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翠云峰，瑶台阙。
檀香冉冉。
翠云道长慈眉闭目，像睡着一样。
“金谷子，你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听完高兆的讲述，首阳真人瞪大了眼睛，很是生气。
高兆摊手，表示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三十多名兵奴是韩赵溃兵，不能给官府知道。
小桃的母亲被杀时她就在身边，肯定会被邙子凌和他的随从认出来的，不能留在朱樱寨。
这些没法瞒，也不能瞒，还有朱樱寨未发的发展方向，都需要获得大道长和首阳真人的理解和支持。
但现在，
“先不说万一给邙子凌知道了会怎么样，那可是三十七个逃兵啊，要是跑上山来，我们上清观怎么办？
你还让他们住在山脚，住进寨里，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同意你建寨子！”首阳真人越说越激动，满是气愤和后悔。
“他们不是逃兵，溃败后找不到大部伍，能怎么办？
到处都是秦兵，他们只能往南逃，又遇上人牙贩子……他们只想有条生路。”高兆尝试解释。
“不行，必须让他们离开！”
首阳真人道袖一挥，做出决定，“万一被官府或是邙府知道，上清观说不清楚。”
“那小桃呢？”
“她？……上清观没有女道士的先例。”首阳真人望了眼大道长，哀叹了声。
高兆明白，这是上清观两百多年的规矩，想了想，决定后退一步，说道：
“邙子凌不可能会一一去瞧奴隶，那三十七名兵奴不会认出，我已有办法让他们不会引起注意。
但小桃……
她母亲被邙子凌当众砍杀，还生啖其肉，那恶魔肯定会认得出来，小桃不能住在朱樱寨。
首阳真人您大仁大慈，望能收留。”
这是高兆此次到上清观的真正目的，让上清观同意收留几十名韩赵溃兵，实在有些为难他。
但首阳真人还是表示不同意：“上清建观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收留百人千人都不是问题，可她是女的，还是邙子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
高兆听出来了，接下来他要讲的无非就是各种理由罢了，还不如自己来说：“上清观是修身求道之地，来个女道士还怎么修心，对吧？”
“对，不行！”首阳真人坦然承认。
僵持不下，两人同时望向大道长。
都希望他能给个意见。
可惜没有回应。
这时，
“恩公，我们走吧。”小桃在身后拉了拉高兆袖角，满脸泪水。
她跪伏在地上：“如果那恶魔认出我，我会说是我欺骗了恩公，到时小桃会一死了之，只求恩公能送我一把匕首藏身。”
高兆发誓，这绝对不是他的安排。
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苦难更加能磨炼人。
到上清观之前，他想了很多种可能，都有对应说辞，甚至准备好了筹码，就是没有想到小桃会如此懂事，令人感动。
或是如此聪明。
高兆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交待道：“上清观不留小桃，我高兆另想办法。
接下来数日会有许多流民前来朱樱寨，我会以此契机将三十七人洗白。
之后会有官吏来说农税和地界的事，我高兆已有对策解决。
这些，都不会牵扯上清观一丝一毫，请首阳真人安心炼丹！”
高兆说到后面，语气悲愤，冰冷。
他扶起小桃，很温和地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寨子，是我一开始想错了。”
首阳真人揉额。
又望向翠云道长。
大道长好像真睡着了。
首阳真人直摇头，脸露痛苦。
高兆知道，他现在骑虎难下。
见死不救是修道之人颇为忌讳的事，一旦生出心结，再难成道。
就算不收留小桃这事对上清观来说再正确不过，日后他都会受到其他道长的诽议，估计大道长心中也会有所芥蒂。
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但他是被大道长誉为前无古人的炼丹天才，三十多岁就成为炼丹房掌事，上清观历史上最年轻的真人，高兆相信他有足够的智慧，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有时候压力是动力。
高兆拉起小桃，很生气地往门外走。
“等下。”
首阳真人叫住他，自己却锁眉闭目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严肃说道：“金谷真人，下清门是天尊入户，望你能尽快新建庙观，以拱上清道容。”
高兆微愣。
下清门就是他在山脚捐建的牌门，是首阳真人“请”大道长起的名，提的字。
这金谷居士成了金谷真人，意思是今后他有资格自立观庙了。
而新建庙观，既解决了小桃的去留问题，避免首阳真人背负见死不救的罪名，又让高兆免费扩建上清观，增势翠云峰，代价却只是一个真人道位而已。
首阳真人这是一箭三雕，化腐朽为神奇，真不愧是炼丹天才！
“谢道长！”高兆拱手感谢。
小桃连磕了三个响头。
大道长终于“睡”醒，睁开了眼睛。
“金谷真人，小聪明可不是什么大智慧，这段时间在家多些冥想修心吧。
首阳真人，你观貌不专，揣心不细，察人不端，罚你闭关瑶台阙三个月，炼丹房交给普阳子吧。”
首阳真人唰地扭头望向高兆，眼睛连眨，手指久久悬在半空。
屋梁不断萦绕起“你你你”的单音字。
高兆只能耸耸肩，谁叫你识人不淑。
而大道长的话，虽然只有短短两句，却蕴含着许多意思。
一是同意他从金谷居士跳级成为上清观真人。
二是同意他在下清门新立庙观，并任为新观道长。
三是默许他收留小桃，以及三十七名溃兵于山脚，但不要牵扯到上清观。
四是首阳真人的接班人位置牢固了，还公示于人，因为不是谁都有资格在瑶台阙里闭关的。
五是各打五十大板：他这段时间不准到上清观，首阳真人则面壁三个月。
对此，高兆只有两个字：膜拜。
他连忙朝大道长行天揖之礼。
首阳真人则行敬尊道礼。
两人都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真不愧是大道长！！
……
“金谷真人！”
高兆刚踏出观门，首阳真人就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道长，刚才金谷子失礼了，万望见谅。”高兆再次道歉。
诓他是情非所愿，不诓白不诓。
“你是好人，我是恶人！”
首阳真人还在气恼，近前，却是将朱樱寨的地契塞在他手里。
“这是？”
“你是下清观道长，这地契理应由你存管。”首阳真人表示很鄙夷，你明知故问。
“谢道长了！”高兆高高拱手。
他是真高兴，这表示朱樱寨今后所有事务皆能自行决断，不必再请示上清观了。
当然，有时候形式上还是要的。
“同为真人了，今后还是互称道友吧。”首阳真人纠正他，表情百般滋味。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长永远是金谷子的道长。”
“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师傅？！”首阳真人腮下那缕小胡子，吹得是直飞。
末了，他却是凑前，几乎挨着脸颊，很小声地问：“能否透露给你这个师傅，你是如何知晓会有许多流民投奔朱樱寨？”
看来好奇心不分地位、身份和天才。
高兆神秘地笑了笑，本想说：我预测了邙府的预测。
但看着手中的地契，他还是凑前透露：“邙澹是我的人。”
首阳真人暗吸了口冷气，“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可是邙府的亲族人，还是邙子凌的叔公！”
高兆只是神秘地笑。
“你这小子……算了，总之今后行事要注意分寸，更要注意安全，邙氏食邑北邙三百余年，势力不是闹着玩的。”提醒完，首阳真人返身入观。
“道长，还有件事。”
高兆叫住他。
本想等难民潮来了之后再提的，刚想起自己被大道长禁了到上清观，虽然没说要禁多久，至少是对等首阳真人的三个月吧。
“我的财力顶不住很多饥民的，上清观能否捐献十万石粮食？”
首阳真人一个踉跄。
呯！
他转身关上观门。
“救魏阳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一种药，我称之为柳晶。”
救魏阳时，端进来的是一小碗水。
柳晶，可以说是阿司匹林的前身。
制作很简单，将柳树皮熬成浓汁，然后用冰块急速降温，就能析出“盐粒”。
在上一世，高兆父母那辈很穷，发烧了，感冒了，这里疼了，那里痛了，街坊里流传的古方就是喝柳树皮汤，效果有时挺好，但有时也很糟糕。
当父母讲得多了，某一次他起了兴趣，用手机一查，发现柳树皮汤原来就是阿司匹林的前身。
是药三分毒，柳树皮汤的副作用是可能呕吐，肚子痛，甚至是胃出血，而析成晶块，能一定减少不良反应。
吱！
观门打开。
“柳晶？”首阳真人叫问。
“能消炎退热，去疽平瘟。”
“真的？！”
“魏阳现在活蹦乱跳，道长您说呢？”高兆干笑了笑。
虽然预见了答案，首阳真人还是暗吸了口冷气，怒道：“你小子藏着掖着到现在，原来这柳晶是今天谈判的筹码，对吧？”
“是您没能把持住，先妥协的。”高兆狡黠地笑了，怪我？
在这个年代，官府有医师服务公卿士大夫，平民百姓只有巫觋和行脚郎中，能有消炎退热的药已是了不得，能去疽平瘟那就是神药，堪比他首阳真人的终极目标：长生不老丹。
“上清观没这么多粮，十万钱！”
打了三折。
“成交，但得借我三十道友，三个月。”
“你想干什么？”首阳真人谨慎起来，现在很怕他了，怕他带着道士乱来。
“上清观施粥置民，盛德浩恩，首阳真人救人危难，大仁大慈……”
“行了行了。”
首阳真人摆手同意了。
他发现每次和高兆谈判都拒绝不了，还很高兴，你真是十六岁？
高兆眉开眼笑，跑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块小缣布，偷偷塞在他手里，连身后的虎子都察觉不到的那种，然后退后几步，行天揖大礼，很大声地颂道：
“首阳真人炼丹术名誉中原，如今又创出‘平瘟消疽丹’，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