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于忧患

1.呱呱坠地

“老爷!老爷!”

周烈王七年(前369)正月二十五,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天还没亮,随着一个婢女一阵急促的叫喊声,魏国河东张城的张氏府中,顿然鸡鸣犬吠,全家老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醒。

张老爷闻声,立即披衣而起,大声问道:

“何事惊慌?”

“老爷,太太肚子痛得厉害,恐怕是要生了。”

“那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快叫人去接张婆?”

张婆是张城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张太太前面所生的五个女儿都是她接生的。

婢女这才如梦方醒,立即去找张府的蔡管家。

蔡管家闻之,一骨碌爬起,差点从炕上滚下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后,就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奔出了大门。

就在蔡管家出门之际,张老爷也随婢女赶到了张太太房内探视。

此时,张太太正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嗷嗷叫唤:

“痛煞哉!痛煞哉!”

张老爷见太太痛成这样,只有干搓手的份儿,在房内急得团团转。

一大帮婢女、嬷嬷见老爷在房内团团转,更是心慌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一个年长的嬷嬷开了口:

“老爷还是到房外去吧,这里有俺们下人侍候太太就好了。”

张老爷见嬷嬷这样说,觉得也是,自己在这团团转,也是无济于事,还是眼不见心不慌吧。

张太太已经生过五胎了,不是第一胎第二胎,何以张老爷见太太肚子痛还如此紧张呢?这是有原因的。他不是为太太肚子痛着急,而是急她那肚子里的孩子。太太生了五胎都是丫头,这一次,据有经验的老妇人说,恐怕十有八九是个男娃了,因为这次的胎象不同以往。以前几胎,太太的肚子到了六七个月时就隆起很大,但从侧面看,都像是个圆丘。这次不同了,肚子虽然不大,但从侧面看,却显得小而尖。如果这次真能生个男娃,那么张家就算香火有继了,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走出房间,张老爷又在堂屋中踱来踱去,心情显得异常急躁不安,一会儿伸头到外面看看张婆来了没有,一会儿又踱到太太房门外侧耳听听太太的叫唤声。

终于,约一顿饭的时辰,张婆一路小跑着来了。

“转什么转?急有什么用?还不快快叫人烧水备汤?”

张婆一进门,看见张老爷团团转的样子,就开口喝叫。

张老爷一听,这才知道现在不是团团转的时候,而是应该准备接生用的开水了。

张老爷正要叫婢女,张婆又说道:

“还有剪刀烫好,净布多准备一些,都生了五胎了,这些都是老规矩了,你们家人是咋弄的?每次生个孩子都慌得没神。女人生娃,不就像母鸡下蛋,有什么好慌的?”

张老爷被张婆教训了一顿,虽然脸面上挂不住,但心里明白,张婆说得对。于是,赶紧把一大帮围在太太房内的嬷嬷、婢女叫出来训了一顿。然后,又把张婆吩咐的话向她们重述了一遍。

那帮嬷嬷、婢女被老爷一顿教训,这才意识到:大家都这样看着太太叫痛而在一旁干着急,其实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该干的正事都还没干。

愣了一会儿,大家便一窝蜂似的跑出了太太房间,生炭火的生炭火,烧水的烧水,备汤的备汤,煮剪刀的煮剪刀,寻净布的寻净布,好一阵忙乱。

毕竟是人多,不大一会儿,两个婢女就将烧好的一大盆艾草热汤,小心翼翼地抬进了太太房内,然后又退出房来。

紧接着,一老一少两个嬷嬷进了房内。年长者在前,年少者在后。年少者手里托着一个大木盘,里面放着一把烫好的剪刀与一叠干干净净的白布。

张婆自进了房内后,就不断地用双手在张太太的肚皮上摩挲,想顺好胎位,再让张太太使劲。摩挲了好大一会儿,张太太的叫唤声渐渐小了。

张老爷侧耳在房外细听,见太太的喊声小了,遂定了定神,知道张婆果然是有办法的。

然而,就在张老爷在门外感到松了一口气时,突然房内又传来太太杀猪似的嘶喊,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吓得张老爷又慌了神,遂又在房门外团团转了起来。

原来,张太太这次却是“寤生”了。孩子不是头先出来,而是先出来了一只小脚。

张婆一看,也顿时紧张起来,而围在张婆旁边的两个嬷嬷,则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忙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们都是女人,都知道逆产意味着可能母子俱亡。

然而,就在两个嬷嬷吓得闭眼的瞬间,张婆立即稳下神来,毫不犹豫地把孩子即将伸出的小脚猛地往里一推。随着孩子的小脚进去的同时,张婆的整个一条臂膊差不多都从张太太的下面进去了。张太太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就没声音了。

等到两个嬷嬷惊吓得又睁开眼睛时,只见张婆正闭目屏息,在张太太里面搅动呢。两个嬷嬷一见,更是惊愕得目瞪口呆,再次吓得闭上了眼睛。但是,不一会儿,昏死过去的张太太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伴随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孩子的头慢慢露出来了。

当两个嬷嬷再次睁开眼睛时,张婆正轻轻捏住孩子的头,气定神闲地将孩子一寸一寸慢慢地引了出来。

“哇!哇!哇!”

随着孩子一阵嘹亮的呱呱坠地之声,张太太流血不止,再次昏死了过去。

张婆见此,立即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年长嬷嬷,顺手从年少嬷嬷手中的托盘中拿起几块干净白布,死死地捂住了张太太的阴部,想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

过了好一会儿,血不流了。张婆又用手探了一下张太太的鼻息,确认没有生命危险,便吩咐年长嬷嬷,让她用热水搓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给张太太的下身略略作了一下清洁。然后,再帮张太太掖好被褥,好让她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在张婆安顿张太太的时候,年长嬷嬷已经手脚麻利地为孩子洗好了澡,然后用早已备好的热烘烘的小被子把孩子裹好,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张太太的旁边。虽然像张婆那样接生,这个老嬷嬷是想也不敢想,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但是给孩子洗澡、包裹,她倒是在行的。

张婆忙好一切后,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房内冰冷的地上。那个早已惊呆的年少嬷嬷,此时才知道放下手中的托盘,一把将张婆扶了起来。

扶起了张婆,年少嬷嬷这才醒悟过来,今日不仅自己吓得差点没了命,其实张婆自己也是吓坏了的。

过了好一会儿,张婆被年少嬷嬷在心口一阵乱摸之后,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平静了一会儿,张婆突然一拍大腿,向刚才那个给孩子洗澡、并给孩子包裹的年长嬷嬷问道:

“生了个啥?”

年长嬷嬷听张婆这样一问,这时也才顿有所悟,竟然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忘了看孩子是男是女了。遂连忙将孩子的包裹解开,低头一看,不禁惊喜道:

“男娃!男娃!男娃!张家有后了。”

就在年长嬷嬷惊喜的话音刚落,张婆与那年少嬷嬷还来不及说句“谢天谢地”之类的话时,张太太竟然闻声半张开了眼睛。

张婆一见张太太突然清醒过来,立即明白其盼儿心切的心情,遂连忙让年长嬷嬷从炕边抱起孩子,让她看了看。

张太太半睁着眼,看了一看,就又睡过去了。

却说张老爷在房外等了大半天,先是听到太太喊声渐小,后又闻一声惨叫,再接着,又没声了。心头不由得一阵阵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好像都不似今日这般,此次会不会有什么不测?是太太有生命危险了?还是孩子有什么问题了?

越想越紧张,在堂屋里转了几圈后,张老爷又忍不住踱到了太太的房门外,将耳朵紧贴着太太的房门,想细听里面的动静。当他刚把耳朵贴到门缝上时,就听到“哇!哇!哇!”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他先是被吓了一大跳,接着,马上定下神来,知道孩子平安降生了。

“谢天谢地!”

张老爷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自言自语道。

“吱呀!”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一声开门声,张婆一脚踏出了门外,差点与门外时而侧耳细听,时而来回踱步的张老爷撞个满怀。

“恭喜老爷,张家香火有继了。”

张老爷一听此话,知道是生了个小子。突然之间,他竟有一种头晕而立地不稳的感觉,浑身颤动,就像是在打摆子似的。

张婆见张老爷好像没有反应,遂提高声调道:

“母子平安!还不谢老媪救命大恩?”

这时,张老爷才从惊喜中清醒过来,连连作揖打躬道:

“张婆大恩,何敢忘哉?”

张婆会意地笑了笑,遂将张太太生产的惊险之状略略讲述了一遍,直把张老爷吓得目瞪口呆。

好半天,张老爷才从惊吓后怕中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正好蔡管家走了过来。

张老爷连忙高声道:

“管家,快将谢仪奉上!好事成双!”

张婆一听就明白,张老爷这是在跟他的管家打暗语呢,要酬谢自己双份谢仪,不禁心中一喜。

但是,欢喜过后,张婆看了看张老爷那副得意的样子,又觉得心里不爽。心想,这个吝啬的家伙,谢仪不备一份,而备两份,原来他是有心要见机行事。如果今天不是生了个小子,而还是个丫头,那自己也就只能得一半的谢仪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当蔡管家托出金光闪闪的金子送上来时,张婆还是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一边忙不迭地接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

“张氏祖上有灵,福祚绵绵!老媪谢仪好事成双,得之心安,得之高兴呀!”

就在张婆捧着金子,笑眯眯地出了张府大门的同时,张老爷则笑得合不拢嘴地进了太太的房内。

进房一看到炕边小包裹里睡着的孩子,张老爷迫不及待地趋前抱起。左看右看,看个没完没了。几个嬷嬷都看不下去了,连忙提醒道:

“老爷,太太这次可受苦了!”

张老爷一听,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将孩子递给一个嬷嬷,转过身来看着躺在炕上像死去了一样的太太,如同劳军似的说了一句:

“让你受苦了!”

说着伸出手来,抚了一把太太的额头,又为她掖了掖被子。可是,太太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张老爷心里大概也明白,太太可能不满意自己看重的只有自己的儿子,根本没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进得门来,不先问她的平安,也不慰劳她的辛苦,而是一个劲儿地看儿子。但转念一想,也许太太累了,早已睡过去了,根本没有跟自己计较那么多。再说,生个儿子,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愿望,也是她多少年来一直努力想达成的心愿,她大概是满意地睡着了吧。

张老爷见太太不吱声,连忙自己找话,对围在房内的嬷嬷婢女们道:

“快把娃儿放在炕上,别冻着了。”

话音未落,又道:

“快,快,快给房内再添个火盆,要烧得旺点,让屋子暖和些,太太刚刚生产,体弱畏寒。”

其实,嬷嬷婢女们都明白,老爷这话是说给太太听的。包括假装睡着的太太在内,大家心里都明白着,老爷其实是怕冻着了他的宝贝儿子,只是大家谁也不说破,也不敢说破老爷的心思而已。

几个嬷嬷婢女出去备火盆了,张老爷却并没有离开太太的房间。他站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睡在太太旁边的儿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侍候在房内的嬷嬷婢女,人人都能感到老爷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大家也理解:老爷已经年近半百,现在才盼到这个儿子,不容易呀!

不大一会儿,一个嬷嬷与一个婢女抬着一个大火盆进来了。火盆里的木炭还在熊熊燃烧,炽旺的炭火,映得冬日灰暗的房内一片通亮,也映得张老爷及整个张府上下人等的心里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