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一浮早年生平

第一节 大师之死

1966年始,“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全国。知识分子在这场浩劫里首当其冲,成为最倒霉的一群,作为“臭老九”被打入社会的另册,他们受到冲击最早、受冲击面最广、受冲击的时间最久。而马一浮,这位中国现代最传统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最传统的知识分子的代表,被周恩来称为“我国当代理学大师”的一代国学巨匠,也在劫难逃。

1966年底,马一浮与当时的许多学者一样,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受到了批判。不久,他被红卫兵赶出已居留十余年的西湖蒋庄,迁至安吉路的一幢简陋的寓所。位于西子湖畔的蒋庄曾是他的学生蒋国榜的私人别墅,他于1952年受蒋之邀入住。马一浮曾在这里每日对着西子湖的碧波烟柳、十里长堤悠闲度日,可惜他最后却不能终老于此,这也是劫数使然,而此时的马一浮已经是84岁的老人了。

1967年6月,杭州的酷暑似乎亦因社会的动乱而早早降临,马一浮终因年老体衰、郁积成疾,在那潮湿闷热的简陋寓所内一病不起。据经常探视和照顾过他的楼达人先生说,他是因为胃出血被送去医院抢救。不过,由于他对中国动乱的局面十分忧虑,故去意已决,无法挽留。(1)早在1967年花朝日,他就已作了下面这首诀别诗。

拟告别诸亲友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

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

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2)

大凡历史上的著名诗人都爱在临终时作诗文话别,如陶渊明、陆放翁等。一方面表达自己超脱生死的人生态度,另一方面也隐含着要向世人说明,吾等非普通人,可以从容就死、自决生死,不必完全假手于死神。当然,临终说许多寓意深刻的话,并非诗人的专利,早些年一些革命电影中的英烈往往也要说上半天,才从容死去。周星驰《大话西游》虽不是革命电影,但是里面的唐僧临终废话威力无比,可以看作是临终遗言的另类。马一浮不仅是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国学大师,而且也是颇有成就的书法家、诗人,因此也不能免俗。虽然,马一浮一生不以诗作彰名,而且他的诗作流传不广(实话说几乎没有流传,这是题外话),但马一浮肯定认为自己是一名诗人,他一生的许多时间都用在了作诗上。由他的弟子整理出版的《蠲戏斋诗集》以及《避寇集》等收藏了马一浮的诗词近千首,足见其在诗词写作上的成果。所以马一浮同样有诗人的毛病(或者应该说是优点),是可以理解的。

平心而论,马一浮的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虽是生死话别,诗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死神降临时所带来的恐惧和绝望,而是充满了安详、从容、笃定和希望。诗的前半段是说自己将要离开这个尘世,后半段则是对亲友的慰勉。整首诗除了使用一些佛家和道家的语言如乘化、形神聚散、希夷、沤灭等之外,并不复杂,不过,寓意却很深刻。不仅表达了马一浮对待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态度,也隐含了他对中国当时的局势以及未来前途的看法。于儒、佛、道思想中浸淫了一生的马一浮先生,其精神的确已经达到了超脱生死的境界。儒家的正命、道家的达观,以及佛家的看破一切,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其脑海中圆融贯通,实现了超越和升华。不过,马一浮终究是儒者,因此他的这首诗也包含了较多的现实关切。道家和佛家是不需要告别亲友的,因为他们在生命的尽头处已无杂念、没有什么需要告别的。儒家则截然不同,他们认为,死亡只是“自然生命”的结束,而“价值生命”要在死后由后人来认定,因而对后人做个交代是必须的。马一浮尽管对于外面的疯狂和喧嚣早已做到希夷视听、不闻不问,但是内心仍然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看法和态度。所谓视听希夷,只不过是不忍视听而已。将自己对于生命的态度和对于现实的看法告诉后人,这正是马一浮作为一个儒者的责任。个人的生命虽将结束,而人类的生命仍将延续。马一浮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虽对现实仍怀有一种忧虑,但对中国乃至人类之不久的将来,仍持有无比坚定的乐观信念。诗中的“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一句,可以看作是这种乐观信念的最真实写照。

一个睿智的老人去了,留下了对亲友的慰勉;一代国学大师走了,留下了对中国的预言。十年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迎来了改革的春天;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中国的改革已经是花开满枝、硕果累累,中国人昂首挺胸,迎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伟大荣光。而马一浮本人不仅重新成为学术界瞩目的历史人物,他以毕生精力追求的儒家文化、思想、道德和精神,以及创造和拥有这一无上文明遗产的中国,亦同时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