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兰史
- (英)亚当·扎莫伊斯基
- 10202字
- 2024-11-04 07:53:22
2 东西之间
1241年,传奇的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汗国的军队,在他的孙子拔都的统率下,向东欧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鞑靼蒙古人的铁蹄踏过今天俄罗斯南部地区,罗斯诸公国遭到了蒙古人火与剑的毁灭。随后,鞑靼蒙古人的大军分为两部,大部攻入匈牙利,接着又蹂躏了波兰,小波兰的贵族骑士们在赫梅尔尼克迎战蒙古人,但却被鞑靼蒙古人彻底打败,损失惨重。克拉科夫公爵“纯洁者”博莱斯瓦夫不得不南逃摩拉维亚。
鞑靼蒙古人将克拉科夫洗劫一空,随后又向西进入西里西亚。西里西亚公爵“虔诚者”亨里克在这里集结了他手中所有的兵力,还会合了大波兰的军队,以及一批外国骑士,甚至连他名下兹沃托雷亚金矿的矿工也被动员起来。1241年4月8日,他率领这支大军离开莱格尼察,迎战前来的鞑靼蒙古人。结果,他的军队被蒙古人彻底打败,他本人遭乱刃分身。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西欧人松了一口气:鞑靼蒙古人南下匈牙利和他们的兄弟会合,并在那里得知了他们的大汗窝阔台死去的消息。鞑靼蒙古人立即放弃了西征大业,掉头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此后,尽管鞑靼蒙古人再也没有尝试征服欧洲,但是300年内他们统治着整个俄罗斯,并且一直在袭扰波兰。1259年,鞑靼蒙古人抢掠了卢布林、桑多梅日、比托姆和克拉科夫。1287年,蒙古人的铁蹄卷土重来,带来了新一波毁灭的浪潮。波兰对鞑靼蒙古人侵略的恐惧,生动地保存在史书、传说和歌曲中。直到今天,在克拉科夫圣玛利亚教堂高塔上每逢整点响起的号声中,仍然留存着这一记忆:这段号声的中间有一处停顿,是纪念当年鞑靼蒙古人入侵时,号手吹响号角,却被蒙古人的箭矢射中喉咙以致号声停止的典故。鞑靼蒙古人的侵略也让波兰人在政治观点中将这些东方邻居看作了野蛮无信仰的梦魇。
鞑靼人的入侵显示了波兰作为一个分裂国家的脆弱。各地方虽然有共同的利益,但没有协调的行动,结果是各地的武装被各个击破。而当鞑靼蒙古人的威胁消失了的时候,这个弱点开始在国家的另一边再次显露出来。一个波兰现代历史上的巨大恶魔在这里诞生,它那钢铁打造的襁褓上带着黑色的十字标识。
在波兰皈依天主教200年后,波罗的海南岸和东岸大部分地区的居民仍然信仰原始多神教,并时常遭到天主教邻居们的猛烈进攻,这些邻居包括丹麦、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各国、勃兰登堡,以及波兰格但斯克–波莫瑞、马佐夫舍等地的公爵。丹麦、勃兰登堡和其他日耳曼贵族互相竞争,希望征服后世被称为梅克伦堡的地区,这里有重要的港口吕贝克(波兰语称柳比策)。东边更远的地方,波罗的海的海岸折向北方,丹麦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都在试图染指波罗的海沿岸诸民族的土地,这里居住着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拉托加尔人和瑟米加尔人,以及库罗尼人(Curonians/Kurowie)。而夹在他们中间的波兰人在和另一个波罗的语民族——普鲁士人交战。战争的动机是对土地和贸易的向往,同时也被本地的主教们披上了“传播福音”这样一层薄薄的伪装——教会不能接受被排除在对外扩张的战争之外的现实。克莱尔沃的圣伯纳德开始在整个欧洲宣传十字军的理念后,这一局面发生了变化。
克莱尔沃的圣伯纳德成功说服了教宗亚历山大三世,让北方十字军可以在欧洲北部各地进行圣战,而不必到中东地区。1171年,教宗下达一份诏书,宣布在北方与异教斯拉夫人或普鲁士人作战的北方十字军,将得到与在中东和萨拉森人作战的十字军同样的特许。十字军的其中一个特权是,如果某一名公爵发起“圣战”,只要和他家乡的主教达成协议即可。即使这场战争本质上是私人争端,与教会无关,他也可以招募外国骑士为他作战而不用付钱。这场十字军的胜利果实刺激了丹麦人、波兰人以及日耳曼人,令他们胃口大开。虽然第一次北方十字军失败了,但是接下来50年中,西波莫瑞的异教斯拉夫人还是被丹麦人和日耳曼人逐步征服了。
在13世纪初,马佐夫舍公爵多次进攻普鲁士地区,但是除了激起普鲁士人的反击外一无所得。这个混乱的地区需要秩序明确的军事接管。有能力处理这个问题的,只有武装骑士团。那些最著名的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已经在巴勒斯坦展示了自己的效率。1202年,里加主教组建了“基督骑士团”,即著名的佩剑骑士团,帮助他来征服拉脱维亚人并用武力传播福音。在马佐夫舍公爵康拉德的支持下,普鲁士的主教(1216年由康拉德建立)有样学样,建立了“多布林的基督骑士团”,作为波兰对普鲁士人作战的常备军。但是这支队伍规模太小,无法完成这个任务。
于是,一个更激进的解决方案应运而生,而这个方案对波兰乃至整个欧洲此后的历史进程的影响无可估量:1226年,马佐夫舍公爵康拉德向耶路撒冷的德意志人圣母医院骑士团——也就是条顿骑士团发出邀请,请他们在海乌姆诺建立基地,并帮助他征服普鲁士。条顿骑士团最初在巴勒斯坦的阿卡,仿照圣殿骑士团的军事修会模式建立。现在,他们对这个离故乡不远的任务颇为感兴趣。他们之前曾经在匈牙利接受过类似的任务,在那里负责抵挡和牵制鞑靼蒙古人的进攻。但是,匈牙利国王安德拉什二世渐渐担忧他们的野心,很快又驱赶了他们。
他们能看到波兰人的邀请的种种利益,但是这一次,骑士团大团长赫尔曼·冯·萨尔扎决定给他们的未来做好保险。他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以及教宗格里高利九世手中分别获得诏书,获准征服普鲁士地区,并且将这里以教宗领地的名义永久据有。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引入的是什么角色,马佐夫舍的康拉德发现他租借给骑士团的海乌姆诺地区事实上已经有去无回,成了骑士团的财产。
赫尔曼·冯·萨尔扎最初只是把对普鲁士人的战争当作一项次要任务,中东的圣地才是他关注的重点。1229年,他派遣一些骑士进攻普鲁士。1232—1233年,他又派遣规模更大的骑士团军队入侵了普鲁士。这次进攻中,多明我会的修士们随军布道,和骑士团一起进攻的还有若干波兰公爵、迈森和勃兰登堡的边地伯爵、奥地利公爵和波希米亚国王,以及数百名日耳曼骑士。1237年,佩剑骑士团并入条顿骑士团,促使条顿骑士团更深地参与进了东欧地区事务。而条顿骑士团深入北方,也是后世历代教宗所鼓励的,他们希望能看到北方波罗的海诸民族成为接受罗马教廷牧下的羊群,甚至还希望将福音传到遥远的俄罗斯北部。
于是,骑士团被基督教的国王、公爵和骑士们当作他们一年一次侵略东方异教徒行动(reysas)的组织者。这些贵族们认为,这种一年一次的军事行动可以算成他们履行为基督而战的义务。对参与其中的高官显贵们来说,这种一年一次的侵略更像武装旅行,不仅履行了十字军为基督而战的誓言,也是不错的战斗历练。在远征中,骑士团给贵族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因此这些显贵们往往会将自己国家的土地赠给骑士团,并给予他们外交上的支持。与此同时,这一地区日益频繁的十字军圣战活动也产生了对外冲突与内部问题,现在,东欧地区不仅吸引了来自丹麦、瑞典、挪威和波兰的贵族,新兴的立陶宛国家和一些罗斯公国——诺夫哥罗德公国,以及莫斯科公国——也参与了进来。
到1283年,普鲁士地区大部分地区被征服。虽然大量没有土地的波兰或者日耳曼骑士们选择定居于此,然而,统治这里的还是条顿骑士团。他们在马林堡(今波兰马尔堡)建立了防卫严密的要塞,在这一地区周围兴建了一系列城堡,以及一个海港——艾尔宾(今波兰埃尔布隆格),用以促进该省的贸易。条顿骑士团很快证明了自己也是出色的管理者:宗教上的戒律,使得他们不容易贪赃枉法;骑士团的组织结构,使得其政策具有一定的连续性,而后者通常是那些统治者为家族世袭的国家所缺乏的——统治者的继承可能存在争议,大权可能被家族中的少数派获得,以及可能出现不负责任或无能的统治者。骑士们的统治在一开始也很温和亲切。他们更喜欢诱使本地人主动皈依,而非强迫传教。只要有必要,这些实用主义者甚至不介意和异教徒们并肩作战。但是,反复的暴乱和背叛,使得他们对本地居民的偏见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本地的土著民族渐渐被杀戮殆尽。
表2:皮亚斯特王朝后期波兰的分裂与重新统一
在这半个世纪中,在马佐夫舍的边境,普鲁士人令人厌烦的骚扰逐渐消失,秩序井然的和平局面取而代之。这一变化本身并不是对波兰各公国的威胁,但是在未来随着一系列发展,产生这一变化的因素——骑士团——会变成新的威胁。
一个世纪以前,1150年,布伦纳最后的斯拉夫王公死后,该爵位由日耳曼人继承。勃兰登堡马尔克——就是先前的布伦纳——开始借此向东扩张,在波罗的海沿岸斯拉夫人各国和他们的南方同胞之间打入了一个楔子,什切青的波莫瑞公爵博古斯瓦夫侧翼受到威胁,于是被迫承认了日耳曼人的宗主地位。至于南边的几个斯拉夫人小国,比如卢布什(今德国莱布斯)则彻底被勃兰登堡所吞并。1266年和1271年,勃兰登堡又先后占领了桑托克和格但斯克,将自己的领土拓展到了条顿骑士团的领土旁边。虽然第二年波兰人重夺格但斯克和桑托克两地,但他们已经再也无法阻止日耳曼人跨过奥得河了。以1231年日耳曼人在施普雷河畔建立的要塞——柏林为稳固的基地,勃兰登堡的边地伯爵们将眼光投向了东方,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向东方开疆拓土。
与此同时,从德意志各地前来的定居者们,都在这里寻求机会以及土地。通常这些日耳曼人都会得到波兰王公贵族的妥善接待。到13世纪末,不光是西里西亚和波莫瑞地区的城市,比如弗洛茨瓦夫或者什切青,甚至在波兰国家的首都——克拉科夫,日耳曼人口都占据了主导地位。在西里西亚和波莫瑞,从德意志来的无地骑士和农民不断涌入,他们的影响也在乡村逐步扩散,甚至连这里的皮亚斯特家族的统治者们也受到严重影响,他们不仅在意愿上对波兰的离心倾向日益增强,在能力上也逐渐无力维护一个四分五裂的波兰。这些小领主们就像小商铺的主人,他们不得不对任何一个强大且有能力提供保护的人——无论是谁——缴纳保护费。在波莫瑞,一个又一个城镇的统治者,发现自己已经逐渐陷入了日耳曼邦国的包围,而自己的市民中,鸠占鹊巢的日耳曼人的优势也越来越大。特别是汉萨同盟城市,比如什切青或者施塔尔加德,最终不得不接受日耳曼人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而非克拉科夫公爵作为自己的宗主。在这一过程的同时,波兰各大公国的力量也被削弱,以致它们的独立地位也遭受到了威胁。1300年,波希米亚国王瓦茨拉夫二世成功侵入大波兰,并且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许可下,他给自己加冕为波兰国王。
如果说鞑靼蒙古人入侵的历史是支持将波兰各公国重新联合成统一王国的有力论据,那么瓦茨拉夫二世的加冕则更为统一增添了助力。这一事件激起了波兰人对入侵的日耳曼人及其他所有外国人的愤恨。1311年,在克拉科夫城①市民的纵容和帮助下,波希米亚占领了该城。次年波兰军队重新占领该城后,将所有市民全部聚集起来,并要求他们说一段波兰语绕口令,说不出来的被当作非波兰人,悉数遭到斩首处决。
对统一的期盼,也得到了教会的支持。到此时为止,波兰的教会并没有扮演什么实质性的政治角色,只是担负行政性质的角色。在皮亚斯特王朝最早的几位国王在位期间,神职人员的作用和公职人员相差不大,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权力基础。而国家逐步分裂为多个公国的情况改变了这一点,各地独立的公爵们都需要获得当地主教的支持。教会很快就意识到,如果波兰各个公国被波希米亚或者德意志人所蚕食,那么波兰的天主教会就会失去自己的自治地位。因此,波兰教会开始采取措施阻止日耳曼化蚕食的趋势。1285年,在文奇察的教会会议上,波兰的主教们通过一项决议:只有波兰人可以担任教会学校的教师。
被博莱斯瓦夫二世处决的克拉科夫主教斯坦尼斯瓦夫于1253年被封圣,并被追认为波兰的守护圣徒,随后,一名修士——凯尔采的文岑蒂完成了这位圣徒的行状。在这篇文章中,他描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位修士被四分五裂的遗体在死后又重新长在了一起。他以此比拟已经四分五裂的波兰,并认为这预示着波兰国家终究会再次统一。类似的爱国主义热情在同时期其他的著作中并不难看到,比如在克拉科夫另一名主教文岑蒂·卡德武贝克写于13世纪初的编年史中,以及在波兹南的牧师在13世纪80年代编纂的更可靠的《大波兰编年史》(Kronika Wielkopolska)中。
类似的情感也影响到了波兰国家的一些王公,他们决定放弃家族世袭的传统,从他们这些地位相当的公爵中选出一人,入主克拉科夫,成为波兰各公国的宗主,并进而在整个波兰建立有效的统治。西里西亚公爵“正义的”亨利克·普罗布斯是第一个被这样推举上位的,他于1290年死后,克拉科夫大公之位由格涅兹诺的普热梅斯乌二世得到,后者在1295年事实上加冕成为波兰国王,但两年后就被勃兰登堡所派出的刺客刺杀身亡。他的位置于1296年由马佐夫舍一系的“矮子”瓦迪斯瓦夫一世所继承,后者后来成了波兰历代国王中最卓越的几人之一。
1300年的波希米亚人入侵迫使瓦迪斯瓦夫不得不逃出波兰一段时间,他去往罗马,寻求支援。如他的绰号所显示的,他是个小个子,但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如何能够得到,并且能够巧妙地制订计划。罗马教廷和神圣罗马帝国正深陷于一场长期斗争之中,因此,教廷对这位反对帝国的公爵颇为重视。瓦迪斯瓦夫最终获得了卡罗尔·罗伯特·安茹(即匈牙利国王查理一世)的支持,这位昔日的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国王刚刚获得了匈牙利的王位。在教宗的支持下,瓦迪斯瓦夫一世将女儿嫁给了这位安茹王朝的国王。他还获得了罗斯诸公国中加利奇和弗拉基米尔②两公国的支持,随后他开始从捷克人手中夺回自己的国土。
1306年和1314年,瓦迪斯瓦夫一世先后夺回了克拉科夫和格涅兹诺,并由此建立了对小波兰和大波兰两大地区的控制,随后第三个地区——马佐夫舍也承认了他的统治。1320年,他加冕为波兰国王。他是第一个在克拉科夫登基的波兰国王。通过和瑞典、丹麦以及波莫瑞各公国结盟,瓦迪斯瓦夫迫使勃兰登堡转入守势,并着手处理条顿骑士团。此时骑士团正处在困难时期。1291年,阿拉伯人占领了条顿骑士团总部阿卡。1307年,圣殿骑士团主要成员遭到清洗和处决,随后被迫解体,残余成员遭到迫害,这使得一直在亦步亦趋模仿圣殿骑士团的条顿骑士团产生了唇亡齿寒之感——事实上此时任何一个力量强大的骑士团都有了相似的危机感。瓦迪斯瓦夫很快就把条顿骑士团送上了教廷的法庭。他不仅控告条顿骑士团的侵略和劫掠行为,还从根本上质疑条顿骑士团是否在履行自己为上帝而战的使命。教廷的判决对骑士团不利,但是骑士团已经进退维谷这一事实,让教廷法庭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阿卡被占领后,条顿骑士团的总部最初搬到了威尼斯,以便进一步准备未来对圣地的战争。然而很快,1309年,他们就把总部搬到了普鲁士的马林堡。现在,普鲁士地区已经不再是十字军的前进基地,而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这个国家将不再通过教廷法庭调解矛盾,而是和自己的邻居直接在战场上解决彼此的争端。条顿骑士团纠集波希米亚国王约翰·卢森堡对波兰国家发起了进攻。西里西亚公爵、希维德尼察的博尔科阻止了波希米亚人的进攻,而瓦迪斯瓦夫前去迎战骑士团。1331年,在付出巨大代价后,瓦迪斯瓦夫在普沃夫采击败了条顿骑士团。然而接下来瓦迪斯瓦夫也无力继续追击,因而没有能够重新占领波莫瑞或西里西亚,日耳曼人在这些地方的统治地位保持了下来。尽管如此,“矮子”瓦迪斯瓦夫于1333年去世时,他还是成功地将多个支离破碎的中央地区重新统一起来,并对其他部分地区至少建立了名义上的控制。他的儿子,卡齐米日三世(1333—1370),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卡齐米日大王,能够继续推动这一进程,必将统治整个波兰国家。
在此期间,各种外界有利因素相互结合,恰巧令卡齐米日三世受益匪浅。由于此时气候正处在小冰河期,整个欧洲许多地方农作物减产,收成也遭到破坏。但是这一时期的波兰更加温暖,气候更加温和,这不仅使得粮食产量大幅度增加,也使得地中海地区的水果能够被引种过来,波兰人甚至还开始酿造葡萄酒。英法百年战争将西欧大片最富饶的土地变成废墟,造成的经济浩劫甚至波及了遥远的意大利,而此时的波兰却成功避开了长期战争。最后,当始于1348年的巨大瘟疫黑死病席卷整个欧洲的时候,波兰的大部分地区仍然安然无恙。英格兰和法兰西,意大利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匈牙利、瑞士、德意志和西班牙,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人口都只剩下一半多。而波兰的人口却在增加,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其他地区生存条件变化的结果。瘟疫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大面积的饥荒,这使得许多人离开自己居住的城镇。这些流民在整个欧洲各处游荡,寻找食物和安全庇护所。此外,寻找替罪羊的心理,使得欧洲爆发了中世纪最大规模的排犹浪潮,而那些逃得一命的幸存者们也背井离乡,他们多数向东方迁徙。这些人都受到了波兰的欢迎,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检疫,就可以在这里安然生活下去。
在这段和平的岁月,卡齐米日是一位合格的统治者。他外表帅气,前额很宽,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他看起来庄严而高贵,既有无穷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也有不羁的气质。他着手兴建了一大批建筑,其中包括克拉科夫和格涅兹诺两座城市的大教堂,以及全国各处许许多多的教堂,还新建了65座有防御工事的城镇,为27座现有的城镇增添了防御工事,新建了53座城堡。他还治理克拉科夫附近的维斯瓦河,开挖了新的河道,并建设了从维利奇卡岩盐矿到克拉科夫的运河。1347年,他将现存的所有法律文集整理为两本书:一本是《彼得库夫法令集》,适用于大波兰;另一本是《维希利察法令集》,适用于小波兰。他改革了财政系统,在中央设立了财政大臣一职;在1388年设立新的货币,由此整顿了货币体制。在城镇中,他建立了行会,扩充了马格德堡法律的内容。他赐予生活在波兰城市中的亚美尼亚人一套独立的法律;犹太人则有他们自己独立的一套财税、法律,甚至政治体系。
这些措施为波兰接下来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础。波兰的城市中拥有了数量众多的商人和熟练工匠,而犹太人的涌入为他们提供了银行以及其他配套服务。这一切刺激了手工业的发展。新发现的矿藏——铁、铅、铜、银、锌、硫黄、岩盐得到开采,采矿技术也有了长足进步。除了传统的出口商品——谷物、牲畜、皮毛、木材和其他林业产品,波兰的手工业产品,比如细布匹等,也跻身其中成为新的出口产品,最远销至瑞士。
波兰和外面世界交流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教会。教会的对外交流,既有宗教活动,也有教育活动,他们将外国牧师请到波兰来,又将波兰教士送到国外。其中的一些——比如波兰人本尼迪克特,这位著名的修士曾经于1245年到达了蒙古大汗贵由的汗廷。③但是绝大多数的波兰留学生的目的都是学习,他们主要是在巴黎或者博洛尼亚的大学学习。卡齐米日国王也利用个人的影响力,推动对外学习和文化发展。他在1364年建立了克拉科夫大学,这为下一个世纪波兰文化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克拉科夫大学的建立,早于维也纳和海德堡的大学,只晚于布拉格的查理大学,是中欧地区第二座高等学府。和多数英格兰、法国和德意志的大学不同,克拉科夫大学并非脱胎于神学研究,而是仿照意大利帕多瓦、博洛尼亚大学的模式,在世俗基础上建立的大学。
卡齐米日在关注国内各项事务,鼓励教育和艺术发展的同时,也没有忽略对外的事务:他即位时接手了一个10.6万平方千米的王国,而逝世时波兰面积达到了26万平方千米。为了和波希米亚国王卢森堡的约翰争夺西里西亚,卡齐米日和对方兵戎相见,并最终于1345年击败了敌人。而在被卡齐米日击败的次年,约翰这位倒霉的盲人国王就在克雷西会战中死在了英格兰名将、威尔士亲王“黑太子”爱德华手中。于是,卡齐米日将注意力转向了东方。
一个世纪以前鞑靼蒙古人的侵略,使得罗斯诸公国之首的基辅公国名存实亡,诸多罗斯小公国要想免于灭亡,只能每年给这些已经定居在南俄地区的鞑靼蒙古人上交贡赋。而罗斯各公国中的两个——弗拉基米尔和加利奇,和波兰的东南部接壤。这两个公国和波兰在历史上都有密切的关系。加利奇大公的后嗣断绝后,1340年,卡齐米日国王宣布将这两个公国纳入自己的国家统治。
波兰国家向东南方向的扩张是不可避免的,也将是长期的。三个世纪前,波兰将首都由格涅兹诺迁到克拉科夫,现在这一举措开始对波兰的政策产生明显的影响。国王开始从不同的制高点总览他的全部国土。而这一举措对他的宫廷最大的影响来自那些无处不在的小波兰的贵族,即所谓的“克拉科夫领主”们。
然而在国家的东方,潜在的威胁比获得领土更值得关注。基辅罗斯解体后留下了大片权力真空地区,波兰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吸引过去。更何况,另一个强大的国家已经对这一地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国家就是立陶宛。
立陶宛人和普鲁士人、拉脱维亚人一样,都是波罗的海民族,他们就生活在这两个兄弟民族之间。然而,在拉脱维亚人和普鲁士人分别被佩剑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征服很久以后,立陶宛人仍然成功抵抗了所有入侵者征服的企图。立陶宛人的统治者对这一情况已经颇为适应,他们随时能够和骑士团议和,并象征性地接受他们传播的基督教,然后和骑士团一同反对诺夫哥罗德的罗斯人。反之,需要他们和诺夫哥罗德人并肩战斗对抗骑士团时,也毫无压力。立陶宛人的指导政策变化多端,反复无常,以至于他们所有的邻居们都无法对他们彻底放心。在基辅罗斯解体后,立陶宛人接管了这里的大片无主土地。1362年,立陶宛人的统治者——阿尔吉尔达斯大公在蓝水河战役中击败了鞑靼蒙古人,次年,他占领了基辅。
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立陶宛的国土面积扩张了4倍。尽管这使得立陶宛更加令敌人畏惧,却没有令其受到邻居们的喜爱,自身也产生了新的问题——虽然仅此一次——国家太大,大公难以进行有效的统治。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统治新征服地区人口众多信仰基督教的斯拉夫人,最终淹没在对方的汪洋大海中。在获得这些地区后,一方面,立陶宛人要因此和鞑靼人正面抗衡;而另一边,条顿骑士团仍然在全力准备对立陶宛人的战争,以期消灭他们。罗斯诸公国对立陶宛同样抱有敌意。至于和立陶宛拥有一条长长边界的波兰,则已经厌烦了零零散散的边境袭击。立陶宛需要一个盟友。至于选择哪一个,对于1377年登基的约盖拉大公来说,就成了最主要的问题。同一年,由于种种原因,他让波兰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
1370年,卡齐米日大王逝世。尽管他先后结了4次婚,但仍然没有后裔,不得不将王位传给他的外甥,安茹家族的匈牙利国王路易(路德维克)。路易在参加完舅舅的葬礼后,就返回了匈牙利,而将他的母亲、已故国王的姐姐埃尔日别塔留在波兰,并以他的名义统治这里。而她离不开那些握有实权的小波兰贵族,即所谓的“克拉科夫领主”,否则她难以统治国家。这些贵族借此机会,不仅在管理国家的过程中上下其手谋取更大利益,还在贵族本身的地位上借机做起了文章。
从14世纪初开始,新的波兰国家的概念正在逐步形成,其核心是,波兰国家的主权,不属于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国王本人,而应该属于地理概念上的波兰,即所谓的“波兰王国王冠领地”(Corona Regni Poloniae),这个概念包括了所有的波兰国土,即使那些已经被外国统治者所占领的土地也在其中。1374年,在波兰贵族的压力下,国王路易签署了《科希策法案》,这一法案强调了世代相传的波兰国家领土完整不可分割,并规定国王本人也没有权力出让任何一部分土地。在贵族们眼中,波兰国家的未来仍然充满不确定性,毕竟路易本人也没有男性后裔。
然而,路易是有两个女儿的。他将长女玛利亚嫁给了卢森堡王朝的西吉斯蒙德,并希望他继承波兰王位。而次女海德维希则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威廉订了婚,未来应继承匈牙利。④然而,在1382年路易死后,克拉科夫领主们拒绝接受路易的遗嘱,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他们拒绝了已经结婚的玛利亚,而将她10岁的妹妹海德维希——波兰语称作雅德维加——带到了克拉科夫。1384年,她被加冕为国王(rex)。编年史作者德乌戈什写道:“波兰的贵族和教士们被她深深吸引,如此热烈和真诚地爱着她,几乎忘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他们对服从于这样一位仁慈而贞洁的女士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话虽如此,但是他们实际上只是把雅德维加当作工具,而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当年轻的威廉来到克拉科夫要求履行婚约时,雅德维加被锁在了瓦维尔山上的城堡里。最终威廉这次克拉科夫之行无功而返,而雅德维加则被安排送到了另一个人的婚房里:贵族们为这个小姑娘找到了一个新的丈夫—立陶宛大公约盖拉。
波兰和立陶宛联合的想法,在两个国家同时萌芽。1385年8月14日,两个国家在克雷沃签署了一个简单的条约。随后,1386年1月,两国在沃乌科维斯克(今白俄罗斯沃尔科维斯克)签署了一份更加明确的条约,几周之后又在卢布林进行了进一步修订补充。当年2月12日,雅盖洛——改用波兰名字的约盖拉抵达了克拉科夫,三天后,他正式受洗并得到了瓦迪斯瓦夫的教名。 2月18日,雅盖洛和雅德维加结婚。3月4日,瓦迪斯瓦夫正式加冕为波兰国王。
脚注
① 此处原文不明确。此事件实际指的是1311年克拉科夫的“阿尔伯特市长之乱”(Bunt Wójta Alberta),克拉科夫市长(Wójt)阿尔伯特在克拉科夫主教扬·穆斯卡塔为首的部分市民(主要是日耳曼人)支持下发动叛乱,试图将城市交给波希米亚的国王、卢森堡家族的约翰。叛乱市民支持波希米亚,但严格来说城内叛乱者不是波希米亚军队。后叛乱被波兰国王“矮子”瓦迪斯瓦夫一世平定。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后文不再重复说明。—译者注
② 作者这里所说的弗拉基米尔公国,指的是当时的沃伦公国,其首府为弗拉基米尔–沃伦斯基,在今乌克兰西北部,并非俄罗斯历史上的弗拉基米尔公国。
③ 约翰·普兰诺·加宾尼(一译柏郎嘉宾,意大利人)使团是教廷向蒙古汗国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他们于1245年到达当时蒙古汗国的首都哈拉和林(元上都),带去了罗马教宗给蒙古大汗的信,并带回了贵由汗的回信(现在仍保存在梵蒂冈)。本尼迪克特是弗罗茨瓦夫人。约翰·普兰诺·加宾尼和本尼迪克特都留下了关于本次出使的文字记录。
④ 这些事实上是《科希策法案》中用来和贵族们交易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