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坦诚

鹿鸣楼外。

酉时的太阳红通通的,挂在白茫茫的木屋顶上,衬着东西横贯的黄泥街道,像极了“旦”字。

高兆驻足台阶,仰头长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冲进混沌虚空,电流漫遍全身,大脑瞬间通透。

这才发现里面衣服湿了一层。

“哥,刚才你说应侯是你朋友,很大声,我们在外面都听见了。”

虎子靠前说道,另一边站着邙桩,身后跟着四名巡山队员。

他们背着猎弓,手持木予,像部落进城的野民,很是显眼。

“你俩有什么看法?”高兆问。

桩子抿嘴摇头,不知是不敢有想法还是真没有想法。

虎子挠了挠头:“吓了我一大跳。”

“信吗?”

“相信才怪。”虎子很诚实。

“这就对了,我也不信。”

高兆笑了笑。

秦赵两国先是长平之战,接着是邯郸之战,双方死伤都以百万计,各有仇恨,势同水火,直到现在还在交战着。

“为什么?”

身后传来白泰和疑问。

高兆揖礼。

知道他不是听见对话,而是在问:为什么要说平原君和应侯是你朋友?

明知两国现在是死敌。

这等于高兆把“骗子”二字刻在额头上。

虎子的肚子恰在此时一顿乱叫。

“走吧,找个地方慢慢说。他邙衍舍不得请你喝酒吃肉,白府多的是。”后面一句白泰和说得很大声。

“谢白伯伯!”

……

白府,仁阁。

白泰和真够意思,自己一个人一鼎,高兆三个人一鼎。

吃到后面,高兆自己凑了过去,变成他与白泰和两人一鼎,虎子和桩子两人一鼎,偏堂四名巡山队员一鼎。

酒足肉饱,白泰和挥退所有侍从。

“怎么样?一鼎一羊,你白伯伯够意思吧?”白泰和双手后撑,肚子朝天,满嘴羊油,很是得意。

这种不合礼节的姿势,估计连白府的下人都没见过。

“我怎么可能是平原君朋友,应侯亦然。”高兆投桃报李,坦白道。

这等于亲口承认: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庶民,什么一百车生铁,子无虚有!

“你不怕我叫人把你打折腿扔出去?”

“我是好人,白伯伯也是好人。而且,我跟平原君和应侯现在不是朋友,不代表今后不是。”

白泰和原本想笑的,在听到后面一句时,刚张开的嘴巴微微抖动。

“真想把你揍一顿。”他最后还是笑了。

“白伯伯是嫌在我身上投资太多,怕打水漂?我可是一把好刀啊,白伯伯都不许别人染指的刀。”

高兆说着,跟他并排双手后撑,肚子朝天,一起望向屋顶梁柱,像父子在聊天。

白泰和哈哈大笑起来:“你刚离开鹿鸣楼,那邙衍就叫人搬进五鼎四簋,热气腾腾。

摆明在做戏给几位大人看,让他们要心中有数,摆明立场。

当时我忽然想,你会不会在楼下等我,没成想你还真在。

你说,我俩这算不算是心意相通?”

“白伯伯这是在骂我是条滑虫,您肚子里的虫。”

白泰和又是哈哈大笑:“若你我同辈,老夫定要与你结拜兄弟。”

高兆只是微笑。

这是“醉”话了。

堂堂白府家主会与一个庶民结义?

他轻笑了笑:“既然白伯伯如此厚爱,那高兆就开门见山了:我要跟着护粮队伍一起去邯郸。”

白泰和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

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认为邙衍会杀你?他怎么敢……等等,在雒阳他可能不敢,可出了周国……兵匪难料啊!”

“对,他杀我的理由有太多。”

高兆一一分析:“首先,我只是一个布衣庶民,没权没势没有背景,被杀了也就杀了,没有人会关心。其次,谍邑那点事大家都心知肚名,邙府无所谓再多一份凶名。他邙衍费尽心思要履约,不可能为周国社稷,更不可能只为证明我高兆是不是骗子……”

高兆说到这里,白泰和接下他要说的话:“他是为了要挽回邙府和邙子凌的颜面。”

“对,他若不杀我,他儿子邙子凌就永远抬不起头,将来宗姚之位恐有变数。”

理由这么充分,他白泰和此前一个都没有想到,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他在商言商太久,又是白府家主,从来不用担心安危的问题,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朝杀人方面去考虑。

这就是有背景和没有背景的区别。

人比人能气得死人。

“另外,他邙衍大费周章地要与我重履商约,邀请上太史冣、城父翊等人,是要把大家的目光聚在‘我能如何履约’上,别说‘他不敢杀我’,就是‘他会杀我’‘他想杀我’,恐怕都不会有人联想起。

而他邙衍,杀我会在我前往邯郸的路上!”

白泰和暗吸了口气,手中的肉久久悬停在半空,仿佛一具雕像。

他脸色从震惊,渐渐地转为凝重,阴沉,最后变成无奈,甚至是恐惧。

“整个雒阳邙氏高达六千人,拿得起武器的至少两三千人,其中成周邙府就有精锐族卫上千,武器装备比我们白府都要精良。

一百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万一出事,对我们白府来说,不仅仅是伤筋动骨的事。

我不能冒这个险。

抱歉。”

说到这里,白泰和沉默了。

脸露痛苦。

片刻,他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我出楼找你,一是知道几位大人也不想帮偏站,这个人情我来做,所以我带头走人,下楼时就听到他们以各种理由要告辞。

二是当你说出平原君和应侯是你朋友时,我知道整个成周城你将再无朋友。”

“所以白伯伯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高兆感激不尽。”

高兆听出来了,他现在后悔了,后悔把自己变成白府的刀。

他让自己做这把刀,只是要跟邙府互相伤害,或以防万一,但不是现在鱼死网破。

商人就是商人,只想赚钱。

听到朋友二字,白泰和直摇头,感慨起来:“所有人都羡慕我顺风顺水,妻子疼我,老祖宗护我。其实在我跟你这么大的时侯,一直在邯郸行商,当时穷困潦倒,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万幸在那里遇到一位心爱女子,却是白府主事。那段时间是我最恐惧的时候,生怕白府瞧不上我,生怕被拆散。

结局顺利圆满,可那段时间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内心底处,直到现在都还会偶尔恶梦。”

“白伯伯在我身上,看到当年您行高时的影子?”

“是的。”

看着白泰和一把年纪了还在煽情,高兆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神秘地笑了笑:“白伯伯,我说的是‘跟随’护粮队伍’,不是‘在一起’啊。”

要是跟着运粮队伍,脚程是十七八天,等抵达邯郸黄花菜都凉了。

“什么意思?”白泰和皱眉,显然不解。

“白伯伯,刚才您说得很感人……”

“再提我翻脸!……快说!”

要我做刀是要付出代价的,高兆仍是神秘地笑,凑去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