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忆

去医院的路上,她给舅舅买了早餐。

天色尚早,清晨的风带着一点点沁凉。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景。记忆一点点复苏,仿佛提醒着她,眼前的这座城市是多么亲切又熟悉。

这是一座回忆之城。正是由此,她才从潜意识里抗拒着回来的念头。她可以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假装重新活了一次,但在这里,她做不到。总是有大团大团的旧回忆不请自来。

刚走进医院的玻璃门,忽然有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陈海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挣脱,“救命”二字已经到了嘴边。然后,她听见一个闷闷的男声自耳畔响起。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熟悉的宁远口音,带着一点点鼻塞。

海茉忽然就放弃了抵抗,乖乖地缩在那个怀抱里,鼻子有点酸,也闷闷地回答了一声:“嗯。”

沈安是她的回忆之城出现的第一个故人。

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心里竟有些轻松。

沈安看了看她,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她手里的包,和她并肩朝着ICU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来了?”

海茉也打量着他,他和从前还是有些不一样了,那个张扬热情的男生变成了成熟内敛的男子。

“昨天回了宁远一趟,刚好遇见你舅妈,这才知道你妈生病的事儿。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不找我,也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我也是才回来,还没顾得上联络你。”海茉笑笑。

“住哪儿了?宾馆?”

“嗯。”

“我在安城买房了,刚好有一间空着,回头住我那儿去。”

“原来变成土豪了……”她笑得促狭。

沈安也不看她,但嘴角微翘起来,伸手揉揉她的头。她没有躲开,他连丝毫犹豫都没有,便再次搂住她的脖颈,温柔地靠向自己。他嘴角依然翘着,但有一颗小小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

那年匆匆,他痛失妻子,他没有去和海茉告别,他躲在壳子里,避不见人。

而两年后重逢,他心底的伤疤隐隐作疼。

两年间,他们时有联络。她知道沈安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网游工作室,他也知道海茉在律所当实习生,并且有意继续读博士。他们都看着对方在努力向前奔跑,没有人困囿原地。

只是没有人有勇气去对方心里探一探冷暖。

而现在,重逢这一刻,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知道,情意还在,醇厚不减。

但现在不是寒暄的好时候。

医院里的人还不多,舅舅正缩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打盹。海茉蹑手蹑脚地经过他,准备去值班室打听一下母亲昨晚的情况。

早有值班护士一眼看到她,特意招了招手,笑着说:“你妈妈醒了,一整晚都没有惊厥发作,温度也控制住了。如果检查结果是好的,不久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她回身看沈安。

沈安在她眼里看见孩子般的欢喜,像湖面洒满晨光。

秦舒娅就这么度过了让人心惊胆战的五天五夜,病情虽没舒缓,但生命体征总算是平稳下来。烧退了,能进流食,甚至还有精神看报纸、看电视了。

但后遗症也随之而来,短时记忆缺失和双耳失聪。

她看着海茉,眼神里的犹疑如同审视陌生人。

沈安担忧地看了一眼海茉,海茉却转身找来纸笔,工工整整地写道:妈妈,我是海茉,2013年的海茉,二十六岁的海茉。

秦舒娅拉着她的手,终于喊了一声:“海茉。”

但一转头,她又开始在房间里寻找:“骁城、骁城。”

她在喊着已故丈夫的名字。

尽管医生已经预测过这种情况,说病人的短时记忆会缺失,但很久以前的记忆可能不会被破坏。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她记得最深的竟是十几年前的人和事。

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但需要时间。这是医生给海茉的答复。

来探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母亲的老同事、老朋友,甚至还有老邻居。母亲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能够主动认出的面孔。大多数时间,她还是在向门外张望,似有所期待。

还是舅舅忍不住,在她第N次询问“骁城去哪儿了”的时候,他拿过海茉手里的笔,直白地写道:陈骁城已经死了。

然后,秦舒娅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舅舅很快就回宁远工作去了。他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海茉:“你和沈安别那么亲近,他不是适合你的人选,他可是死过老婆的人。”

海茉急忙回头,只看见沈安在给母亲喂水,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这一句。

那几天多亏有沈安在。海茉拒绝了搬去他家的好意,他就帮着海茉跑前跑后,找了护工,还在医院附近物色了合适的出租屋。

待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海茉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笑嘻嘻地说:“我现在好歹也是IT新贵,一般的小馆子我不吃啊。”

但最后的地点还是他选的,医院拐角著名的某县小吃。

沈安一边低头吃米线,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推到海茉面前,头也没抬地说:“我买了房子之后就剩这么多了,密码是周媛的生日,你先用着。”

“果然是土豪啊,出手就是一张卡。”海茉把卡收好,嬉皮笑脸地说,“我在资本主义国家混了这几年,别的没学会,纸醉金迷倒是有一点点的。”

她又吃了几口,脸上嬉笑的表情到底没挂得住,还是认认真真地说:“安子,多谢你了。”

“傻瓜,说什么谢啊,我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妈之外,你最亲的人吗?在我面前,永远都不用逞强。”

“是啊,你就是我亲哥。”她喊了一声。

“哥帮你把猪脚吃了,女孩都怕胖的。”沈安伸出筷子就夹了她碗里的猪脚。

“不行,这是补胶原蛋白的。”

海茉忙不迭地用筷子去拦阻。

两个人吝啬地抢夺着。

邻桌吃饭的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沈安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立刻埋头吃面。

玩闹了这么一下,关于那张卡的尴尬轻轻松松就化解过去。

沈安终究没忍住,看着正在喝汤的海茉,突兀地问道:“你怎么一直没问问他的消息?”

他。

海茉头也没抬,连喝了两勺汤,极自然地回道:“哦,他怎么样?”

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沈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并不点燃,只是在手里把玩着:“其实这两年我们也只见过一两次面,还是从别人那儿听说他去新西兰了,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他又看了看她,补充了一句:“你们大概就是这样的缘分吧,总差那么一点点。”

她仍旧没抬头,把一碗汤喝光,擦了擦嘴,云淡风轻地回道:“嗯,是啊,前生修行不够。”

其实她心里从胆战心惊一下子变成了兵荒马乱。

陈海茉,你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孩。

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关于季修梵的种种,仿佛怎么说都是错,索性闭口不谈。

那支烟都快被沈安揉搓烂了,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邻桌女生。

海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声说道:“你看什么呢?”

沈安说:“她吃面条的时候回先用筷子卷一卷,这习惯和我老婆一样。”

见海茉不语,他又笑笑,用筷子的另一头狠狠地敲了一下海茉的头:“别这么严肃,难道死去的人就不能再提起了吗?周媛肯定也不喜欢我们被往事困住,做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他大大咧咧地起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可她在他的背影里分明看到了黯然。

她起身经过邻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因见那女生的身侧放着几个袋子,其中也有印着AC字样的牛皮袋。

于是她停下来,礼貌地问道:“小姐,打扰了,我前几天在出租车上捡到一个这样的资料袋,不知是不是你们公司的人遗落的。”

她指了指那个AC的LOGO。

对方年纪与她相仿,同样温和有礼,讲话的时候有一点点外地口音,当下就跟海茉互留了电话,称回到公司会去询问一下。

而那边,沈安早已折回来找她。见她与女生互留电话号码,以为海茉的脑袋里又生出什么鬼主意。于是毫不客气地伸出胳膊勾住她的脖子,“亲昵”地说:“走吧,亲爱的,别总是到处搭讪小姑娘。”

于是海茉在对方惊慌失措的目光里被沈安拖出了小吃店。

斜阳正好。有人群往来熙攘。

而这城市,竟已没有你。

我再不用去惊恐,假若重逢时该怎样掩饰我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