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渡。
高兆、鲁仲连和庆轲三人站在汜水边,一个小山坡上,眺望前方玉门渡口。
往北可渡往河水北岸,往西是成皋关,也叫汜水关,再往前便是什谷,洛汭,东周国境。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高兆终于理解李白为何能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等宏伟诗篇了,当看到磅礴奔腾的河水,他连忘了不知多少年的背诗都想了起来。
“好诗!!”
鲁仲连心襟荡漾,大声称赞,“只是这一片孤城,还有万仞山……”
他左看右望,身后是小小汜水村,四方炊烟冉冉,似乎谈不上“一片孤城”,左边远处是不伾山,右边是广武山,都谈不上“万仞”,为何还有“羌笛”?
“这是一位我无比崇拜的圣人所作,皝儿不敢冒领。”高兆苦笑了笑,那位圣人把你鲁仲连当偶像崇拜呢。
“原来如此。”
鲁仲连很失落,不是伤心这诗不是高兆作的,而是这次回齐国,一别就是至少三个月,前面那艘船是最后一趟了,必须得走了,“你小子往后少冒险……”
大地忽然抖动起来。
青草在发颤,声音像凝结。
三人同时扭头往后望,在汜水村的后面,数百匹马犹如滔滔奔腾的河水,又如海上如墙般的巨浪,朝他们三人滚滚翻来。
大地都在战栗。
“快跑啊,有马贼!”
“救命啊!!”
“快往屋里躲!”
村民们四处躲藏,有些往汜水跳。
“快跑!”
高兆拉上鲁仲连的手就往码头方向跑。
但马贼跑得更快。
三人跑向码头不到一半距离,马贼和他们的距离却是已经过半,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
不到两百米!
“那个人就是高兆!”
马贼中有人大喊。
高兆顿时停下脚步,扭头望向那滚滚奔腾而来的数百马贼。
“哈哈,他的脑袋是我的了!”
跑在最前头的马贼粗犷彪壮,在马背上挥刀狂叫。
但他很快就笑容僵住了。
他似乎看到高兆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就在他怔愣间,不知哪里忽然发出“呜——”的低沉吹响。
让人热血沸腾。
那是大军进攻的号角!
数百刀贼纷纷勒马,惊惶地寻找声音来源,马匹的嘶呜声顿时响彻汜水。
汜水村里,几乎所有房屋都冲出了甲士。
最先冲出来的上千人并排横在高兆三人前面,最前排的是大戟士,后排是弓手、弩手。其它方向也迅速排阵成列,只是十几个喘息间,便将数百马贼团团包围在村子中央。
至少五千人。
“怎么会有军队?!”
回应他们的却是霎那间喷薄而出的箭矢,如雨,如蝗。
遮天蔽日。
“啊啊!——”
“不要放箭,是自己人!”
“快跑啊!”
马呜、哀嚎、惨叫,声声连成一片,箭矢是一幕又一幕,犹如天穹大盖,一次又一次地扣向汜水村。
在黄昏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马贼成片倒下,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人在村里到处逃窜,也最终被射成刺猬,或被捅穿按在地上。
“大人,请帮忙留下那个人。”
高兆指了指远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马贼上半脸戴着铁具。他不知从哪里拿了块大木头,一手作盾格挡,一手挥舞长剑,挡下劈落无数箭矢。
而那个强壮彪悍的马贼首领,此时全身插满箭矢,靠着泥墙也缓缓倒下了,眼中满是不甘心。
箭雨终于停了。
那个面具马贼似乎绝望了,扔了大木头,看不清表情,但嘴唇在颤抖。
“答应过你的,去吧。”高兆朝庆轲说,云淡风轻。
庆轲出列,手按剑柄,目光直盯面具人,走了过去。
然后越来越快。
锵!!
长剑出鞘,顿时寒光闪现,尘土飞扬。
数千人团团围着看,脚下的尸体似乎只是块石头,大家像在观看表演,在欣赏歌舞,不时传出喝彩声。
两人打了很久,至少一刻多钟。
结果也没有悬念,面具人的剑最后被格飞,他左手捂着流血的右手,退到墙下,然后坐在地上,表示不再反抗。
“我输了。”
他正是猗怪,猗士衡的贴身护卫,族兄。
庆轲同样满头大汗,很兴奋,很满足。
他剑架在面具人的脖子上,却扭头望向高兆,眼中满是不舍。
高兆知道,这是惺惺相惜。
他蹲在猗怪面前,面无表情,“你知道你父母是被人害死的?”
猗怪猛地抬头,透过铁面具,双眼冒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但他很快就猛摇起头来,全身哆嗦。
“别跟我装,我见过太多忍辱负重,只为复仇的桥段。”
见他还是疯狂摇头,披头散发,高兆决定拿出证据:“在巩邑出发时,你看我的眼神是深仇大恨,你以为猗士衡恨我,你就会跟着一起恨我?呆子哪有这么好的情商。
今天早上猗士衡打你时,你若真是痴呆,会下潜意地躲,但你没有,你在忍着……呆子哪有这么坚强和理智。”
猗怪的嘴巴张了张。
码头处,有人在招手。
“你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这个世界可能只有我帮得你,你好好想想,你能用什么和我做交换。”
高兆说完,和鲁仲连走向码头。
“大敌当前,还如此内斗,真是可悲啊。”路上,鲁仲连望着遍地尸体,军吏往来清理,很是感慨。
“利益争斗,一向残酷。我们又何尝不是,回雒阳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他呢?你不能这么冒险。”鲁仲连望了眼猗怪,显然很不放心。
“当初我救治魏阳时大家也是这么提醒我,但我知道,这世间最可靠的感情和关系,其实是捆绑利益。”
“那我呢?”
“所以义父您才这么潇洒,想离开就离开,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真的很伤心,也很舍不得您。”
“哈哈——”
鲁仲连仰头大笑,“等我回来时,便不再是那个‘独立天地间,清风酒兰雪’的鲁仲连了,等我!”
意思是以后就以樱城为家了。
望着船只缓缓离开,高兆抹了下眼角。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依靠利益捆绑的人,或许就只有你和……
高兆脑海忽然闪过什么,瞬间就笑了。
“或许你俩可以在一起,等你回来。”他心中喃道。
“……能用的马匹有两百一十八匹……”
远处,战场似乎清理完毕了,一名军吏朝这次指挥行动的军大人汇报。
“大人,可否送我几匹?”
高兆脸皮够厚,上前索要。
现在樱城不缺牛,上次劫了邙府车队有一百多头,但很缺马匹。
马在这个年代是战略物资,中原又缺,一匹差的都要上万钱,好的两三万,俊的能被炒成天价,有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缴获马匹一百一十八匹。”这军大人叫韩广,随即朝那名军吏纠正道。
一下子就给了一百匹。
是个聪明人。
高兆拱手致谢:“谢了。”
“高公子,为何您能如此确定,他们一定会来?”
当时高兆在说服韩婴时,这韩广就在屋里,是二殿下韩婴的心腹。
他想了想,朝韩广笑道:“若我是太子的人,这数百骑就是来护卫我的,可惜相反。
此次斩尽猗府骑人,砍伤的远不止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是全身,替我向二殿下道声恭贺。”
表示这次与韩婴的恩情两清了。
猗府把对赌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韩婴一见面就要送五十名郑女,并护送到雒阳,这是要报答高兆此前在河东时,一句话挽盟军于倾厦的恩情,顶层人物一向不喜欢欠人人情。
高兆说这礼物太贵重了,韩婴当然是聪明人,于是便有了这汜水村一战,两人彻底上了同一辆战车。
“后会有期!”两人几乎同时说道,于是对视会心一笑。
猗怪这边,一直跪伏在地。
“我说了,你不喜欢别人跪。”庆轲抱着剑靠在一边墙上,朝高兆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想好了?”
“只要高公子能为我杀了猗敢和猗冬庚,为我夺回猗府产业,我猗怪和雒阳猗府今后便是您之牛马,唯首是瞻!”
猗怪一改此前的呆滞,语句清晰而坚定。
猗冬庚,现在雒阳猗府的家主,猗士衡的父亲,猗怪的二叔。
他这短短几句话,透露出十年前那场猗府家主争夺的残酷和血腥。
这就是利益相斗。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