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战国商人,人们想到最多的可能是吕不韦,奇货可居,封侯拜相。
远的会有商祖白圭、商圣范蠡、财神爷子贡等。
其实还有一个商人的名声,在这个年代比吕不韦还要响亮:鲁仲连。
他高风亮节,俊伟光明,被狂人李白尊为偶像,独自为他赋诗颂词,而且是两首,绝无仅有。
尤其是那两句:独立天地间,清风酒兰雪。
每每心念,高兆都感觉仿佛身上有一股电流冲击。
前面,鲁仲连提裳跑来,身形伟岸。
他年约四十岁,白衣鹿裘,鹊冠宝剑,轻奢淡侈,不失清新儒雅。
身后小跑跟着一人,年约五十多岁,头顶雀弁冠,玄衣黼裳,一看就知地位非凡。
他灰发灰须,眼圈浮肿,血丝满布,明显这段时间休息不好又操劳。
“雒阳高兆,拜见平原君,拜见鲁公。”高兆一一行天揖之礼。
两人近前,鲁仲连首先凝眉皱目,问:“我们见过?”
他一直上下打量高兆,刚才管家赵溢禀报说是一个青年,却没想到会如此年轻。
“鲁公义不帝秦,世人称颂,拒受千金之亮节,世人赞叹。”
高兆这个马屁话的意思是:这是我俩首次见面。
鲁仲连略带失望,但眼中更多的是惊疑,平原君也唰的脸色阴沉,凝重。
两人对望了眼,摆手请他入内再叙。
高兆知道原因。
义不帝秦是一个多月前魏王派大将辛垣衍偷潜入赵,试图游说赵王以“尊秦为帝”作为代价,以解邯郸围困,被鲁仲连含蓄地给骂了一顿:绥靖虎狼,削足适履。
道理鞭辟入里,辛垣衍惭愧,魏安釐王缄然,最终“尊秦为帝”不了了之。
事后也被骂醒的平原君给赐千金,鲁仲连婉拒。
在这个事件中,只有“拒受千金”人尽皆知,那是平原君以招揽人才为由,在宴席上公开要赏的,但“义不帝秦”是秘中秘辛。
因为这关乎魏王、赵王和平原君的颜面,只有当事几人知道。
这事还是才一个月前发生的。
自己这个千里之外的雒阳周人竟然知道,对两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高兆还知道,自己知道义不帝秦,两人肯定会“胡思乱想”。
比如赵王泄露?
比如高兆的背后是魏将辛垣衍?
甚至是魏王。
果然,三人落座,平原君就故作批起公文来,但眼中不时来回转动的眼珠子,暴露出他一直在猜测各种可能。
他在“忙”,于是鲁仲连先开了口,问:“独立天地间,清风酒兰雪,这两句是公子所作?”
“鲁公祥麟伟俊,是不才偶听有人传颂,便记了下来……义不帝秦之事,也是不才在辛垣衍与人饮酒时意外获知,甚感佩服。”
不把疑点解释清楚,很难开展接下来的生意。
高兆坦诚那诗词不是亲作,是不想为难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心里没个数吗?聊多几下就会露馅的。
鲁仲连脸露失望。
但他还是微笑着拱手,转移话题:“卿有百万石粮食驰济邯郸,同样仁德勇全。”
这是要切回正事,不跟自己客套了,把宝贵时间交给平原君。
高兆拱手表示感谢:“鲁公谬赞了,每石粮食八十钱,河水渡口阳狐交货。”
后面两句是转向平原君说的。
这意味着粮食走水运,依河水顺流而下,直抵赵地阳狐,不承担赵地税费。
而每石八十钱的价格,对双方来说都属于“好价”。
对白府来说,购价才四十,赚得是盆满钵满。
对平原君来说,赵国一直缺粮,尤其在秦越开战后,现今邯郸城里的粮价每石高达百钱,批发卖价八十是良心价了。
“可。”平原君立即就点头同意了,因为高兆“闯”进来而变得难看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好看许多。
“有三个条件。”
“先说说看。”平原君刚好看一些的脸色,顿时又阴了下去。
“一、我返回雒阳时希望平原君府能出两队礼骑随行。”
平原君凝眉。
显然出乎他意料,还很奇怪这个条件。
“无它,平原君之忠义名震中原,让人知道这些粮食的顾主是谁,省得有人瞎打主意。”
意思是:我高兆要拿你平原君这面大旗立威,从雒阳孟津到赵地阳狐,相距千里水路,河水宏阔,两岸蟊贼如蚁,到时在水下给你的船凿个洞就不好玩了。
平原君思索了会,最终点了头,很勉强地同意了。
看在百万石粮食良心价的份上。
“二、一百车生铁采购额度。”
“这个我无法同意。”平原君却是拒绝得毫不犹豫。
可能是他真的忙,低头拿起竹牒,批阅起公文来。
“为什么?”
这大大出乎高兆的意料。
赵国多山地,一向缺粮,这两年上党战事,邯郸更是惜粮如金,但多戎狄矿石,照理说卖一百车生铁甚至不算是条件。
这下轮到高兆想不通了。
也心中咯噔一声响。
这可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关键节点,处理重履商约的钥匙。
“昨天我刚批了份商约,邙氏高价买断了生铁南卖雒阳的所有权,为期三个月。”平原君解释,看在百万石粮食良心价的份上。
高兆恍然。
心中直骂:邙衍你这只老狐狸,这都安排了,还这么舍本!
这下完蛋了。
他揉起了眉心,陷入沉思。
首先,这平原君应该不会偏袒邙府。
因为以他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没有大到关系国家利益的价码,都动不了他心。
商贾之事肯定是下面的主事在操作,那管家赵溢应该有参与其中,平原君只是最后例行批阅,凑巧是昨天的事,所以记得清楚。
高兆想到可以变通目的地。
比如变通身份采购铁料,先卖到韩国郑邑,运作一番后再转去雒阳。
但这些伎俩对于大宗交易的上层人物们来说,这是蒙着自己的眼睛拿石头砸自己脚,骗人骗己,很丢信誉名望。
估计如果自己提了,会立马给扔出大门。
“高公子,第三个条件呢?”鲁仲连作为平原君的好朋友,在善意提醒:要是没有其它事,你该走人了。
高兆哀叹一声。
本来那是要谈的第二宗大生意,现在看来,只能合在一起谈了。
他左右望了眼。
“没人敢在这里伸耳朵。”
平原君仍在看着公文,头没抬,眼没动,却知道他动作。
他复念了遍:“独立天地间,清风酒兰雪。”然后抬头望向高兆,说道:“你们商贾之间的恩怨我不会插手,但为这两句你送予鲁公的赋词,我给两队礼骑护你回雒阳。”
言语间看得出来,他和鲁仲连关系匪浅。
还透露出,邙府已在邯郸城外布下天罗地网。
那不会是几人十几人的小打小闹,会是上百人,甚至是几百人的死地,连平原君这种级别的大人物都察觉到了,查到了。
高兆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庆轲身手再好,孤力难支。
这个世界没有神仙,也不是影视剧里的高武宇宙。
“不瞒平原君,一百万石粮食其实不是我的生意,是雒阳白府的,我只是一介布衣庶士,驵侩之流,强借了白府腰牌,先行前来洽谈而已。
白府一向行诚信仁义之商,百万石粮食本就是为舒困邯郸,两队礼骑和百车生铁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粮食北上,那些全是我私人所求。”
“算你诚实,继续说。”平原君的脸色再次好看了些。
“高兆此次前来,所为两件事:一是为白府提前沟通百万石粮食生意,如今已经谈妥,二是我要卖一粒粟。”说到这里,高兆已经拿出干粮袋子。
打开,从里面粘出一颗粟米,捧在掌心里递向平原君。
“多少诡才辩士,自认为胸有经天纬地之大才,要高谈纵横寰宇之妙论,好以惊兀开头,以吸引对方兴趣,对于这种人……”
平原君却是不屑,放下了手中公文,久久凝视高兆。
末了,
“你成功吸引了我的兴趣,说吧,那一粒粟米卖什么价?”
高兆好想扑上去揍他一顿。
应道:“一百车白口生铁。”
回到起始条件。
平原君摇头:“我说过了,卖往河洛的生铁已被邙氏买断,为期三个月。”
“是平原君以一百车生铁换我这粒粟,而不是卖铁给我。”
“哼,原来还是诈异之举,只为解决你自己欲购百车铁料之困局。”平原君摇头冷笑,满眼失望。
还有深深的不屑和轻蔑。
他发出逐客令:“看在鲁公面子,给你最后三句话。”
“一句足已。”
“还剩两句。”
“这粒粟能说降河东为赵地,让邯郸和太原皆安然无恙。”
哗啦!——
平原君猛地起身,带翻桌上一堆竹简。
他紧紧盯着高兆,目光犹如天上的雄鹰,在盯着地上的猎物,闪着光芒,透着火焰。
他的身体甚至激动得在微微颤抖。
“来人!!”他大喊。
“在!”
“所有人退避百丈,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