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远方客人(中)

郕国,姬姓,伯爵,始封周文王之子、周武王郕叔武。

四百多年前郕国被齐国吞并,郕太子逃往鲁国,后在鲁国的帮助复国,至此成为鲁国附庸。

居于屋檐,受制腋下,终会国之不国。郕国国君最后沦为鲁国大夫,国土被鲁国大族孟孙氏采邑,就像田氏代齐那样,郕氏公族沦为家臣。

两百年前,郕国又被齐国攻陷,一部分郕氏在历史长河中或改氏为成,或改氏为盛,仍然居于曾经的郕国国都成邑。

还有一部分进入抬头不见天日的岱山深林,成为山郊野民,聚落而居。

现在成邑是齐国城邑,位于梁父山以南,距鲁国曲阜仅百余里,与军事重地阳关形成南北犄防。

高兆惊奇地发现,临菑中对两百年前逃进岱山的郕氏后裔情况,竟然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问就是大部分好像居在成邑,也有说在汶上的嬴邑、博邑、梁父、夫钟、柴邑,甚至有的说在汶中的闻邑、刚邑。

连骄横惯的太史后胜,都气得差点把司徒署的闾师、司文、司书等,跨部门地遍揍一顿。

他自己管辖的司空署,那些管矿产的卝人、管山林的虞师……等等,肯定会很惨。

好消息也有。

高兆午时离开齐宫,司寇署下午就围剿了稷下帮,全抓回来一个个拷问。

当晚确认,与贼寇勾结的就是稷下帮的头。在他提供的情报下,位于临菑的贼寇联络点被顺利剿灭,抓获贼寇三当家。

令高兆意外的是,窝点里有一位熟人,当时护卫猗士衡前往韩国的族卫百夫长,一个三十多岁的俊秀汉子,是最先敢跟高兆搭话的人。

那时两人有些熟识后,路上还一起喝过几杯酒。

高兆始终没有问他名字,一直称他为“百夫长大人”,他也不自我介绍,直呼“高兆”。

可惜,这次他拼死抵抗,不肯就范,当高兆见到他时,已经奄奄一息。

“能否放过猗士衡?他是我们雒阳猗府下一代的希望。”

“不能。”高兆回得很坚定。

他呜呜地哭了,挣扎着要站起来杀高兆。

“百夫长大人,你叫什么名字?”高兆问,想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位好汉。

“猗浩忠。”

“猗怪才是你们猗府下一代的希望。”

他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恍悟过来。

然后他笑了。

“谢谢你,高兆,请帮忙转达:我无颜再见他。”他将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抹了过去。

……

齐国博邑。

这是一个依高地而建的寨子,很大,占地至少二三十公顷,寨栏全是两三丈高、半人粗的尖木,四周是高耸的警哨木塔,至少二十多座。

这些,宣示着这个寨子底蕴深厚,实力不凡。

就像他们三当家供述的那样,里面有寨民四千多,拿起镰刀锄头,他们是温驯百姓,拿起长矛就是凶悍卫兵,无论男女老少。

附近有八个寨子都有郕氏后裔,之间或称兄道弟,或相互联姻,或歃血为盟,自成一方势力,既反抗官府暴敛,也抵御其他山贼掠夺。

总之,若一方有事,燃起狼烟,八方必定支援,总人数约有上万。

寨门对着汶水,渡口可到对岸梁父山,背后是巍峨雄奇的岱山,延绵数百里。

出可攻,据可守,退可遁。

这就是连临菑里都没有一个人知道郕氏后裔详细情况的原因。

郕仼,博寨大当家。

他方正国脸,半脸髭胡,只穿着件敞口虎皮,露出胸口大片毵毵黑毛。

披着整张虎皮的大石椅上,左右两边放着通体漆黑的板斧,只利刃部分泛出一丝银白。

细看,那黑色是鲜血浸渗了一遍又一遍后的发黑,比利刃闪出的寒气还要渗人。

但他现在思考的却是坐在下座,在怡然闭目的鲁仲连。

二当家一直说杀了他,可以省份口粮。

鲁仲连却是悠悠劝道:“最好别杀我,不是我怕死,而是不想你们后悔。”

“为什么?”当时二当家很好奇,也很好笑。

“因为我义儿高兆,会让你们所有人陪葬,我在,能劝得住他。”

二当家当时就笑了,抽出大刀就要砍了他。

郕仼用板斧劈飞大刀。

作为上万人的盟主,他想的更深,目光更远。

博邑卖毛皮,曲阜猗府卖武器和食盐,两家各取所需,合作长达百年之久,关系悠久而深厚。

岱山从来不缺毛皮,各个山寨子多的是,但都缺武器、粮食、食盐、耕牛、农具、酒……样样都缺。

所以从某程度上说,曲阜猗府是博寨的恩人。

当曲阜猗府的家主带着远方客人,雒阳猗府的百夫长猗浩忠过来时,他郕仼都没有立即答应。

他派人去临菑调查鲁仲连和高兆是何方神圣,竟让猗府家主亲自前来,让雒阳猗氏的百夫长千里复仇。

临菑里没人知道高兆,猗浩忠告诉他,那是雒阳猗氏的敌人,让雒阳猗氏损失巨大。

鲁仲连是查到了,所以他郕仼犹豫了。

曲阜猗府将酬金从百金升到千金,并提议将赎金从千金提到万金,说高兆的樱城有很多很多钱,至少有数万两黄金,给得起,临菑鲁府估计也筹措得到。

他郕仼于是答应了。

万金是一笔巨款,能让上万郕氏后裔不愁吃穿至少十年!

他和曲阜猗府家主其实各自心知肚明。

明面上达成一致的是砍下高兆人头,他郕仼获得千两酬金,实际他想得到的是万两赎金。

无所谓了,都是各取所需。

现在鲁仲连是劫回来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郕仼却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一是这位鲁公一点都不怕死,会主动跟他交谈,讲了很多有关高兆的义举,比如凭一己之力养活樱城六千多人,让他郕仼震惊不已,也讲了高兆与中原仁商白府结盟、与邙府交锋、与猗府的恩怨由来……等等,让他心悸。

二是高兆抵达临菑第一天就去见了鲁懿,鲁懿自然把消息第一时间传给三当家。十几天的行程时间让他郕仼起疑,因为这样的赶程不可能携带得了万两黄金,那是两千多周斤,至少得用四辆牛车来拉。

三是鲁懿答应合作,只求鲁仲连安全,但至今五天过去了,临菑那边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理来说两地不过两三百里,快马加鞭一天能到消息。

所以他越想越苦闷,越等越烦躁。

“大哥,我们博寨就是官府都奈何不了,现在我们还与各寨子打好招呼,万两赎金都有份,他高兆何方神圣,能奈我们何?”

老二翘嘴嗤笑,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对面鲁仲连,又想动手了。

粮食珍贵,去年冬天就有很多人饿肚子,不得不把许多垂暮老人推出寨门,让他们在森林里自生自灭,这才好不容易挺了过来。

多省一份口粮,等于救回一位同胞。

“如果他高兆的脑袋那么好拿,为何雒阳猗氏不自己砍?”郕仼瞪眼反问。

老二顿时消失了凶光,眼睛连眨。

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他很快就又笑了。

“我说大哥,我听说整个雒阳才十来万人,雒阳猗氏能有几个人?我们九寨加一起可有上万!

而且只要我们往山里一钻,他高兆就是来再多人都没用,官兵来了都没折!

这百年来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这不都挺了过来嘛。

何至于如此担忧害怕!”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郕仼还是摇头。

那些两三丈高的粗木寨栏和二十多座哨塔,看上去很唬人,挡挡野兽吓吓其他贼寇有用,挡军兵?

之所以百来年与官府相安无事,是因为寨子实在太穷。

没有油水可捞,谁会白搭数千人性命来犯。

当然,这其中也有几位当家四方游走的功劳,为此付出很大代价,包括每年都要献出去很多珍贵毛皮和特产,以及寨中新成女子。

“报告,三当家回来了!”

“成了?!”郕仼和二当家惊喜而起。

三当家却是孑身一人。

两手空空,脸色还阴沉如铅。

“老三,什么情况?”郕仼问。

“我们在临菑的兄弟全被抓了。”

“什么?!”两人惊得口瞪口呆,要知道那可是两百多号最强壮的兄弟。

二当家噌地望向鲁仲连,拔出大刀,凶光毕露。

“老二!!”

郕仼大声喝止,急忙问三当家:“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计划如此周密,怎么会失败呢?!

“高兆来了,他要跟你当面谈。”三当家却是低头侧向。

那是完全死心的表现。

他对酬金和赎金完全失去希望了。

“他现在哪里?”郕仼转身去拿起双板斧,咬牙问。

“不用带武器了。”三当家合目摇头,然后是长长叹息一声。

“为什么?”郕仼不解。要知道,他曾经只身闯入敌群,杀退百人。

“阳关那边的军兵全都过来了,把我们博寨和其它八个寨子都包围住了,整整五万人!”

铛啷!

大当家郕仼的双板斧掉落地面。

二当家的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说的没错吧,不要小瞧我义儿,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干得出来,幸好你们没有杀我,不然他屠了你们。”鲁仲连淡淡说道,依然双目合闭,在怡然养神。

仿佛一个千里之外的雒阳商贾,调动齐国五万大军是一件小事,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