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了棒球帽,老秃俨然成了个无懈可击金刚不坏的人,他再不怕任何攻击了。
艾丘说完了该说的话,将舞台留给了陆望和宁亦文。作为班主任的他还挺忙,匆匆往外边跑了,陆望提交的道歉信由他讲述,所以艾丘也没有耍花招让宁亦文避开这个场面,宁亦文坐在场下。
严格来说陆望没有骗人,他拿着道歉信走了上去,念了一大串,表达了自己对老秃的“歉意”。
他说,“……我不该枉顾事实,图老师拥有着一头秀发,我却叫他老秃。老秃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是我虚构捏造,只为达到一个学生气急败坏、卑鄙龌龊的人身攻击目的。我陆望在此虔诚地给图老师道歉,图老师,对不起,我做错了……我让我的父母蒙羞。”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老秃。
老秃本来听着听着不是滋味,没想象中那种快感,反而有种不自在的尴尬。陆望说到最后父母二字,看向他的时候,老秃则有些心惊胆战,但更加愤怒,“这小崽子,还敢嘴硬,还敢嘴硬!”
这话他用极小的声音说出来,本来传不出去,但安冬就在他的左边,用手机录了下来。
陆望大声说,“图老师,我对你道歉,但宁亦文没有做错,她不需要对你道歉。相反,你需要对我和宁亦文道歉,请你上来吧。”
教室里发起了如雷鸣般的鼓掌声。
老秃却猛然一下站了起来,“什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宁亦文凭什么没有做错?”
在这一刻,班级上众人的目光被拉到了极长,陆望站在讲台的一端,老秃却站在教室末尾,他们的距离囊括整个教室的所有同学,仿佛也让这场对峙的力量笼罩所有人。
陆望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平静道,“因为她本来就没有做错,她指出了你的试卷错误,你就恼羞成怒。什么耽搁大家的时间,这种事情私下里说还得改卷子,不是更加耽搁时间么?当场说了,你当场给个正确的判断,试卷岂不是能够更加公正的评价同学们的能力?老秃,啊,我又说老秃了,对不起,但宁亦文一点错事没有做,我可以给你道歉一万次,她也绝不会跟你说一句和对不起沾边的话!”
老秃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你……”
陆望使用了打断,他是早就想好了的,以有心算无心,组织语言的能力远胜老秃。
陆望转头看向周围的同学,“同学们,你们平心而论,实事求是地说,图老师平日里对你们怎么样?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尖酸刻薄地对待大家了,我要在这里撕开一些大家的伤口,希望大家不要介怀,因为这都是图老师曾做过的事情:”
“他取笑过张小真的名字不好听,他父母脑袋坏掉了,这件事情大家记得吗?”
“他嘲讽过鲁阳太胖又丑陋,学不好数学以后只能在社会的底角生活,这种话大家也不会忘掉吧?”
“他咒骂过孙毅是个蠢货、笨蛋,一辈子没有出息,这难道不是图老师嘴里说出来的吗?”
“章渠,你难道忘了图老师说你是个小瘪三么?这应该是一句从为人师表的老师口中说出来的话么?”
“陈诸……”
陆望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叨出来,每一个名字都连带着出现他们各自的缺憾,差不多十几个名字之后才有停歇的迹象,老秃平日里实在是嘴太贱了。
同学们露出愤怒神色,这种愤怒除去指向老秃的,也有部分给了陆望,被撕开结痂伤口连带而来的羞耻也会产生愤怒。
陆望则继续道,“……大家看一看周围啊,我们班上多少人,起码一半人被图老师挑过毛病,可是这么多人都有的问题,还叫问题吗?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而已,扪心自问这里面的问题多少由我们自己决定的,多少是天生的、没办法的、无能为力的?同学们,我们不需要为这些问题本身感觉到愤怒,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也都不同,实在没什么好提的——但偏偏,就有人要将它们提出来,侮辱我们,侮辱学生,这种人有资格称得上老师么?”
同学们面面相觑,心中的一些郁结被消解了,他们沿着陆望的思路,才发现自己的某种缺憾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周围的人一样有着类似缺憾,每个人都相似,这不正是普通人吗?
原来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大家都一样,大家不都被老秃念叨过么?他们想着,也就不计较陆望撕开伤口的问题了。
陆望从愤怒的海洋中抽身而去,只将老秃留在其中。
他又转身看向宁亦文,“但也有人是全没有问题的,那就是宁亦文,她是个多么好多么完美的班长啊,平日里难道不是什么问题找她也会尽力帮忙吗?现在连她也要因为图老师自己的错误,而向这位老师道歉,这难道公平吗?如果宁亦文真道歉了,图老师真正在我们班上称王称霸了,我们的高三还过得下去么?”
这一连串话语应接不暇,陆望早在心头背了无数遍,里面的信息都是安冬与胡蜜搜集过来的。到了现在,陆望终于停了下来,看向了远处的老秃。
这时候全班已经有了些窃窃私语的杂音。
老秃气得发抖,“你这个小瘪三!”
他实在气昏了头,忘了这句话刚刚才被提醒用以于章渠身上。章渠一听,立马冒出个声音,“你这个老瘪三!”
课堂早已成了个炸药,这句话就是个火花,将近百人的队伍彻底引爆,人们群情激愤。
老秃却还没有感觉到事实的变化,怒道,“章渠你要死了?”
没等章渠回答,张小真忽然道,“哈,我妈给我取的名字不好,你姓图的秃了才是真正好名字。”
老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鲁阳立马接上,“老秃,我胖怎么了,我才十几岁,以后有的时间调节,你个秃头一辈子没救了!”
孙毅这时候机灵了,“我再笨也不会出错了题。”
“老秃,你脾气太臭了,学生们不喜欢你,老师也没喜欢你的……”
效果前所未有的好,一开始是你一言我一句的表达自己对老秃的看法,到后来逐渐成混乱起来,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己对老秃的口诛笔伐,连一向为老秃依仗的数学课代表也偷偷来了两句“平日里天天使唤我搬试卷也就罢了,还叫我给你搬椅子桌子,当我是牛是马!”
陆望看向老秃,老秃完全是错愕的也是惊讶的,他站在原地脸色阴沉,每每张嘴想要回应某人,就发现下一个人又咒骂侮辱过来,无法形成有条理的对话,宛若陷入到汹涌而来的狂流里。
狂流混乱到了一定程度,又渐渐齐整起来,不知道是谁说了句“道歉”“向全班道歉”,慢慢成了主流,全班的人跟着一起有节奏地吼出“向全班道歉”的话语。
陆望一瞥,发现宁亦文也在人群之中跟着嘶吼,而且喊得格外用力,以至于涨红了小脸。
陆望也跟着加入进去,他将喉位压低,带动胸腔共鸣出声音,伸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嗡嗡作响。
数十人的共鸣像是炸弹炸在房间里,每一次齐声呐喊都震得人浑身骨头颤抖。这种气势已经是排山倒海了,老秃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可能,他现在面对的不再是陆望或是宁亦文,而是一整个高三班级。
“什么班级,这什么班级?”他这时候才渐渐慌乱起来,却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教不下去了!”
说完匆匆而去,砰一声关上了教室大门。
教室里安静了一下,忽然爆发出无数大呼小叫的欢喜声音。即使并没有得到真正的道歉也好,能够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心迹,对他们而言已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尤其是高三这么个高压环境,更是一次足以铭记一声的体验。
这种喜悦是需要和同伴分享的,班级上立刻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骚乱,朋友与朋友之间开始调笑,提及自己的反击多么帅气,夸赞对方的言辞多么犀利。
宁亦文忽然起身,往讲台上走过来,陆望拦住她,低声问,“你要干嘛?”
宁亦文说,“一码事归一码事,对付老秃是同学们一起发声。但在这之后,该晚自习还是得晚自习,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组织大家自习。”
陆望有些头疼,“你如果真这么说了,对大家而言形同背叛。要知道大家其实是为了你才怼那个家伙的,你反过来约束他们,会让他们觉得你没人情味,到时候就意兴阑珊没意思啦。”
宁亦文说,“我以后对他们好点……算了,你说怎么办?”她渐渐发现自己想的办法永远不如陆望想的好。
陆望低声说,“你就坐上去不要说话,他们应该慢慢就要停下来,到时候也别说什么学习最重要之类的话了,有些话就算重要也是讨人厌的,你以前就是这种话说太多了,你应该说的第一句话是感谢大家。剩下的我来做。”
宁亦文听了点了点头,忽然又忍不住笑了笑。
陆望说,“你笑什么?”
宁亦文乐呵呵说,“我感觉我像是个阴谋得逞的贵妃,你像是为我出谋划策的太监。”
陆望无奈道,“你这嘴也不比老秃好哪里去。”
宁亦文吐了吐舌头,“对不起。”
陆望说,“去,开始登基。”
宁亦文莞尔一笑,真有一种女皇帝登基的气势,坐上了讲台,也不需要什么别样的说话,果然过一会儿同学们就安静了下来。
宁亦文在这时候开口说,“谢谢大家今天为我这么勇敢,我真的非常感谢。”说罢了站起来鞠一个躬。
人们为这份尊重而开心,又有人吹起口哨,纷纷觉得宁亦文比以往亲切许多。
陆望这时候站在宁亦文身旁,伸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他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像太监……呸呸呸,怎么也是开国大将军。
陆望说,“同学们,今天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咱们开心归开心,也该想想后面该咋办了。要我说,我们和老秃应该是势不两立了,我们集思广益,变成一个集体,才能够共渡难关,大家一起说说以后怎么办才好?”
其实陆望早就想好了办法,但他知道绝不能够自己独断专行说出来,要令大家都有参与感,而且说不定真有比自己更好的法子。
果然,有人说了,“我们以后就和他冷战,逼他道歉,要不然就上课不搭理他,我妈和我爸就爱这样。”
人们哈哈大笑。
还有人说,“如果他还不道歉,我们就这么一直下去也可以,反正没有什么新内容要学了,其实我们也根本不需要一个数学老师。”
有人深深赞同。
也有人在激情过后有点消极,说出理智的办法,“我说点理智的话,就当做事情没发生过也行吧,也不用特意提及这件事情,过半个月大家又变成了从前的关系了,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我们不用给他道歉,他也不用给我们道歉……我们学生毕竟没办法和老师作对的,不是吗?”
这话很怂,但奇怪的是居然也没有几个人反驳。
陆望知道现在的大家是谁能提出办法,都觉得挺有道理。而且所有的张狂内里都隐藏着胆怯,像是第一次去通宵上网或者第一次逃课出去玩,其实快感不在网络和玩上,只在那种违反禁忌的感觉与自己的胆气上。
其他想法可以不用反驳,这个办法陆望一定要说点什么,“如果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老秃以后只会更加嚣张,他的小心眼大家也不是不知道,高一的时候做错一道题能念叨你一辈子,大家刚才或多或少都说了他一两句。我们要是妥协,整个高三一定都会不厌其烦。”
“那应该怎么办……”
同学们面面相觑,开始变得没有头绪起来。
陆望说,“我有一个办法,我去要求学校换数学老师,大家还记得那天说话那个老徐吗?我感觉他还挺开明的,但是我们必须理由得当,行为规矩,自己行得正做得直,校方领导才会义无反顾的支持我们,而不是支持本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老秃。”
这话一出,便有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格局,即使早知道这个计划的宁亦文、安冬和胡蜜,也在此刻感觉到一种激动。
陆望也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住心头的情绪,继续说,“我会写一封信交给校方领导,在上面罗列出老秃对咱们做过的所有事情,希望所有亲身经历过的同学都上去签字,没有经历过但有心支持的同学也可以签字,这就不强求了。我来做领头人,如果遭遇了事情,我可以抗下一切的。请大家相信我们的前途,我们这种学生到了高三才是最珍贵的,此前一直得不到重视,是因为我们不会团结,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其实只要道理上立得住,校领导会懂得如何取舍、孰轻孰重的。”
他又环顾四周,“但同时,我也希望大家可以联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不要怀疑,要相信彼此,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我相信老秃这种老师不只有一个,如果我们成功了,事迹传播出去,一定会对一些从未见过的学生也产生正面作用,让他们也能够有尊严起来。”
陆望说到这儿,向安冬使了个眼色。
安冬第一个起身鼓掌,“我支持陆望的说法!”
胡蜜第二个跟上,“我也支持!”不过她没那么官迷,举个手就算了事,心想安冬这家伙当个托儿还挺会加戏。
他们两是班上人缘最好的,第一个表态之后,便再无任何阻碍。更何况陆望的说话的确很有道理,让整个班级刚才略显浮躁的氛围变得沉静起来,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举手表态,也没有多说什么,简简单单一句支持便足矣。
有些同学所有看了看,发现这经历了高中三年的班级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此刻他们才忽然有种真正有所谓“一个班集体”的感觉。
讲台上,宁亦文看了一会儿陆望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站起来,“我也是领头人,有事情了我和陆望一起扛……”
说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她觉得话有点暧昧。
胡蜜第一个起哄,“哦~~~”
其他人跟了上来,“哦~~~~~~~”
宁亦文恼羞成怒,“别吵,自习课开始!”
她看向陆望,却发现陆望已经走下了讲台,坐在他座位上了。宁亦文朝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陆望也对她笑了笑。
还有一件事情,大太监便功成身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