椎骨与肩胛骨都无大碍。

只是颈项受击后,皇帝神志晕眩,眼前的黑暗与耳畔的轰鸣让他靠在朱聿恒怀中,呼吸艰难。

朱聿恒扶住他,嗓音微颤:“陛下,您怎么样?”

“聿儿……朕怕是不行了……”

他声音断续,气息已然接续不上。

“陛下养精蓄锐,切莫说这种丧气话!”朱聿恒打断他的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仓皇道,“孙儿查看过了,陛下虽有伤势,但并未伤及筋骨。您一向身康体健,只要及时救助,必无大碍!”

皇帝喘息甚急,眼前金星乱冒,让他意识模糊,再难出声。

上方的人奋力抢险,斜插进断口的木头被合力起出,天光透了进来。

众人急切地围于陷阱旁,悬下缚辇。

朱聿恒小心地托举着祖父,将他平放于缚辇之上。

仿佛此时他才察觉,在他记忆中威严雄壮的祖父,如今已确是个老人了。满是血污的鬓发与面容击碎了他一贯的强硬威仪,他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已届盛年的孙儿身上,如风中之烛。

朱聿恒示意上面的人将祖父拉上去,命他们务必小心谨慎,勿使筋骨挪位。

他护着祖父,让缚辇安然稳妥地缓缓抬上地面。

就在抬升出地面之际,御驾车身陡然一震,无数锋锐亮光骤然自四下射来。

御驾实陷,周围的埋伏趁机发动,弓箭齐射,向着被围拢在正中的皇帝而去。

侍卫们立即防护,然而对方用的是重箭,箭头以铅制成,比一般的羽箭要重许多,弓手将其高射向空中,箭身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越过四周防护的士卒们,随即,下垂的箭头直冲向了包围中的皇帝。

在惊呼声中,日月蓬然飞射,飞旋之际早将皇帝周身护得严严实实,设下了密不可透的防卫。

锋利绚烂的光彩在缚辇周围飞转,如彩彻区明,无论箭头以何种刁钻角度射来,都被日月的气流卷袭裹挟,混乱零散地撞击于一处,在嘈杂的叮叮当当声中纷纷坠落。

而气流翻卷间,所有悬系缚辇的绳索又被完美避过,毫发无损。

待重箭落尽,朱聿恒手中日月乍收。众人尚未松一口气,埋伏的乱军放完了暗箭之后,已纷纷跃出藏身之处,向着大军围剿过来。

数万大军排成长队行军,正处于两座山脊之间,前后兵力被埋伏截断,中间顿时陷入包围。

随行御驾的都是弓马谙熟的将领,眼见中军陷进了埋伏,当下迅捷发号,后方士兵立即赶上,意图翻越山脊反包围陷阱。

然而乱军有备而来,山脊之上早设了陷阱,士兵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前锋已在一轮震荡中被迅速击溃。

在混乱声中,脚下大地陡然剧震。上方救援的人立足不稳,缚辇骤然松脱倾覆,安放于其上的皇帝眼看着便从上方坠落下来。

在惊呼声中,马车在震荡中再度下坠,四面断木从车外挤压扎入,眼看着皇帝和太孙都要硬生生被挤成肉泥。

朱聿恒立即伸臂,将祖父护在怀中,紧紧护住。

撞在车壁上的后背传来剧痛——是断口锋利的木刺与折断的铜铁,深深扎进了他的脊背。

温热的血迅速涌出,可情势紧急,已经容不得他细加思索。他强行直起自己的身躯,不顾后背淋漓的鲜血与剧痛,竭力将祖父托起。

他颤抖的身躯让重伤的皇帝都察觉到了。皇帝勉强动了动唇,只是气力衰竭,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只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臂。

朱聿恒向他点了一下头,声音嘶哑:“皇爷爷,别担心。”

自受封为皇太孙后,他已有十来年未曾这样称呼过祖父。但此时危境之中,他脱口而出,而皇帝也未觉得不妥,只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只听得“咔嚓”声响,承重的车架将下方的木头又压断了两根。摇摇欲坠间,眼看马车又要向下陷落。

“杭之!”听到朱聿恒的呼唤,韦杭之会意,立即命人将缚辇展开,摆好兜住皇帝的姿势。

紧急之中,朱聿恒双脚重重踩在下方车座上,携着祖父向上猛然跃起。

“轰隆”声中,车驾再度下落。而他终于将祖父堪堪抵到了韦杭之的面前,落在他展开的缚辇中。

随即,他自己也终于抓住了诸葛嘉的手,借力一个翻身跃出了陷阱。

外围的敌军也已经杀到了他们面前。

对方马上功夫了得,个个彪悍无比,显然与北漠脱不了干系。

三大营中,皇帝近身护卫是神机营。然而雨雪之中,火枪濡湿无法发射,诸葛嘉唯有一声令下,众人以火铳替代短棍,结阵拒敌。但这般情况下突遇强敌,亦只能勉强抵挡。

前后军队均已被阻断,如今他们被困于两条山脊的谷底,左右钳制,四面无援。

众人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决心奋力拼杀,以死报国。

朱聿恒不顾自己背后的伤口,脱去已满是血污的外衣,抓过韦杭之递来的披风遮住自己的伤口,仓促道:“诸葛嘉!”

诸葛嘉立即上前,听候他的吩咐。

“率领神机营士兵封锁北谷口,阻断后方攻势。八阵图结成后牢不可破,你务必阻住一段时间!”

八阵图专擅围剿防守,进击确是稍弱。如今听说只负责把守谷口,诸葛嘉当即道:“属下誓当全力拒敌,绝不让他们进击半步!”

“廖素亭,你率一队人上山脊,搜寻陷阱通道,尽快引入大军助力!”

“是!”

“杭之,清点人手,随我往前方突击破围。”

韦杭之虽然应了,但望着朱聿恒带伤艰难起身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殿下,您身上的伤……”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示意他立即整顿队伍,向前方出口迎战。

背后伤势传来抽痛,但他已无暇顾及。敌军已经杀到面前,所幸后方诸葛嘉不辱使命,挡住了背后来袭的那一拨,让他们只需撕破前方攻击。

命精锐护卫好皇帝所卧的缚辇,朱聿恒飞身上马,当先在前杀出重围。

背后伤口崩裂,流下来的血在这般雨雪交加的天气中显得格外热烫,温热的生命力仿佛正点点流失。

但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这些。日月光华暴起,纷繁迅捷的光芒直刺对方眼目。

对面的敌人正在冲杀之中,哪能顾及他的突袭,只听得惨叫声与落马声相继响起,“嘭嘭”不断中,对方当先数人纷纷坠马,捂着眼睛惨叫出来。

后方赶到的敌军无法看到前面的情景,收势不及,马腿在冲击中有绊到前方人马的,也有及时拨马避开而乱了阵型的,原本坚不可摧的进击之势顿时崩溃。

趁着对方阵脚不稳,韦杭之立即率人冲杀。

刀剑交鸣,冰冷的雪与温热的血交错,韦杭之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但硬生生将对方的包围撕开了一条口子。

朱聿恒坐于马上,紧抓着马缰,护卫着皇帝的缚辇。

后方的诸葛嘉忠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八阵图紧紧封住了谷口,未曾让后方增兵来援。

最擅长机关漏隙的廖素亭,也已经找到了翻越山脊的路线,大军即将在指引下突入。

只要前方的攻势崩溃,他们便能冲杀出这片埋伏。

然而就在这胜负将决之刻,斜刺里忽然传来异常骚乱,原本步步推进的队形突被遏制,进击混乱。

朱聿恒知道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而韦杭之身先士卒,早已冲到前方。

他是皇帝于万军之中挑选出来护卫皇太孙的,身手自然极为出众,即使局势混乱,依旧几下便冲到了骚乱中心。

正待他稳定己方阵容之时,忽听得周围士卒惊呼声响起,风雪中血花迸射,如同六瓣花朵。

银白色的光华穿透人群,在鲜血之花的簇拥中,直取被围于中心的皇帝。

尽管来人身上穿着厚重布甲,头盔也遮住了大半个面庞,但仅凭这春风与六瓣血花,朱聿恒立即便知道了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冲破了他们阵脚的人是谁。

竺星河。

一直隐在幕后的他,终于在此地此刻现身,正面向他们袭击。

朱聿恒看见了竺星河冰冷的目光,向着他转来,两人目光交汇之际,彼此都绷紧了神经,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日月。春风。

出自一人之手的两柄杀器,却令这段恩怨愈发激烈,终究走到生死相搏的这一刻。

事到如今,他们再没有避让的可能,两人不约而同地越过厮杀的战场与呼啸的雨雪,向着对方扑击。

局势紧急,无暇多顾。两匹烈马越来越近之际,他们都向着彼此奋力发出全力一击。

日月是远程且多点攻击的武器,在直面相击之时本该占据上风,可面前雨雪劲急,背后的伤势剧痛,朱聿恒的手僵硬脱力,一时竟无法如常掌控手中那六十四道光点。

冰冷迅疾的寒风令日月的攻势变得虚软,而就在它即将接近竺星河之际,只听得一阵清空匀和的声音响起——

是春风。风从它身上的镂空穿过,发出类似笙箫管笛的乐声。在这杀戮血海之中,显得格外缠绵诡异。

春风来势急遽,与凛冽寒风相合,气流在山谷间呼啸回旋。

利用应声而扩展攻击的日月,此时颓然失去了相和扩散之力,别说准确攻向竺星河,就连控制都显得吃力。

而竺星河则仗着自己那惊世骇俗的身法,拨马迅速穿过面前混乱的日月辉光与局势,在两匹马高高跃起擦身而过之际,春风穿透日月光华,直刺向朱聿恒的胸口。

眼看那细如苇管的武器就要刺入朱聿恒的胸前,开出殷红的六瓣花朵时,斜刺里一条身影冲出,横挡在春风之前。

随即,如芦苇般细长莹白的春风已经刺穿了他的身躯,六瓣血花盛绽于朱聿恒与竺星河之间。

在千钧一发之际,替朱聿恒争取了最后一瞬机会的,是韦杭之。

急促喷涌的鲜血迅速带走了他的意识,他眼前世界颠倒旋转,重重扑倒于地。

但只凭这一瞬间的阻隔,朱聿恒的日月已疾速回转,笼罩了竺星河的背心。

尽管日月攻势凌乱,但后背受袭,竺星河不得不救,身形一闪而过,冲出了日月的笼罩。

而朱聿恒也趁着这一瞬间的机会,向前疾仰,春风在朱聿恒胸前劈过,锋利的气劲将披风系带一划而断。

溅落在朱聿恒脸颊上的血滴尚且温热,这是属于韦杭之的鲜血。

刹那间的交错,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已是生死一个轮回。

竺星河脱离了日月,朱聿恒避过了春风。

玄黑色的披风坠落,显露出朱聿恒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竺星河目的明确,已向着缚辇上的皇帝扑去。

众人立即上前围护,即使对面敌人来势凶猛异常,依旧用身躯铸出铁桶阵营,誓死护卫皇帝。

但,血花飞溅中,面前人纷纷倒下,竺星河的面容上却并无快意,只有目光中闪着冰冷恨意。

二十年血仇,千万人头落地,在父母去世那一日,他于悬崖上撕心裂肺所发的誓言,这一刻终究得以实现。

这漫长的复仇之路,走到如今,不可谓不艰难。但,他终究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一瞬。

在这漫天风雪中,他将自己一路的艰辛灌注于春风之上,只需要一朵血花迸绽的时间,便能以血洗血,彻底了结这段血海深仇,从缠缚了他二十年的噩梦中挣脱。

然而,就在他的春风落下之际,眼前却忽然有万千辉光骤然闪出。

日月横斜交织,数枚弧形弯月嵌入管身的镂空处,将它牢牢扣住,让他那必中的一击,竟被遏住了去势,无法再进一寸。

是朱聿恒回马,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他刺向皇帝的必杀一击。

背后伤口在猛烈动作下被牵动,痛彻骨髓。但明知自己的伤势严重,朱聿恒依旧死死困住了春风,不肯放开。

竺星河见他如此情况下居然还能阻挡自己的杀伐,脸上寒意更盛。春风斜挥绞缠,日月是玉石薄脆之物,只听得金石相击之声尖厉,珠玉薄片顿时被振飞,气流紊乱间散乱而不可收拾。

“中路防守,左翼迎击,防御西南方来袭!”

背后的疼痛让朱聿恒呼吸凌乱,但寒风暴雪与紧急局势却让他心海更为清明,指挥下令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十指收束混乱的日月,散乱纠缠的光点被他操控,于半空中松解紊乱路线,六十四个光点穿插回旋,日月再度飞回精铜底座,等待下一场杀戮。

听到殿下的命令,侍卫们立即结阵,护在皇帝身侧。

而正如他所料,竺星河的身形自西南方而来,正向着缚辇上的皇帝杀去,几乎是撞向了防卫最为坚实之处。

饶是他身法飘忽如神,但面对密集的刀丛,也只能勉强跃出,以避锋芒。

“西北半丈开外,围剿!”

未等他的身形落下,朱聿恒的声音已再度响起。

五行诀最擅借助山形地势而施展,竺星河借此身形变幻,神出鬼没,往往在众人最难预料的地方纵横来去,不可捉摸。

但,朱聿恒的棋九步,却最擅长审时度势、预断后手。

凭着对竺星河动作的捕捉与拆解,朱聿恒当即便喝破了他的下一步应变。

话音未落,侍卫们的刀锋已齐齐向西北半丈处围击,竺星河在下落的途中早知不妙,但他的身形已老,又如何能再度转折,竟直接冲进了包围圈之中。

他身形疾闪,但终究避免不了刀尖在身上划过,嚓嚓声中,白衣上血痕陡现,已受了数道刀伤。

春风迅疾,在森冷刀尖上急拨,剧烈的颤动与尖利的声音让众人虎口发麻,差点撒手手中武器。

众人不约而同握紧刀柄,下意识后仰以免脱手,竺星河的身旁瞬间空出一圈缝隙来。

朱聿恒却似早已料到这场景,日月凌空,疾风骤雨般补上了侍卫们退开的空当。

竺星河随意拨开进袭到自己身旁的几片薄刃,不管日月的凌厉攻势,猛扑向了皇帝所在的缚辇,显然是拼却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先夺了皇帝的性命。

见他这副豁出一切的模样,朱聿恒正在错愕,耳听得山脊上的呼吼声,抬头一看,是廖素亭已经引领大军穿越了陷阱机关,向下边扑来。

难怪竺星河不顾自身,也要对皇帝下手,因为时间稍纵即逝,这已是他必须要抓住的仅剩机会了。

“护驾,结阵!”他立即发令,身随语动,率先向着竺星河扑了过去,手中日月随之笼罩对方的身影。

竺星河的身法早已尽在他的计算中,而人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日月的飞速弹射,在他的春风刺向皇帝之际,日月已经封锁了他的周身,在清空的相击声中,光点收紧,眼看便要将他捆缚住。

竺星河周身杀意弥漫,回身春风斜劈,乐声诡谲,直抵日月。

六十四片薄刃本就因为朱聿恒的伤势而无法达到最劲急的力度,此时在这阵凌厉的风声之中,顿时飘摇歪斜,再度陷入散乱。

但也因为这一瞬间的阻滞,竺星河的攻势被打断,缚辇周边的人早已重新组好了阵容,拥上前来,将皇帝紧紧包围。

山脊之上,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是陷阱已暴然发作,廖素亭率领解围的队伍身后,出现了围拢的刺客乱军,前有陷阱后有追杀,眼看即将聚拢于皇帝身边的防卫再度崩溃,局势瞬间颠倒。

唯一欣慰的是,谷口的诸葛嘉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八阵图死死护住了入口。

而竺星河见事不可为,已经弃了皇帝,向着朱聿恒袭来。

冰凉的雪花飘飞于朱聿恒的脸颊之上,而比冰雪更为寒冷的,是一点春风的寒光,直刺向了他的心口。

日月飞速回旋,却已经来不及救护他。

六瓣血花与星星点点的日月光华在昏暗雨雪之中同时绽放。

竺星河来不及理会袭击自己的日月,只一意要将春风刺入他的心脏,不死不休。

朱聿恒也没有顾及刺入心口的春风,只执着地要以日月摧毁他的力量,保住祖父最后的生机。

日月飞旋过竺星河的手足关节,锐痛中他再也握不紧春风,那刺在朱聿恒心口的力道,也骤然间脱了力,只一划而过。

但,气劲已经冲破了朱聿恒的衣服与肌肤,飞溅的鲜血开出一朵歪斜的六瓣花,随即,他的身体向后坠落,从马上重重摔下。

身后便是坍塌的陷阱,里面的御驾早已扭曲破碎。

他坠落于下方的剧烈震荡中,砸在车驾之上,在轰然倒塌声中,向着下方黑暗重重跌落。

在铺天盖地的轰然声响中,黑暗淹没了下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