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六年,冬。
寒风裹挟着霜雪掠过翠屏山,将上丘城笼罩在茫茫雪幕中。巍峨城墙上的玄色旌旗在风中作响,旗面金线绣就的饕餮纹围绕着“申”字,展现帝国的威严。
城南码头,数不清的乌篷船在结着薄冰的护城河面上起伏,船夫们裹着厚厚的衣袍,口中呼出白雾,船头升着炊烟。
穿着粗布短打的挑夫扛着麻袋在跳板上来回穿梭,岸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黑褐色的泥浆。背着蓝花布包袱的妇人牵着总角小儿,小心翼翼避开运货的独轮车,走向约好的船。
“老板,你这个多少钱?”
白发老妪颤巍巍举起三枚铜钱,怀中小童冻得通红的手攥着半块黍米糕。
船头戴竹笠的老汉用撑杆抵住石阶,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一道陈年刀疤:“阿婆当心,这船有些晃!”
说话间,不远处驶来一艘画舫。那画舫二楼雕花木窗虚掩着,清脆地琴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绕着精雕细琢的檐角久久不去。
“寒衣竹仗踏雪中,三千乌篷向故城......”
身着月白鹤氅的青年临窗而立,玉冠上的明珠随着吟诵微微颤动。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窗棂积雪,在冰花蜿蜒处留下深深指痕:“子孚你看,那孩子在这么冷的天竟然连双木屐都没有。”
身后青衣文士捧着鎏金手炉趋前半步,炉中银炭噼啪炸开几点火星:“殿下仁心,只是这人世间诸多苦难,比之上丘城外更甚者,多如牛毛。这济世安民之路,漫长亦艰。”
话音未落,河面忽起骚动。
原来是两艘官船破冰而来,朱漆描金的船头撞翻数条小舟,落水者的惊呼与兵丁呵斥声撕碎琴音。
鹤氅青年猛然攥紧窗框,指节泛白,口中吟道:“路途冻骨无人识,几人离乡几人归。”
身后的绿装女婢,手持朱砂笔,在青年吟唱完后,旋即在纸上誊写完毕。
许子孚走过来,拿起纸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寒衣竹仗踏雪中,三千乌篷向故城。上丘城外霜凄冷,护城河边无柴扉。辛苦一年囊中涩,未知明年运几何。路途冻骨无人识,几人离乡几人归。
水面上乌篷船里坐着的寻常百姓,听不到画舫里的声音。
他们只知道,快过年了。要提前回家修补房屋,准备些火柴,顺便把乡里欠下的徭役给补上。
一艘艘乌篷船沿着护城河,驶入圩(xu)水河,距离那道高大威严的城墙越来越远。
随着午时将近,上丘城街面上前呼后拥、鲜袍长褂的人也越来越多。
青旗酒暖尊常满,紫陌人游兴未阑。酒楼瓦肆勾栏角铺,都是人影幢幢。听曲儿的、饮酒的、寻欢的、闲逛的,皆而有之。
西洲商团的驼铃,与闽越货郎的椰哨此起彼伏。大夏商人捧着嵌宝琉璃盏穿过人群,引得一众人惊叹。濮锦铺子前,贵妇的貂裘被两个丫鬟托着。戴幞头的捕快袖着手,领着一班帮差白役在街头瞎转。
乌衣巷外,上丘城最销金的朱雀街上。
谪仙居三层飞檐下,六十四盏八角灯笼在风雪中摇曳。跑堂的小二哥端着烫好的酒壶穿梭于暖阁之间,窗缝里漏出的羊肉香气,引得蜷缩在阶下的一众乞丐吞咽口水。
“让道!让道!”
忽然马蹄声起,八名玄甲骑士开道驰来。
百姓慌忙退避,卖炭翁的独轮车翻倒在雪地,乌亮的煤块滚落街头。
驶过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戴翡翠扳指的手,随意抛出一把铜钱,叮叮当当地在地上乱滚。
那老叟连忙双膝跪地,双手抱礼。“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官人!”随后重重地磕在地上。
太学宫前的两座石狮子,注视着过往的行人。高墙里面的百年银杏树,顶着厚厚的积雪,使这里宛如仙境一般。
捧着竹简,驻足雪中的青年书生,望着太学宫的门墙,久久不去。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声,青年书生回头望去,只见一辆红罗香车停驻在谪仙居前,头戴金步摇的花魁正扶着侍女下车,石榴裙扫过雪地时,藏在裙裾间的银铃轻响竟与太学钟声共鸣。
那青年不由感概道:“待我宋玉他朝高官厚禄时,也要在这谪仙居,请楚汐姑娘抚琴吟诗。”
而在巷尾当铺前,抱着祖传古琴的老秀才抖落满身雪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神在在的掌柜的,算盘声噼啪作响。
“虫蛀鼠啮,漆面剥落,最多三钱银子......。”
“多少?掌柜的,您再看看我这琴……”
这时老秀才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侄儿宋玉。
“世叔,不当了,饿两天不碍事。”
“四郎?你……”未等老秀才说完话,宋玉已经转身离去。老秀才赶紧追过来,不忿道:“这瞎了眼的家伙不识货就算了,还他娘的黑。你看这琴,当年姬康就是用它弹出的‘广陵破阵曲’。”
说完便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
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里走,陆续穿过三道坊门,便到了紫微门外。
这里的积雪早已被清除,守卫的脸上也比南城门的士卒多了一丝白净贵气。
花白头发的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他身旁则是玄甲覆身的武将。此人正是右卫将军司马御戎,乃是申国上丘五卫将军之一,执掌戍守皇城的右卫。
“自入秋以来,陛下多往后惠宫去,睹物思人,常常想起文惠皇后,故而思念起了太子。破虏此去乐(lao)陵,迎回太子,朝中局势当定。”
“从太子被送去乐陵,算来已经整整十年有余。”
“当年皇后去世,朝中废储的奏折满天飞,陛下不忍太子面对这满城风雨,便将他送去了长恭侯那里。就是太子成亲,也未召回,这恐怕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林氏一门双侯,统御南军。左丘郗氏更是南迁后第一门阀,太子有这些根底,岂可轻言罢之。朝中有些人,从来看不到真正的利害所在。”
说完,司马御戎对太监作揖道:“常侍止步,若是再送,常侍恐怕今晚就会看到弹劾末将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