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门梁缘(上)

节气交替,总会有一场又一场似乎怎么也下不完的雨。我轻轻拿指尖划过书上“阴雨连绵”四个字,又抬头看看屋檐外茫茫无际的雨天,雨水急匆匆顺着瓦尖屋檐颤颤而下,像极了银线,又似是珠帘。

“吱呀——”一声把我从看雨的倦意中拉出,应声向门口看去,原来是阿爹回来了。

“阿圆,为何又痴痴坐在青石板上了?”阿爹的语气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阿爹,您瞧这儿总比屋子里宽敞明亮些,此处淋不着雨,坐在青石板上还凉飕飕的,惬意舒心。”我笑笑,手里攥着书向阿爹挥挥手臂。

“仔细雨水淋坏了我的书。”阿爹说完收了伞,抖了抖伞上的雨水,“现已出了暑天,以后不许再如此贪凉。”

阿爹收了伞,我才发现阿爹身后跟着一小人儿,又黑又瘦,眼神清亮。我们两个的眼光一接触上,他便规规矩矩低头向我行了见面礼:“小公子好,阿澈有礼了。”

我慌忙撇下手里的书,从青石板上起身,依葫芦画瓢把礼还回去:“你……你好,阿圆有礼了。”

我阿爹姓梁,是个读书人,亦是个教书人。阿爹是否博览全书,又是否学富五车,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阿爹能回答的上来我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有个读书人的爹,最痛苦的事大概在于开蒙的时间总是要比同龄人早上许多。起初,每每被关进书房,闻到笔墨的味道总觉得反胃。好在这种反胃的时间没过多久,我就开了窍。偶尔闲时夕阳下与阿爹在湖边踱步时,也能吟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句子来。这个时候阿爹总笑眯眯地捋一捋胡子,再轻轻拍一拍我的脑袋道:“孺子可教也。”凭着开蒙早,教书先生又是我爹的优势,我在阿爹的学堂里混得游刃有余。

“小公子好。”阿澈第二次见了我,依然是规规矩矩行了礼。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慌张,轻低头回了礼,又道:“你既进了我阿爹的学堂,我们便是同窗之谊。你这般公子公子的叫,倒显得我们身份有异,关系疏远了。”

“那我称公子为梁兄可好?”阿澈见他问完,我迟迟没有接话,有些不安地又问道:“可是因为这样的称呼也不妥?”

“唔……你这般叫我,我总觉得自己要化成蝴蝶飞走了……”

“蝴蝶?”阿澈显然没有明白我在讲什么。

“你可曾听说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

“不曾……”

待我细细给阿澈讲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阿澈道:“当真是凄美的故事。好在公子虽姓梁,我却不姓祝,好在我俩都是男儿,否则我刚才的称呼倒真像是在咒公子以后的良缘难圆了。”

“你说的倒是严重了,你以后不必以公子称呼我,梁兄这个称呼既然你觉得寓意不美好,你便和阿爹一样叫我阿圆就好。我也不见外,叫你阿澈可好?”

“好。”

阿爹的学生算上我,共有七人。我常劝阿爹再收一个学生,凑足八个。八既是双数,属意也吉祥。

“八何来吉祥之说?”阿爹捋一捋胡子问道。

“八八八,咔咔就是发!”我即刻接道。

“让你好好读圣贤书,净想着发发发。”阿爹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不过这倒是和你娘一个性子。”

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娘这个概念,自小阿爹疼爱得紧,没心没肺起来,也没觉得自己少了什么。

阿爹有个学生叫少展的,也是个没娘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爹给他找了个后娘。少展的后娘可没少欺负他,他常常泪眼婆娑地来上学堂,在我面前吐一吐苦水,再挤几颗眼泪,我心里是满心的同情和悲伤。但毕竟我们都还小,但凡遇到一星半点有意思的事,我们便又会笑闹起来。

大抵是我爹是教书先生的缘故,阿爹的学生们都愿意和我亲近。相比较而言,阿澈就显得落寞了几分。阿澈是从北地而来,借住在南边的亲戚家,又来到阿爹的学堂读书的。北地不比南边繁华,从北地初来乍到的他,在南边这方生活总显得怯生生的,少于与身边人交流的他,总是形单影只。

阿澈的孤单在阿爹的学堂里有些扎眼,作为阿爹学堂里的孩子王,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个北地的孩子不那么孤单,于是我便常常溜到最后一张书桌前同他作伴。

“阿澈,你可嫌弃我挤来同你一起读书写字?”

“不会。”

“可这样你能施展的地方便少了大半,真不嫌弃我?”

“不会。”

“为何?”

“不为何。”

说来奇怪,我明明是想帮助阿澈走出孤单的,却被阿澈的北地故事吸引得不肯再挪动回原来的位置。

他说北地冬天的雪厚起来,一足下去,便可没过半膝。

他说北地的人吃喝起来分量比南边足足多上一倍有余,所以北地人总高大魁梧些。

“可你为什么又黑又瘦?”

“许是我还没长足年纪吧。”

我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若过年回家,来年还来南边读书,一定要给带几样北地的吃食。”

“带是能带的,可你要求的带上几样可能是满足不了的。”

“为何?”

“若要好几样,算上师父和同窗们,总得每样备上八份,这样实在是我的包袱所装不下的。”

“你为何要一样带八份,你光给我一份带八样不就好了吗?”

“这样……好吗?”

“甚好!”

“喏……好。”

“我不白吃你的东西,我告诉你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故作神秘,四下看看,然后俯身在阿澈的耳边把秘密一吐为快。

正如我所料,他惊讶得半天只挤出一个字来:“你……”

我告诉阿澈的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是实话实说,告诉他我是个女儿家罢了。让我从小假扮为男孩的主意,是那个离我很早而去,我自己已然没有什么印象的阿娘的主意。

阿爹是这样转述阿娘的话的,在二十一世纪做女子都未必是一件快意的事,更何况是在这个封建时期里。假扮成男子便能少些束缚,要是再有些赚足银两的本事更是能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在听完这些话后,我向阿爹提出了两个问题,什么是二十一世纪?什么是封建时期?

阿爹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可以简单理解为你阿娘的家乡是二十一世纪,我们所处的便是封建时期。”

“阿娘真是无情,回家看看也便罢了,怎会这样一去无回,留下我和阿爹可怜巴巴的。”

“你阿娘的家乡不是寻常地方,大概是不容易回来的。”

“有何特别?”

“就好似牛郎和织女故事里织女回的天宫一般。”

“这么说来,我娘是仙女咯?”

“可以这么说吧。”阿爹笑笑回答道。

就这么着,我这样一个小女子扮起了小公子,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也确实如阿娘所言,比起那些寻常人家的小女子,我的生活少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和束缚。

可告诉阿澈这个真相后,和阿澈一起去后山摘果,他便不再许我上树。和阿澈一起摸鱼,他也再不准我下河。我只能在一旁要么挎着果篮,要么提溜着鱼篓。

“阿澈,告诉你我的秘密,不是让你限制我的乐趣的……”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只是这些事太危险,不适合女孩子去做,你在一旁在看着不就好了。”

“我从前这些事哪样做得不好,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我有些生气,撇下手里的果篮,果子不安分地滚落一地。

“女子本弱小,实在不应做这些事,有损规矩和体面。”

“弱小?”我心里冷哼一声,“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子也敢说我弱小。”

我心里这般想,却没说出口来,只向着阿澈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些。

“如何?”阿澈边说着边垮了几步靠近我。

“告诉你什么是体面和规矩——”说时迟那时快,我使出力气挥出右拳不偏不倚落在阿澈的左脸上。

阿澈有意闪躲,可脸上还是吃下不少力气,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倒了。

我全无要作罢的意思,扑上去,和阿澈滚作一团。

“你俩可是去摘果去了?怎么搞得如此狼狈?”阿爹见我和阿澈回来问道。

“今天是阿澈提出去新的树林里摘果,摘果的时候没有保护好小公子,后来在回来的途中又迷了好几次路,才会搞得如此狼狈。”阿澈向阿爹抱拳致歉。

“阿澈,你这脸上的淤肿从何而来?”阿爹心疼地问。

我既惭愧又害怕,惭愧一时冲动揍了阿澈,害怕阿爹会狠狠地训我,低下头去。

“今天爬果树,我技不如小公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才会这般。”

第二天上学堂,我几番犹豫,还是决定如平日一般和阿澈挤在一张书桌上。

阿澈在生气,因为他从进来到坐在书桌前,一个正眼也没瞧我。

尽管气氛有些尴尬,我还是从衣兜里摸出两个果子放在桌上,“昨天的果子没剩下几个好的了,我尽力挑了两个最好的,洗干净了给你,向你赔罪……”

阿澈罔若未闻,翻看着书籍,聚精会神,仿佛我不存在一般。

见阿澈还是不理我,我万般无奈,拿起一个果子缓缓往嘴里送,一口下去丝丝清甜:“喏,你不理我,这果子也变苦了。昨天是我冲动了。我应该好好向你解释摘果和摸鱼于我的乐趣,而不是不合礼仪规矩地向你动手。”

“……”对方依然是默然无语。

“这果子真苦涩,就像我的心思一般。”我继续道。

“苦就别吃了,仔细是果子不洁。”

“怎么会不洁?我今天仔仔细细洗了八次才宝贝似的揣进衣兜里拿给你的。”我一边吧唧着嘴里的果子一边说道。

“我跟你说,我……”我一个不留神,咬到自己的舌头,眉眼全挤在一起。

“怎么了?”阿澈急惶惶地看着我,拿过我手里的果子咬上一口。

“这果子分明是甜的,你骗我。”阿澈愤愤然。

“现在重要的……是那个吗……”我含糊不清道,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我咬到舌头了……疼……”

“还好只是咬到舌头,不是果子有问题,真吃坏了身体,那才是大问题。”

“好疼……”我依然没有缓过劲来。

“昨天还一个劲地说,要我还是把你当男儿看,如今只是咬到舌头,便如此这般呼疼不止。”阿澈继续教训道。

“……”轮到我保持沉默,心里又开始有丝丝不快。

“罢了罢了,谁咬到舌头谁都会疼。“见我面似有不快,阿澈转了语气,”你同我讲的秘密,我依然只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要我把你看作男儿,我便遵循你的意思,以后摘果摸鱼你怎么痛快怎么来,我再不做阻止总行了吧?”

“行!以后我俩以后依然是兄弟!”我高兴起来,凑近阿澈,“你的脸还疼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不……不必了……”阿澈微侧身子拉开了和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