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大寒了,天空的鸟儿飞得很慢。跟往常比,鸟儿稀少的天空成了没有棋子的棋盘。一只大鸟在天上慢慢飞着,翅膀像冻住了,正缓缓复苏。鸟儿不知向哪里飞,飞到哪里都有北风。风往南吹,意思让鸟儿飞到温暖的南方生活。可是还有鸟儿不晓天意,仍留在北地。大地景色,在鸟儿眼里如在苏武眼里一样寒凉。雪在凹地避风,褐色的树枝被冻在地里,土冻在土上,大地悄无声息。
鸟儿一直听得见大地的声音。春天,地里发出的声音如万物裂开缝隙,许多东西悄然炸开。花儿开时,似鱼儿往水面吐泡,噗!花苞松开手露出手心的花蕊。夏季,所谓庄稼的拔节声来自大地而非庄稼。大地被勃发的植物扯开衣襟,合也合不拢,布不够用。拔节声是大地衣衫又被撕开许多口子。夏天,大地只好做一个敞怀人,露出万物。秋季里,天地呐喊,鸟儿听到的喧哗比高粱穗的颗粒还密集。万物在秋天还债。果实落下,为花朵盛开向大地还债,五谷成熟,用粮食向河流还债。秋天的还债与讨债声比集市热闹。欧阳修听到喧哗自西南来,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是干什么?这是万物在秋天的集会,打鼓敲锣,欧阳修称之为“秋声”。此声人类听不见,庄稼和鸟儿听得清。欧阳修比别人多了一个心窍,听到此声。他指使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哪里有这样的听力,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人只能听见人声,其他声音都听不见或听不清,故此,童子“垂头而睡”。
2002年,住上独门独户的新房。猫咪飞龙少校观察书法运笔
2005年,成都杜甫草堂
大寒封闭了土地的声音,鸟儿呱呱啼叫,找不到土地的回声。大地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寒冰冻死。寒冰不仅在河里,大寒的大地就是一块寒冰。在冰冻里,大地已经睡不醒了,冬眠的何止是小虫?大地冬眠久矣,暂别了所有的生灵。灰狼感觉大地陌生,它不懂春夏秋冬这些划分,在大寒这一天,狼懂得了命只是拴在饥饿上的一根草。佛法劝人常常面对、体悟、思考死亡,从死亡那里领取一份礼物。狼早就在这样做,它在饿死的考验中抽到了坚韧不拔的签。
大寒之后,鸟儿被大地抛弃了。地不再像家,家飘在了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没有逶迤的河流,没有繁枝与花朵。大鸟用翅膀勾画河流和山峦的轮廓,它的羽毛刮破像玻璃纸一样冰冻的空气。空气的透明碎片落在雪地。
山峦消失于大寒之夜,山峰的峭岩被雪削平,山与山的距离缩短,山倒卧在雪里睡觉。从空中看,山脉不过是几道雪的皱纹。没有树和岩石,雪把大地变成平川。人说鸟在天空飞行要依赖脑内罗盘定位,但科学家没找到罗盘藏在小鸟脑装的哪个部位。我想此事未必如此。如果我是鸟儿,会以河流为飞行定位。河水流向日落处,北岸高于南岸。河水白天流淌,夜里也不停,天空分出一半星星倒进河里。河岸的水草丛是鸟儿做梦和练习唱歌的好地方。河流是大地的绳子,防止地球在转动中迸裂。河流替鸟儿保管着喝不光的水,它是鸟的路标。
大寒里,水的声音逃逸,水被冰层没收。我常常想:冰冻时分,鸟儿到哪里喝水呢?野猫野狗的饮用水在哪里?脱胎为走兽飞禽遭遇的第一个磨难是冬天没有水,第二个才是寒冷。但我宁愿相信它们能找到水。看到鸟群飞过寒冷的天空,我想它们已经喝足了水或飞往有水的地方。
大寒是不是大汗穿着隐身衣在白雪的大地骑马巡视?马也穿着隐身衣。泥土冻结在一体,灌木匍匐在地,大汗的马蹄无须落地已然驰远。大汗看到雪后的土地变厚,山峦变矮,冰把河流的两岸缝到了一起,大汗的疆域无限。鸟儿飞向前方报告大汗巡视的消息。大汗等待另一场大雪的到来,埋掉所有动物的脚印。
大寒的河流不流,鸟儿在冰上啄不出水,冰比玉石还硬。北风吹走河床的白雪,露出黑冰,如同野火烧过的荒地。
大寒把“寒”字种在了每一寸土地。寒让枯草的叶子像琴弦一样颤抖,寒让石头长白霜,寒让乌鸦的叫声如枝杈断裂。大寒是农历二十四个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土地自大寒始启动阳气。阳的种子在阴极之日坐胎,夏日所有的炎热都来自大寒这一天滋生的阳气的种子。此阳如太极图黑鱼身上的白点,阳在阴的包裹中生成纯阳。在节气里,阴极之日曰大寒。大寒是彻骨的冰炉,炼出滚烫的火丹。大寒种下的种子再等一个节气就要萌动,时在立春。阳气的种子如一粒沙,在大寒苏醒,它活了。人看不到阳气萌动,大地对此清清楚楚。
红光的太阳与冬天在山峦后面道别,冬天一送再送,群山宛若一池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