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上有星几点,残月如钩,雪地寂静无声。
青衣人目光复杂地瞧着双眸清亮的星魂,伸手为他扣好衣领:“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冬天露脖子夏天袒胸膛,你这么小别在外面学坏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星魂很配合地大声回答:“师父教诲得是!”
他个子还小,裹着美人先生那件白狐裘,头上还扣了顶皮帽子,脸被皮毛埋了一大半,腰间挂着插小飞刀的皮囊。星魂觉得自己像个小胖子,想到这里他瞟了眼回魂师父。
他正皱着眉看他的脸。
“回魂师父,我一定会瘦下来!”
“小星星……”
“美人先生!”星魂扑进了她的怀里,将头狠狠地在香喷喷软绵绵的怀里揉了几转,满足地站直了身体。他眨了下眼睛,轻声说:“青衣师父当相公,回魂师父当情人,一个也不放过!”
美人先生一愣,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星魂这才正经地对三位师父磕了头,算是谢师礼。
他看到三位师父的眼神都很温柔,满意地想,我连你们今后的幸福都安排好了,从此我不欠你们的了。
马车已经备好,是由八匹马拉的,一共八辆。前面有二十人组成的骑兵,后面也有二十人。星魂还是第一次坐这种马拉车,感到无比新鲜。
“这里。”李言年在最前面一辆车前冲他招了招手。
星魂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脚尖一点跃上了车。掀起帘时,扑面又是股橘子皮味。他叹了口气,想起了三年前走进李言年小楼的情景。只不过这次他没有跪,而是坐到了李言年的对面。
车身一晃,车队离开了山谷。
星魂注意到马车的窗户全用布蒙着,没有透出一丝空隙。难道这一路都不准他出马车?
“你叫李永夜,端王府的世子。端王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李言年开始说正事。
自己杀的那个人是端王的世子,星魂笑了。
他的笑容让李言年有些纳闷:“为何笑?”
“我居然是去做世子!”玩笑真的开大了,星魂的笑容越发灿烂。
李言年也忍俊不禁:“呵呵,对,你是王府的世子!安国最有权势的端王的世子!”
“他一直都不爱说话吗?”
“书在你左手木几上,你可以记熟它。”
星魂早看到木几上摆着一本书,便拿了过来。书图文并茂,大到王府的地形,小到卧室马桶的位置,细节处如三岁时爬到院子里的假山洞里让侍女用一块排骨哄出来的事情都一应俱全。
他津津有味地瞧着,权当消遣。
安国最有权势的王爷的儿子死在自己手上,出谷时也没有给自己服任何药物……星魂突然觉得马车的温度在急剧下降。
游离谷对自己太有把握了。如果不听话,只要告诉端王自己杀了他的儿子,自己将会被端王剁成肉酱!如果被认出来是假世子,山谷也会把自己杀了灭口。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听话而且模仿世子到乱真。或许……逃?看着李言年的笑容,星魂没有把握。
“想什么呢?”李言年平和地问道。
“世子的性子。”
“他原本就是送往山谷求医的。治好了,性子自然会转变。”
星魂释然,游离谷有回魂这样的神医,天下最有权势的王爷担心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病,自然会想法子来请。而谷中之人却发现了自己与世子长得太像,于是起了调包的心。
“需要星魂做什么?”
“做一个好世子,将来,还是安国最有权势的王爷!”
星魂眼睛亮了,虽然艰难,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前途,就看如何把权势抓到自己手中而不是给游离谷了。
天慢慢亮了,路上只听到马蹄踏雪的噗噗声。星魂放下手中的书,闭上眼睡了。
李言年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他的耐性也很好。
两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李言年下了车。
星魂这才睁开眼睛,双手枕在脑后放心地想事情。
书上记载:端王李谷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兼征北大将军,端王妃是丞相张岐岭的独女。两口子一人手握军权,一人有百官人脉,加上皇帝信赖有加,说端王是安国最有权势的王爷并不为过。
星魂感兴趣的是:游离谷为何有这个胆子敢打端王的主意?背后又是何人在支持?听李言年的口气,将来自己会继承王位,成为最有权势的王爷,肯花这么长的时间等他长大,为什么?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猜测去了王府后游离谷的人自会告诉他如何做,闭上眼便真的睡了。
傍晚时分,车停了。星魂睁开了眼,他以为只是在此扎营过夜,谁知下了马车,竟看到一个院子。
“这是别院,就先住这儿了。记住,从进门起,你就是世子李永夜!”李言年淡淡地说道。
夜色中别院门口亮起了两盏大红灯笼,门口站着一群人。李言年率先走过去,星魂眼尖,瞧到了李二。
“执事,都准备好了。是先用饭还是先歇息?”李二接过李言年的披风,乐呵呵地问道。
李言年瞧了眼星魂,吩咐道:“请世子先回房休息,饭菜送到房里吃。”
“是!”李二回头招了招手。
两个侍女走到星魂面前对他行了个礼,恭敬地说道:“世子一路辛苦,请随奴婢来!”
星魂看了眼李言年,他笑容可掬地站在大门口,摆出架势让自己先行。
李言年也不过是王府的执事,自己的下人。星魂心里乐开了花,矜持地慢吞吞地走进去。经过李言年身边时,李言年轻声说:“世子一路劳累,早些歇息,明日再带世子熟悉别院。”
他的语气让星魂很满足、很开心,点点头,随侍女离开。
暗淡的灯光下,这处别院显出幢幢黑影,占地面积不小。转过抄手游廊,星魂突然开口问道:“姐姐,前方是否有扇月洞门?”
一名侍女捂嘴偷笑:“世子真聪明,过了月洞门,就是世子住的院子。”
星魂完全明白了,这处山中别院是仿王府建造。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更熟悉环境。
“姐姐可是倚红?”
“世子记不得我了?才去了半年,就把揽翠当成倚红。我就知道,世子向来喜欢倚红多些。”揽翠抱怨道,眼睛眨巴着看着星魂,却是一点儿不怕。
星魂蓦地伸手摸上了她的脸,果然与皮肤不同,原来是易过容的。游离谷怕他回王府认错人,连这个都想到了。他佩服之余低声笑道:“姐姐莫怪,永夜以后还仗姐姐多提醒。”
揽翠也笑:“能服侍世子,是揽翠的福气。只是世子以后莫要再这般轻薄了,王爷瞧见不喜。”
倚红在旁边瞧着这一幕偷笑。星魂眼珠一转,走到倚红面前站定:“背!”
倚红一怔,无可奈何地蹲下了身子:“听说世子的病已经大好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般不肯走路?”
星魂忍住笑不回答。当世子果然不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趴在美女背上让她背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可惜……她们不是自己能靠近的人。
到了住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见倚红、揽翠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眉皱了皱:“我睡觉时不喜欢旁边有人。”
“世子,你小时候怕黑,总要人陪着睡的。”倚红提醒道。
“那是小时候。去求医时,神医说要治我的病,需得让我自己适应黑暗。我已经大好,那些坏习惯自然也没有了。出去吧!”星魂笑道。
“可是李执事说……”
“他是世子还是我是世子?出去!”
倚红和揽翠初见星魂笑容灿烂,还是个孩子,没想到转眼就变了脸色。两人对望一眼,福了福身,脆生生地道:“世子如今病好了,与从前大是不同。奴婢当把这喜讯报与李执事知道,他肯定欢喜!”
星魂挥了挥手,无论如何,他不会在睡觉时放两条“蛇”在身边。今天把世子架子端足了,不知道李言年是否满意他的表演。
在屋子里慢条斯理地打了几个转,他已经将这屋子里的事物记得清清楚楚。再对照书上写的,他心里有了底。
吹熄烛火躺在床上,他默默地感受房里房外的气息。
这处院子里至少有十来个人在为他守夜。他无声地笑了笑,开始练功。
“世子,起床了。”倚红撩起了纱帐,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床,秀眉一蹙,飞快地掠出了房门。
星魂悄无声息地从梁上飘落下地,瞧了瞧银盆里的水还热着,拿起毛巾擦了把脸。他很满意自己的判断,倚红真的会功夫。
正当他靠在软椅上喝着自己泡的茶,拿着《王府故事》欣赏的时候,李言年、李二与倚红、揽翠出现在门口。
“怎么回事?”李言年盯着星魂问道。
“李执事,我饿了。”星魂放下书眨巴下眼睛。
“刚才去哪儿了?”
星魂指了指房梁,有点儿委屈地说:“我不习惯睡在石室外的地方,所以就上去睡了。还没等我喊倚红姐姐,她已经跑掉了。”
李言年看了他一会儿,温言说道:“去花厅吃早饭吧。”
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星魂笑了,主动拉住了她的手:“倚红姐姐功夫高,进来时我没听见。”
倚红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拉紧了:“姐姐生气了?”
“永夜!”李言年喊了他一声。
“李执事叫我什么?这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星魂淡淡地打断了他。
李言年一愣,不以为忤,呵呵笑了起来,对他拱手一礼:“世子是想在房里吃还是去花厅吃?”
“花厅。”说完星魂这才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星魂冒昧,执事莫怪。”
李言年把脸一板:“你叫什么?叫我什么?”
“永夜……我是端王府世子李永夜!李执事请前方带路。”
两人都笑了,彼此的笑容背后都藏着各自的心思。
他说话的神情让李言年觉得眼前真的就是王府世子李永夜,心情很愉快。
永夜却觉得能把李言年踩在脚下简直痛快至极,没想到这么快就扔了星魂这个名字,又有些怅然。
早餐简单而丰盛:四个小菜,一碟小馒头,笋尖瘦肉粥。
永夜真的有些饿了,在游离谷他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早餐,拿起象牙筷子就开吃。
一筷子炒鸡蛋还没塞进嘴里,面门风声已到。他下意识躲开,李言年出手落空不觉一愣,有点儿恼怒地又挥出了一掌,这下永夜根本就不敢再躲,心疼地看着手中的筷子以及筷子上夹的鸡蛋被打飞。
“世子请站在一旁学规矩。”李言年淡淡地说道。
永夜面带惶恐无可奈何地起身,心想坏了。虽说李言年一直强调进了别院他就是世子,却容不得他真正放肆。毕竟这里还不是王府,自己扮得像了,就显得李言年真是奴才了。刚才的话分明让李言年心里不痛快。假的就是假的,李言年这样做,无非是想让他知道,在王府中别的人面前自己是世子,在他面前,不是。
李言年斯文地夹菜吃了,小心地挑出碗里的瘦肉,慢条斯理地吞了口粥。倚红赶紧送上一块雪白的毛巾,他接过小心地擦了下嘴,这才回头看了看永夜:“饭,是这样吃的。”
永夜以为现在可以吃了,岂料李言年又说了句:“吃了全吐出来!只学规矩。”
吃了还吐出来?永夜觉得当年李言年给他的压迫感又袭了过来。他没吭声,知道是自己小瞧了李言年,以为李言年准许自己扮得像了,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套,把他捧到世子的地位再一掌把他打翻在地,分明是再一次告诉他,想让他做这世子便让他做,不让他做了,他还是游离谷放出去咬人的狗。
永夜很受教。他安静地坐下来,斯文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口水自然分泌出来,他吐在了盘子里,又照李言年一般模样挑出了瘦肉喝了口粥,再次引得口水涌出,再吐。
他心里暗骂李言年变态。一筷不多一筷不少地“吃”完了,接过倚红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嘴,优雅地站了起来。
“很好,午饭、晚饭都这样办,先学三天。”李言年满意地看到永夜盯着饭菜吞口水,对自己一举数得的办法很得意。
罚三天不吃饭?永夜记住了。他提醒自己记住这是在执行任务,提醒自己以后做任何事都不要忘了把人的心思算计进去,莫要看轻任何一个人。
“对了,昨晚是怎么回事?”
永夜低下了头,轻声回答:“永夜认为,既然大好了,房内还是无须人陪着为好,毕竟人睡着了还容易说梦话。”
李言年怔了怔,点头同意。
见他认可,永夜赶紧又补了一句:“永夜是有功夫的人,身体肌肤还是容易露端倪,回到王府,还是尽量少让人服侍为好。”
李言年想了想笑道:“你倒考虑得周详。吃好了就去四处转转吧,在这里只能停留十天,要赶在年三十前回京都。”
永夜赶紧应下。
三天不吃饭会是什么样?
永夜走在院子里时看到了假山,下方真的有个洞。他想都不想就钻了进去,扬起笑脸喊道:“揽翠!快拿排骨来,不拿我就不出来!”
这是书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细节。
揽翠见他被李言年教训,也不把他当回事,听了便冷笑道:“世子,你的记性了得,知道有这回事就成了。你以为还真有排骨吃?李执事说了……啊——”
永夜拍拍手从洞里钻出来,看了眼吓得尖叫的揽翠说:“一条冬眠的蛇罢了,姐姐莫要叫得这般凄惨!”
自己都钻洞了,还不肯给块排骨吃,永夜认为扔出一条冻僵的蛇也没什么大不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认真地听完种种规矩,在揽翠与倚红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吃了吐、吐了吃。只在舌头上打转的鲜美让他几乎难以忍受,脸上露出的却是大快朵颐的表情。在揽翠盛了碗汤阴笑着递给他的时候,永夜挥手把汤打翻,洒了她一身,轻描淡写地说:“我要倚红喂我吃!”
书卷上写着,世子永夜极其依赖从小侍候他长大的侍女倚红,走路要她背,喝汤喜欢她喂。
倚红的眼睛似要冒出火来,不动声色地盛了碗汤用勺子喂进永夜嘴里。
“噗!”永夜把这口汤吐在了倚红身上,笑道,“李执事说,只学规矩不能吃。”
倚红被他喷得满脸都是,扬手就是一掌,掌心一热,一看竟是块肥肉,指着永夜气得说话直打哆嗦:“你……你……”
永夜等的就是这一句,望着门口站着的李二开口说道:“敢指着世子脑袋直呼……府里规矩如何?”
“二十大板,罚跪!”李二想来是听李言年这般说话成习惯了,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永夜离开桌子,喃喃道:“美人先生说女人是得罪不得的,我一次得罪了俩,该如何是好?”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李二和气得脸发绿的倚红、揽翠面面相觑。板子自然是不可能打的,也不会罚跪的,但是永夜却让他们觉得自己面对的是第二个李执事。
下午,永夜打算睡觉。要饿三天,他只能多睡觉。现在不能惹李言年,永夜心里憋得慌,就盼着早点儿回京都,早点儿长大。他狠狠地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把李言年踩在脚下。
但是倚红与揽翠却不肯让他如愿,站在床前冷冷地说:“李执事请世子大堂说话。”
永夜打了个哈欠,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讨厌,心里开始对王府中真正的倚红、揽翠想念。对一个人真不真心,不是易个容脸蛋长得像就行了的。书卷上写的倚红、揽翠是真的对世子好。这两人嘛,永夜诅咒她俩下个任务是去牡丹院接客。
一块排骨都舍不得给,而且长了双势利眼,这种女人,他不会怜香惜玉。
夜里永夜睡不着。原来只是因为晚上他精神好,现在又多加了一条,饿得睡不着。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苦笑。曾经自己对饥饿的忍耐力很强,可现在毕竟在长身体,饥饿感很强烈。
如果能去外面偷点儿……他笑了,凝神感觉外面的动静,他的感觉告诉他这个院子里的十来个人单以轻功论肯定比不上他,但是出去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自己是否应该再忍呢?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永夜开始分析。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屋顶上有动静,有人正站在他的屋顶上。
永夜睁大了眼睛瞧着,一块瓦被揭开,露出一个影子扔下了一个纸包,转瞬就离开了。
他心里无比激动,是那个送他进山谷、给他《天脉内经》的影子。原来,他也在别院。
永夜捡起纸包,满足地嗅着肉香。他打开,拿起一块卤得酥软入味的肉舔了舔,大口开嚼。
肉入嘴即化,美味在舌尖跳舞。永夜傻笑起来,自己居然还有个内应!他马上决定一定要把影子兄利用得干净彻底。
一个能进游离谷、能保他当傻子平安度过近一年、能了解青衣师父的收徒习惯、能进石室送他《天脉内经》、舍不得让他挨饿能深夜冒险送肉的人,不用才是傻子。
他会是李言年吗?永夜马上否定了。以他的目力,他已经看出这个人的身形绝对不是李言年。那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