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陆望吃了早餐,按照约定来到了人民路,和晨杏会和。
他刚到位置,好半天没看见晨杏,忽然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声音,抬头一看,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里伸出个脑袋,朝着自己招手,正是晨杏那张笑脸。
陆望意外,走过去问,“今天是什么阵仗?”
伍伽的脑袋从主驾驶位置绕过来,“你该不会以为大明星在珠盈市就认识你一个朋友吧,她要离开当然得叫上我们了。”
陆望不好意思地笑笑,旁边副驾驶位置的黄叶打了伍伽一把。
凑近了才能看到,二排坐着的是晨杏和宫如生,陆望朝着宫如生打了个招呼,宫如生也对他点头。
三排没有座位,许权星坐地上低头玩手机,旁边是一排排样式各异的器械。他这衰样和昨天意气风发被美女环绕的样子大相径庭,陆望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的时候用手遮着眼睛,叫唤着,“好刺眼啊,太阳太刺眼了。”
晨杏对陆望说,“我要筹备一场街演。”
陆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大家都是来参加的?”
伍伽说,“这是大明星上次来咱们酒吧的报酬,挺够意思吧,我一分钱没出,占了大便宜了。对了,你小子下周中秋节来不来我们酒吧,你欠我一次演出呢。”
陆望连忙说,“中秋节我们学校有活动,我已经报名了。”
伍伽转头对晨杏说,“你徒弟不够意思。”
晨杏说,“谁说他是我徒弟了,他是我弟弟。”
几个人鱼贯下了车,伍伽叫许权星去摆放设备,他被太阳晒着就愁眉苦脸弓腰驼背的,但怎么能违背老板命令?大家一起参与进去,很快在面包车旁的路口搭建起一块小的区域,有被支架撑起来的麦克风,有音响,有几个座位,有吉他……看起来颇有氛围。
过程中陆望问晨杏,“这场街演是什么意思?”
晨杏说,“你看看周围。”
陆望看向周围,人民路是一条老街,街道狭窄,房屋低矮,来往的行人多是老者、中年妇女和孩子,街道管理也十分混乱,路边有各种地摊,行人和车辆简直像耳鬓厮磨的情人,还有各种摩托车电瓶车混淆在其中,不管什么豪车都得大受委屈,催促通行的喇叭嘟嘟声不绝于耳。索性他们这里停下来的是个三岔路口,空间比较大,否则这街演的阵势一旦展开,必然会影响正常的交通运输。
晨杏问,“你了解人民路吧?”
陆望说,“嗯,这在十年前也是城里的中枢,有城里唯一的百货大楼,我和我妈小时候周末会来到这里玩,那商场门口的一家小吃店有我最喜欢吃的考里脊肉,老板的辣椒粉是最好的。其实那时候我们哪有钱买东西啊,就是出来看一看玩一玩,体会一下纺织厂外的风景,经常空着手出去又空着手回来,但就是这样,妈妈也会在进商场的时候买两串,离开商场的时候又买两串。我还教过她怎么吃才最好吃,每次都尽量吃一丝丝肉,然后用口水将肉丝给咀嚼完了再吞下去,那真是人间最好最美的享受了,让我的小学生活中每次都期待周六到来。”他说起这些倒是滔滔不绝,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太动情,让晨杏一直看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
晨杏却不觉得他失礼,反而露出鼓励的表情,并感慨道,“那大楼我们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过,现在好像已经被废弃了。”
陆望说,“后来新城建立了,珠盈市也逐渐跟上现代化的进程,就在隔着一条河的那边渐渐高楼林立,连马路看上去都比这边光鲜,连我和老舅这种穷人都往那边去了,这里就只剩下了老人,根本没有了人。”
晨杏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了?这周围的大家算什么。”
陆望怔了一怔,这才把自己的言语和现实联系起来。前者是他长久以来的刻板印象,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来到人民路了,人民路没有人,这听起来是很悖论的话。但学校里、生活中,大家都这么说,他也自然而然以为如此。
可眼前哪里是没有了人,这里遍地是人,有老人,有小孩,有中年妇女,青壮年男性少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每一个人都活生生的,有哭有笑,有叫骂有呵斥。
陆望沉思了一会儿说,“我错了。”
晨杏说,“你是错了,如果忽视了这样一股力量,眼中只看到一个片面的世界,你也会变成一个浅薄而可笑的人。还记得昨晚那个女人么,如果你和她提起面前的这一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相信世上存在这么一个角落?我觉得她或许会说这是不可能的虚幻生活?但如果要说真实或是虚幻,我敢断言,她的生活恰恰才是虚幻的,而我们眼前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这样的真实更有力量,更能够震撼人。”
陆望终于有点理解了,“我明白晨姐你为什么要到处走了,我之前觉得你要做音乐却要到处跑,这好像有点七不搭八,现在我总算想清楚了。只有多见世面,才能有伟大的情怀,这条人民路和纺织厂一样可贵,如果能把这种可贵寄托在诗歌里面,它会有着伟大的感染力。”
晨杏欣慰道,“你能这么想,今天我就没有白带你来了。”
陆望说,“我们在纺织厂的废墟相识,又在老旧的人民路告别,这实在有点……美。”
晨杏一怔,环顾四周,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破旧老迈的楼层,看到电瓶车看到小摊贩看到皮肤黝黑的老人看到流着鼻涕的孩子,她好像还看到了远处一座轰隆轰隆的纺织厂,厂房里有千百个女工伴随着机械运转着摇曳着编织着丝绸,这一切鲜活的力量像是河流的水蒸发到天空汇聚成云下成了雨又流淌到河流一样永恒不灭。
晨杏甚至恍惚间看到一个妇女牵着个男孩的手,两个人走过人群,一人手里提着一串烤里脊肉,上面沾满了辣椒,鲜香可口,油光闪闪。偶然间,她和那妇女对视了一眼。
她微笑,“对,这简直太美了。”
场地完成,晨杏往前走去,一把夺过许权星手中的吉他,像一位帝王拿起一尊华贵的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