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期对话或晚期对话？

关于《蒂迈欧篇》在柏拉图对话中的年代排序问题引发了20世纪中叶以来柏拉图学界最为激烈的争论。传统上《蒂迈欧篇》被视为柏拉图晚年撰写的成熟作品。19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的对于柏拉图文体风格变化的所谓“风格统计学”研究确认了这一传统定位。但是，欧文（Owen）于1953年发表论文对此正统观点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

所谓“风格统计学”研究，是通过检查和分析柏拉图写作生涯的风格变化的多样性，来为其著作的年代排序寻找一个固定的、客观的基础。有理由认为，那些具有某些特定风格特征的对话可以在年代上归为一组，即使这些对话之间的相对排序仍然难以确定或不可能确定。他们把最晚的《法律篇》作为基准，那些在风格特征上与《法律篇》最为相似的对话就属于柏拉图哲学生涯的最后时期的作品，而与这一组在风格上截然不同的对话则属于较早时期。“风格统计学”认为柏拉图风格的五个特征曾经历了突变或渐变：a.术语的使用；b.偏爱同义词中的这一个而非那一个；c.对话上下文中答复语式的选择；d.有意缩略的“词尾”；e.他对音韵，特别是句中最后四个或五个音节的选择。对这些特征的研究所暴露的柏拉图风格的变化有两类：较早的一类，包含a、b、c，变化是渐进的，可能是无意识的；较晚的一类，包含d、e，变化是突发的、有意的。风格统计学研究把《蒂迈欧篇》以及《克里底亚篇》置于《智者篇》《政治家篇》《斐利布斯篇》《法律篇》这一组中间，亦即在《巴门尼德篇》《泰阿泰德篇》之后。

欧文以多种方式挑战这一证据。原则上，他指责风格统计学的方法与假设是不可靠的，《蒂迈欧篇》的独一无二的主题和术语的丰富性排除了与其他对话的可比性，其不间断的独白解释了其词尾缩略（d）的高度偶然性；柏拉图本可以在《蒂迈欧篇》的正式发言中实验词尾缩略，仅去掉后面对话（包括《巴门尼德篇》《泰阿泰德篇》）中的习惯，然后为剩下的作品（《智者篇》《政治家篇》《斐利布斯篇》《法律篇》）重新接受这个习惯。另一方面，欧文声称在柏拉图句子音韵（e）的较早研究中找到了支持其较早排序的证据。

欧文认为，风格统计学研究以及正统观点的这一排序将两个不可容忍的悖论输入了对柏拉图的哲学发展的解释当中。首先，《巴门尼德篇》攻击了作为前批判对话的本质特征的理念“模型论（paradeigmatism）”：感性殊相在那些对话里一般被视为它们所分有的理念的仿本。按照《巴门尼德篇》的第二个逆推论证（132d-133a），仿本与原型必然彼此相似，而如果两个东西彼此相似，那么它们是借助于其上的理念而相似的，这就削弱了这一概念的融贯性。如果一个给定的感性殊相在“是F”上相似于一个理念，那么必有第二个在其上的理念。欧文认为，在《巴门尼德篇》中柏拉图逐渐意识到将感性殊相设想为理念的仿本是一个错误。然而在《蒂迈欧篇》中感性殊相恰恰是以这种方式被设想的。其次，《理想国》以来为人熟知的“恒在/是（being）”与“变在/生成（becoming）”的区分在《蒂迈欧篇》中作为相互排斥的而重现了：“恒在/是”者绝不“变在/生成”，变在者绝不恒在（27d6-28a2）。但是按照欧文，早在《泰阿泰德篇》中这种设想这一区分的方式已经遭到抨击，柏拉图论证说，任何只“变在/生成”而不“恒在/是”某物的东西不可能被言及或描述，亦即根本不可能被谈论（182c-183b），从而某种只“变在/生成”而不“恒在/是”（某物）的东西的观念是不一致的。在后期对话《智者篇》（248a-249b）、《斐利布斯篇》（26d8, 27b8-9, 54a-d）里，“恒在/是”与“变在/生成”仍有区分，但这种区分不再是相互排斥的，甚至《巴门尼德篇》（163d1-2）也一样。欧文还论证（1）欧多克斯（Eudoxus）的行星理论在柏拉图撰写《蒂迈欧篇》时并不为其所知，但到他写《法律篇》时就知道了；（2）《蒂迈欧篇》35a的灵魂理论并不预设对《智者篇》的预先把握；《蒂迈欧篇》17c-19a的政治结构（重述《理想国》）与《政治家篇》的方案并不一致，而传统上将后者视为早于《蒂迈欧篇》。

欧文将《蒂迈欧篇》置于《理想国》之后、《巴门尼德篇》与《泰阿泰德篇》这样的批判期的对话之前。但是，欧文的论证至多表明《蒂迈欧篇》在《智者篇》和《政治家篇》之前，却不能表明它是在《巴门尼德篇》和《泰阿泰德篇》之前的中期对话。欧文的观点首先遭到了彻尔尼斯（Cherniss）三个方面的强有力的反驳：（1）欧文对风格统计学证据的处理；（2）他对柏拉图模型论和《巴门尼德篇》无穷后退的解释；（3）他对后期对话中Being/Becoming区分的论述。[35]诚然，欧文对传统排序的挑战一开始激动人心，但逐渐丧失了说服力。首先，欧文的核心的风格统计学论证已遭有效逆转。《蒂迈欧篇》与四个后期对话高度相似的词尾缩略已经作为铁证重新确认它是后期对话，而欧文所依赖的句子音韵标准可能有理由把《蒂迈欧篇》放在《智者篇》和《政治家篇》之前，但不足以将它放在《巴门尼德篇》和《泰阿泰德篇》之前。其次，关于柏拉图形而上学的发展的最新研究重估了《巴门尼德篇》和《泰阿泰德篇》的论证，并不像欧文所声称的那样与《蒂迈欧篇》的形而上学冲突，而且，就这一形而上学本身而言，尽管有时分歧严重，这些研究表明这些对话的相关论证不需要、也不应该如欧文那样去解释。[36]时至今日，在《蒂迈欧篇》的年代排序问题上，欧文已经罕有追随者了，但这是在更高层次上回归正统观点。本书所遵循的柏拉图对话的年代排序如下：

I.

（1）《申辩篇（Apology）》《克里同篇（Crito）》

（2）《伊翁篇（Ion）》《小希匹亚斯篇（Hippias Minor）》

（3）《高尔吉亚篇》《梅尼克塞努斯篇（Menexenus）》

（4）《拉刻斯篇（Laches）》《卡密德斯篇（Charmides）》《游叙弗伦篇（Euthyphro）》《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

（5）《美诺篇（Meno）》《吕西斯篇（Lysis）》《游绪德姆篇（Euthydemus）》

（6）《会饮篇（Symposium）》《斐多篇（Phaedo）》《克拉底鲁篇（Cratylus）》

II.《理想国》《斐德罗篇》《巴门尼德篇》《泰阿泰德篇》

III.《智者篇》《政治家篇》《斐利布斯篇》《蒂迈欧篇》《克里底亚篇》《法律篇》[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