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何时开始暗了，又有风起，各处都早早的挂上了灯笼，在廊檐下摇曳。
朦胧的光透过大开的窗，将靠在床榻上看书的身影映照在明暗的交织的光影里。
王漾听见叩门声，是秦管事领着赵钰来了。
赵钰进了王漾住的房间，开门见山问他：“你让秦管事传话找我何事？”
王漾道：“受人所托，为王爷献策破局。”
其实王漾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而今家国疮痍，外患未绝，这样的时候，能少折腾就少折腾，战乱耗费的国力财力苦的是底层的百姓。
“江南虽是富庶，于天下而言也只方寸之土，白前虽强，终归抵抗不了天下兵力，你不想江南反，也不愿开战，若是白前能不举反旗，偏安于一隅才是最好不过。”
赵钰听着，不发一言。
王漾却见话锋一转，“你听了杜仲的谏策，对外宣称迎元祯回朝。”
杜仲是谋臣，并不是真正的治政能臣，朝堂人才紧缺，单靠从各部临时提上来的一些年轻人难以为继，为了招纳人才和收拢那些因为京师沦陷而护拥元祯离开的老臣，又或是从南边归回的官员，他极力说服赵钰对外宣布了迎回元祯的消息。
这一做法遭到了赵钰麾下其他家将幕僚的反对，他们都希望赵钰趁热打铁，于年底称帝，连国号和年号都想好了。
以杜仲为首的长远派和积极鼓动赵钰即刻称帝的激进派展开了激烈的争吵，从九月末吵到了十一月，正是这吵的热火朝天时赵钰收到军函。
西北异动频繁，之前并未参与到蛮部联军里入侵大垣国土的漠北游牧大族畏兀儿人，他们的酋长一度以大垣为尊，年年纳贡不曾断绝，而今老酋长已故，新酋长掌权之后，积极募兵积粮，频繁越过与大垣的接壤线天山，在试探多次之后，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西北塔里木、羌塘、沙洲……
战报一封接一封的传入京师，赵钰知悉西北失守时，又获密报，畏兀儿大军入侵西北之后并没有与固守在西南的西番军对上，也没有和挡在前头的陇川军交火，而是以沙洲为据点，直奔下一个大垣关口甘州而来。
至此，畏兀儿新酋长阿史那率领的漠北军和梁帝率领的西番军，还有中部腹地称王的明王的陇川军形成三路合围之势，剑指京师。
漠北与西南都是物资稀缺的游牧之地，不宜打长久消耗战，所以他们同时进犯，必然是暗中联手了，陇川明王攻伐淮南，就是从中间内耗赵家军，为漠北军和西番军助力。
到这个时候赵钰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墙倒众人推，大垣这块腐烂的肥肉谁都想要吞下。
西北的军情一来，赵钰底下的人都不吵了，安静的等待着他的决定。
整个不复存在的大垣能奔赴甘州抵御漠北军的将帅，唯独一人。
赵钰。
而这个节骨眼他离京，就不可能称帝了，说句难听，就算是潦草登基了，指不定没几日就要在漠北西番陇川三军合围之下战死沙场，那这个皇帝当来还有什么意义？
让青史留一段‘叛国称帝，不足一年，卒于征战。’？
赵钰安静了半日，问王漾：“王漾，当初你大义灭亲，以一招攻其不备，自损八百的方式剿灭王党，真的是为了自己手掌极权吗？”
王漾张了张口，觉得难以回答，是为了天地立心，为民为国，救人救天下？可笑的是他并没有做到。
“暗夜行走，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谁都渴望天光，可我们尚在途中，”王漾自认为守心如一，孜孜不倦，百事缠身，却还是没有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他只能放弃，改选它途，“人这一辈子，总会要面临各样的选择，选了便选了，哪有那么多追思与回头……即便是你，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是啊，赵钰也做不到两头兼顾，可他也不甘心，沉吟瞬息，他的目光落在王漾身上，“你……”
话还未开口，外间叩门声又起，是催促他起行离开的亲卫随从，得了他的应允进来后，禀话道：“王爷，周将军已经整装待发，请示可要即刻起行？”
今夜周新璋就要连夜赶路，务必迅速赶回淮南，一则看住陇川军，以防明王在西北交战时也发动突袭，二则紧急调度淮南与江宁一带的粮草，自古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足够的积粮支撑，赵家军再骁勇也打不了仗。
“即刻出发，我马上来。”随从出去后，赵钰又看向王漾，看他神色并无意外，或许早先就得到了西北异动的消息，这会儿漠北军打过来了，也不意外，“时间紧迫，我要亲征西北，剩下的事情我会让杜仲与你说。”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私印，“王漾，京师就又交给你了。”
接过玉印，王漾面无动容之色，言语敞亮，“国难当头，不避不让，守卫疆土，安定天下，你所愿亦是吾愿。”
他起身，合袖作揖，“王爷保重。”
赵钰刚守住了岭北疆土，又要去守西北，也不知等西北平了，等着他的又是什么……可不管前途如何，他必将风雨兼程，无怨无悔。
赵钰笑了，一如当初爽朗少年，恣意风华，“昔日降臣败将之后，不足惧，且等我打得他们滚回天山！”
漠北游牧大族畏兀儿人，乃是被大垣开国皇帝元太祖打得几近灭族的突厥后人。
周新璋所谓的整好了行装，除了跟赵青檀道个别，啥也没有，千言万语说不尽，来年春暖花开时，盼相逢。
夜色渐浓，星夜疾驰，赵钰与他一同出城，却是一往西，一往南各奔前路。
赵青檀在城墙上望着他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她背光而立，想着自己说完愿望之后，周新璋苦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她其实想问他的愿望是什么……可怕问了之后，不能答应他，也要无言以对。
战火燎原，百岁繁华之后，江山多少年，才能重回盛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