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审判:能源、粮食、自然与人类未来
- (加)达林·夸尔曼
- 4375字
- 2023-05-16 18:32:42
第2节 传统农业的循环运作
食物供养了人类,并为人类提供能量。我们细胞生长的能量来自上周吃的肉酱千层面,或者去年吃的鱼。早餐的鸡蛋为我们提供了一天的工作动力,食物塑造了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身体的燃料。
食物对人类生活是如此重要,所以食物的生产、加工和分配都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内容。从1.1万年前到今天,不管处于何种社会形态,世界上80%—90%的人都在从事食物生产。[1]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做人就意味着做农民。在人类使用化石燃料之前,社会就是肌肉和无数次挥动锄头铸就的。食物是社会的燃料,那个时代,最主要的能量来源不是碳氢化合物,而是碳水化合物。奴隶、农民、石匠和铁匠,他们支撑着社会的运作,是社会发展的引擎。农业生产能够捕获能量——将太阳光的热量凝聚在一粒粒小米或玉米里。[2]土地是原始的太阳能收集器,谷物是原始的可携带能源。我们只有了解粮食怎样生产、怎样分配,才能了解文明。本书的重要主题——从循环到线性的转变——也体现在粮食生产中。
首先,我们来比较以下两种粮食生产系统。
传统农业——基于人类劳作和畜力的循环,是一个包含土壤肥力、劳动力和种子的闭环。
工业化农业——由化石燃料驱动,其运作过程是线性的。[3]
直到20世纪,传统农业仍是世界的主流。虽然使用传统耕作方法的地区在逐渐减少,但如今从事传统农业的农民还是很多的。传统耕作法是一种古老的技术,我们需要认识到,世界上有很多地区还在依靠传统农业,并且在不久的未来,它也许能够帮助人类摆脱对化石燃料工业化农业模式的依赖。[4]
现代人大约出现在20万年前。距今大约1.1万年的时候,一些地区的古人类开始驯化小麦、大麦、扁豆、豌豆和鹰嘴豆等植物,以及绵羊、山羊、狗、猪和牛(相对较晚)等动物。农业的起源一直有争议,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农业社会和之前社会的分界线很模糊;二是关于农业的起源地和起源时间众说纷纭;三是具备有限培植能力的狩猎采集社会与具备完整生产体系的农业社会之间有很长的间隔——在某些地区长达数千年。为什么农业发展得如此缓慢?有些科学家认为,驯化植物本来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如早期农民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仔细地筛选野生玉蜀黍的种子,才培育出了大棒子玉米。[5]另外,还有些民族抵制农业。即使在今天,亚马孙地区的部分少数群体仍然靠狩猎采集获取食物。除了这些特殊情况,我们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一项长期存在的重要规律:现代人出现这20万年来,95%的时间里,世界上没有农业。在最后这有农业的5%的人类历史当中,多数人都极其依赖农业,我们建立了种植园和牧场,为自己提供农产品。今天,这种对农业的依赖遍及全球。
世界各地的农业,大都是独立起源和发展的。1.1万年前,农业出现在中东的新月沃地。那是一个接近倒U形的地带,包括现代的以色列、约旦、黎巴嫩、叙利亚、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埃及等国家。在新月沃地,人类驯化了小麦、大麦、山羊和绵羊。9000年前,在世界另一侧的美索亚美利加也出现了农业,这个地区的范围从现代墨西哥中部延伸到哥斯达黎加。美索亚美利加的农民培育了玉米、豆子、棉花(在旧世界和新世界分别被驯化)、辣椒和火鸡。与此同时,农业也出现在中国和南亚地区。这些地区的农业为人类提供了水稻和其他农作物。最后,大约在5000年前,农业出现在南美洲和非洲。准确的日期不重要,重要的是距今约1.1万年至5000年这段时间,世界上许多狩猎、采集、捕鱼型社会的人群,独立驯化了很多动植物。几千年后,依托这些驯化的动植物,我们建立了具有完整生产体系的农业社会,为后来的农业文明打下了基础。
在人类历史上,农业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文明的发展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罗纳德·赖特告诉我们:
农业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人类历史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农业出现以前和农业出现以后……农业的出现给人类带来了全新的生产生活方式,而且直到今天,农业依然支撑着世界经济。我们生活中最离不开的,就是旧石器时代晚期出现的农业种植技术。[6]
农业改变了一切,包括社会形态、经济、聚落和动植物的分布。农业这种聚焦能量为人类所用的特性,为所有大型复杂文明奠定了基础。大多数文明活动,比如稳定的食物供应、固定的居住地、密集的人口、精细的劳动分工,以及先进的科学技术等,都是在农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农业出现以后,所有农业社会都致力于同样的运作过程——培育种子、侍弄作物(凝聚营养)、分配粮食(能量)。但是农业的模式并不单一,相反是多种多样的,比如稻田与玉米地、牧羊与养鸭、梯田与平原农田,各有特色。农业不仅包括食物生产,还包括一系列储藏加工技术——制陶、贸易、运输、烹饪与食物加工(如磨谷子和烤面包)。农业影响了社会模式,比如形成乡村聚落,聚落居民解决集体纠纷,以及修建灌溉渠之类大规模的工程。[7]本书将从宏观角度观察粮食生产模式,整体分析人类是如何将植物、动物、水、土壤和太阳光转化成食物、家庭、社会和文明的。
传统农业系统中,人们利用自然循环来制造食物。这包括土壤肥力的循环、能量在动植物和人类劳动之间的交换,以及种子和牲畜的培育等。这一切的能量都来自太阳。
我们先来看土壤肥力的循环。肥力循环是地上和地下生物网复杂的深度交换。肥力代表了一系列土壤指标——盐度、酸度、土壤颗粒大小、分子交换能力等。氮和磷是传统农业肥力循环中两种主要的有机养分,它们在土壤和农作物中反复循环。不过肥力的循环大都限制在当时当地,比如大麦可以吸收周边山坡上牛羊粪便和腐烂的野草里的营养;一棵老树死了,倒在地上,腐烂后变成养分,养育了新发的小树。
植物就是这样,它们要从土壤中吸收氮和磷。但它们死去后,又会被微生物分解,变成腐殖质归于土地。营养成分同样也在人类和动物之间循环。营养物质从土壤进入植物,再进入人体——不仅包括直接食用植物,还包括间接地食用动物的肉和奶。然后,营养物质以人类排泄物和人的尸体的形式,回到大自然。在地球上出现生命的上亿年里,以及人类出现的百万年间,氮、磷等生命所需的营养元素,一直在土壤、植物、人和动物之间循环。[8]
传统农业很复杂,它包含了无数种技术。人类为了让庄稼和牲畜长得更好,不断在寻找增产的办法。轮作是一项重要的技术,特别是关系到土壤中氮元素转化的豌豆、大豆等豆科植物的轮作。豆科植物的根瘤菌能“固定”大气里游离的氮气,将其变成氮素养料。传统农业中,人们通过与氮循环相关的一系列高度发达的技术以及植物自身的能力,来改造土壤。因此,传统农业注定是自然界营养循环的一员——它可以加速或扩展这个循环,但它不能取代自然。
人体的代谢也像植物中的营养一样,与土壤形成循环关系。土地生产食物,为人提供能量。人体内的能量经过耕地、种植、收割,喂养牲口等劳动,最后又进入食物里,重新开始循环。[9]农田中长出了耕畜吃的草料和谷粒;马帮助人耕种燕麦;人用燕麦喂马,让它再次去耕地,生产燕麦。所有的前工业文明都是粮食驱动的——大部分人类文明都忙碌于获取食物。食物给了人类建造金字塔、大教堂,挖灌溉渠,制造船只,运输货物,以及发动战争的能量。
传统农业不但加速了营养循环,同时也改造了联结人、动物和土地的劳动——能量循环。以种庄稼为例,耕种、收割用的能量不完全出自土地,其中一部分能量——例如牲畜吃的草——来自附近的草原。人类不会吃草,但我们可以利用草原,将它变成食物能量。营养专家、生态学家玛西亚·皮门特尔和她的丈夫、农业科学家大卫·皮门特尔在《食物、能量与社会》(Food, Energy, and Society)中写道:“犍牛在麦地里劳动,将稻草能量转换为小麦能量。”[10]传统农民生活在与大地交换食物和能量的循环当中,他们借用农田和草原的能量,改造能量循环流程,供应其他社会群体。说白了,农业就是人类改造食物能量循环的工作。
植物的种子也在传统农业系统中循环。农民(特别是女人)集体劳动,精挑细选品质最好的种子,准备来年播种。人们用同样的方法培养可食用的动物、牛奶和耕畜。农田与牧场不仅生产食物,还提供了下一代的动植物。
农业知识——人们在耕作中发现的与植物、动物、田地、气候、历法等相关的规律——的传播也局限于本地。传统农业知识一代代传下去,新的农民也会不断地完善和更新这些知识。农业知识是个反馈环——农民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自然,然后根据实践的结果,再来改进农业理论知识。
传统农业社会中,农具一般都是自制的,包括锄头、镰刀、犁、绳子、刀具、锤子和马具等。这些工具都是使用本地材料,比如周边树林的木材、岩层的石头、屠宰场剩下的皮革和骨头、铸造厂的铜与铁,还有本地植物的纤维。对于那些不能自己制作的工具,农民一般用粮食与村子里的工匠交换。总而言之,这个过程也可以形成闭环——用食物换取生产食物的农具。
传统农业系统生产链的各种要素——劳力、土壤肥力、种子、工具、耕畜、食用家畜和农业知识——都产自土地,也应用于土地。农业的每一个环节几乎都从土地中产生,或者围绕农业性质的村庄产生。传统农业包含了一系列自我供应的循环,很少有外部输入或不可回归自然之物。
[1] Fernand Braudel, The Structures of Everyday Life: The Limits of the Possible, vol. 1 of 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 15th-18th Century, trans. Sian Reynolds(New York: Harper & Row, 1979), p.49.
[2] 这里的热量是指千卡路里(kcal)。本书不会用更小的克热量(gram-calorie)作为单位。
[3] 这里的“工业化”不是贬义词。它概括了食物生产系统的几个特点:1.化石燃料依赖性;2.用机器替代人力劳动;3.大规模的专业化生产;4.追求最大产量和利润;5.作为工业社会的一部分,严重依赖机械和技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比较工业社会和传统农业社会时,我并不希望美化传统农业。以西班牙的土壤退化和希腊的石质山坡为例,传统农业也会破坏环境。请参考David Montgomery, Dirt: The Erosion of Civilizations; Edward Hyams, Soil and Civilization; Donald Worster, Dust Bowl。
[4] ETC Group, Who Will Feed Us? The Industrial Food Chain vs.the Peasant Food Web, 3rd ed.(Ottawa, ETC Group, 2017)
[5] Sean B. Carroll, “Tracking the Ancestry of Corn Back 9000 Years,” New York Times, May 25, 2010.也参见Jared Diamond, 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New York: W. W. Norton, 1997), p.137。
[6] Ronald Wright, A Short History of Progress(Toronto: House of Anansi Press, 2004), p.45.
[7] Jean-Claude Debeir, Jean-Paul Deléage, Daniel Hémery, In the Servitude of Power: Energy and Civilization Through the Ages, trans. John Barzman(London: Zed Books, 1991), pp.18-19.
[8] 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不过营养的循环其实更复杂——包括大气层与岩石圈、微生物,还有雷电等各种自然现象之间的反应。比如,磷不但在土壤和植物之间经历短暂的生物圈循环,还要经历漫长的地质循环。短期与中期时间范围内,地球上的营养物质高效率地在各个生态系统中循环。
[9] 这里需要澄清圆环(loop)和循环(cycle)的区别。尤金和霍华德·T.奥德姆,以及其他一些学者明确指出,物质可以循环,而能量却在流失。参考Eugene Odum, Fundamentals of Ecology, 3rd ed.(Philadelphia: W.B. Saunders, 1971), p.48。根据热力学定理,能量只能被使用一次,而且严格来说,它不像氮或碳元素那样,在自然界循环。我们需要牢记这些区别,然后继续探讨人类与粮食之间的能量循环。比如,太阳光射进我的花园,为我种的植物提供能量,最终转化为植物、微生物和人的热量。我的劳动修整了花园,让它生产果实;花园同时也给予我能量。我们可以传递能量,但不能生产能量。
[10] David and Marcia Pimentel, Food, Energy, and Society, 3rd ed.(Boca Raton, FL: CRC Press, 2008), p.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