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爹爹,求您放我出去吧……求您了,阿辞好害怕!”
任凭屋子里的女孩子怎样拍打、怎样摇晃,都无法撼动房门外的那把铜锁分毫。狂风吹得园子里的海棠折腰,倾盆的大雨砸在瓦片上如同千军万马、马蹄声乱,又似百鬼夜行,横行无忌。电闪雷鸣间,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在尘世的风雨里显得那样细弱,不堪一提。
“二爷,七姑娘不过九岁。她还小,若有什么不对,慢慢教她便是。怎可将她一个人锁在祠堂?七姑娘从小就怕黑啊!……”
廊子下一个老妇跪在门前,边哭边求情。头磕在青石上,不知道磕了多少回,额上已然见了红。
守夜的大丫头兰月见她可怜,想把她搀扶起来,“董嬷嬷,这样大的雨,您快安置吧。瞧身上都是水了,染了风寒可了不得!”
别的姑娘房里除了乳母、教引嬷嬷,哪个不是六七个大丫头、小丫头围着伺候?而七姑娘这里除了董嬷嬷一人,其他不过两三个顶不上事的粗使丫头。倘若她不替自家姑娘求情,谁又会管那孩子死活?
兰月好声相劝,但董嬷嬷置若罔闻,又膝行了两步去拍门,声音几近嚎啕,“就算二爷不顾念七姑娘,难道就不念念徽娘吗?……”
过了半晌,门打开来,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那声音在冰风冷雨里越发寒凉,“我就是念在徽娘的份上,才要这样教她的。董嬷嬷无需多言,我自有主张。你年纪也大了,阿辞顽劣,怕是你也规劝不住,是时候要让她学学规矩了!”
董嬷嬷还想再求,房内传来款款温声细语,“二爷,不如还是去看看清辞吧?小孩子总是要耐心教的,倘若她知错了,便也罢了吧。她虽不是我生的,总归记在我名下。这样闹开来去,不晓得旁人要怎样编排我这个嫡母不怜恤她。”
即便房内人瞧不见,董嬷嬷还是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老奴谢谢二奶奶!”
二爷纪德英站了片刻,不置可否。二奶奶崔氏遣了他的贴身小厮准备了雨具过来,他这才勉为其难地迈着步子不缓不急地往祠堂走去。
豪雨如注,袍角片刻便湿了,如什么人裹卷住他的双腿,沉重且烦躁。待离祠堂近了些,女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可闻起来,“爹爹,我怕,爹爹我怕……”声气一声弱过一声。
董嬷嬷随着纪德英来到踏跺前,槛窗内一片漆黑如墨,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会怕成什么样。她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向前,只垂手候在一旁。见纪德英抬了抬手,示意小厮开锁,她这才放下大半的心。
大门甫一打开,一小片晃动的灯光流进了享堂内。那一点光亮让女孩子停止了啼哭,眯了眯眼,待双眼适应了灯笼里的光,看清了来人,她从祠堂里冲了出来,抱住纪德英的腿,“爹爹,阿辞好怕……”头发散乱,涕泪满面。
纪家向来重规矩,董嬷嬷看得心惊,忙走上前假装呵斥,“七姑娘,见到父亲大人怎么忘了行礼,不可惹大人生气!”
清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只紧紧抱着父亲的腿,怕一撒手又被锁进黑黢黢的祠堂里。她向前同母亲撒娇,母亲一见她哭,便什么都会应她,怎么会生她的气?
她抬起小脸去看父亲,虽然脸上挂着泪,却努力地去对他笑了一下。母亲说过,我们璲璲笑起来是天底下最甜的饴糖,没人不爱的。
纪德英缓缓垂下头去。一张如雪的面孔,眉眼明艳,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如雨打娇花惹人心怜。只是八九岁便是这样的相貌,等到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是何等艳冠京华的姿色。只是这张面孔刺痛了纪德英的心,继而一股厌恶从心底翻涌出来,脸上的表情越发冷冽。
“你竟然还在笑?你可知道错在哪里?”
清辞见父亲开口,便以为可以同其他姐妹一样,做错了事撒撒娇便可逃过惩罚。于是让脸上的笑意愈加甜美,“爹爹,爹爹不要把阿辞关进黑屋子里,阿辞会害怕……阿辞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爹爹生了气……”
软糯的声音,娇丽的面孔,纪德英只觉得眼前这女孩子不见端秀只有妖冶。他心头火起,抬腿一踢将女孩子踹飞了出去!
清辞摔倒在水洼里,半晌爬不起身,随即大哭了起来,“好疼,好疼……”
董嬷嬷疼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慌得跑过去看她,“七姑娘,你怎么样?”
清辞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一截白玉般的胳膊,“嬷嬷,流血了……嬷嬷,我疼……”
“既然你不知错,今天我就好好教一教你!”纪德英对身边的小厮吼道,“去请家法!”
小厮从未见主人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吓呆了。纪德英见小厮还未有动静,偏头一瞪眼,怒火满目,“还愣着干什么!”小厮慌得点头称是跑开了。
雨势太大,纪德英本就淋得半湿,如今是整个人都在雨里,目光厉然。
不过片刻,小厮请了家法回来。纪德英接过来,手握藤条,负手冷冷走到清辞面前,“‘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站起来!”
清辞被父亲扭曲的面孔吓住了,尽管双腿生疼着,闻言还是呆呆地站了起来。她不是没挨过母亲的戒尺,这时候因为害怕也学乖了,乖乖把双手摊开在父亲面前。雨淋得她睁不开眼睛,可父亲的怒火却那么清晰。
藤条没有落在她的手上,纪德英的声音听着更狰狞,“你的手还要写字读书,提起裙子来!”
清辞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抽泣着提起裙角,露出里面荔枝粉色薄纱膝裤。小小的身体被雨淋透了,衣服都塌在身上,怯怯地叫了一声“爹爹……”
“你好好反省,今天到底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清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素日里父亲待她并不亲厚,但也从未这样严厉过。
“阿辞今日里先和灵姐姐学绣花,后来清珈姐姐和清玥姐姐来找我玩,我们开箱子扮家家酒——女儿不曾惹祸呀!”女孩子忍不住分辩。
纪德英闻言更怒,脑海里又浮现出刚下值时见到的情景。浓妆艳抹的小姑娘,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百蝶彩绣舞衣,满头簪满翠玉朱钗。双眸顾盼,身姿摇曳,正在中庭起舞。纪德英想到此处,藤条高高举起,抽在了清辞的小腿肚子上。
清辞和董嬷嬷同时尖叫起来。
“你扮的是什么东西!”
“阿辞,阿辞扮的是花魁娘子……清珈姐姐说……”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纪德英一下接一下抽打起来。清辞吃疼不住,下意识要躲,肩膀却被纪德英牢牢抓住,躲不开。
清辞哭叫起来,“做花魁娘子有什么错?”
纪德英额角青筋暴起,“为父今日要好好教一教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给我念!‘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
董嬷嬷想护住清辞,却被纪德英让小厮拉到一边,老妇人只得捂着胸口默默流泪。
纪德英每说一句,藤条就落下一次。清辞被打怕了,只能断断续续地跟着说,“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
“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自爱,仁之至也。”
“自爱,仁之至也。”
“自敬,礼之至也。”
“自敬,礼之至也。”
……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月余,待到雨收云散,终于见着了晴天。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驴车从梧州纪府的角门出发,正要往南去。纪家二房大管事郑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陪送在一旁。赶车的车把式刚要扬鞭,角门里跌跌撞撞小跑出来一个老妇人。
“烦请郑爷略等等!”董嬷嬷远远地喊道。
郑荣蹙了蹙眉头。董嬷嬷小跑到他马前,“郑爷,七姑娘走得匆忙,且让老身同姑娘再说几句吧!”
董嬷嬷素日待人极好,郑荣有一回手头周转不开的时候还受过她一点恩惠,因此点了点头,卖了这个人情给她。清辞听见嬷嬷的声音,早掀开车帘跳下来了,一下就冲进董嬷嬷的怀里,“嬷嬷、嬷嬷,您可不可以跟阿辞一起去,阿辞害怕。”
董妈妈心疼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先是离了母亲,再要离开父亲。本就胆小,现在还要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怎能不害怕?但她只是个下人,能做的有限。
她抱了抱清辞,“七姑娘,不哭。你这是去咱们纪家的藏书阁呢,那里啊,世上多少举子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我们七姑娘这是替你父亲去给三老爷尽孝的。三老爷呀,可是咱们大周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姑娘呀,你好生伺候着三老爷,跟着他读书、学礼,修心养性,将来自有你的大前程。”
清辞没想过那么多,只殷殷地问:“嬷嬷,您会去看我吗?”
董嬷嬷抹了抹眼泪。这女孩子不像府里其他的少爷小姐有心机。她心性纯良,对于人事有种不开化的懵懂,也是她的天真所在。
董嬷嬷不想骗她,“七姑娘乖,嬷嬷老了,你走了,我也要回滨州老家去养老喽。”可看到清辞脸上浮起浓浓的不舍和失落,还是于心不忍。她想了想,便道:“七姑娘乖,那等明年姑娘生辰,嬷嬷托人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嬷嬷会给我做菊花酥吗?”
“会、会!嬷嬷给七姑娘做菊花酥,还带滨州的荔枝酱给你,好不好?”
清辞的眉头仍旧蹙着,可止住了抽泣,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郑荣在旁忍不住催促,“嬷嬷,时候不早了。耽误了时辰,回头二爷怪罪下来,受罪的还不是姑娘?”
董嬷嬷哪里不知?本还想再叮嘱女孩几句,也只得作罢。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女孩孤苦无依,远离这深宅大院,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董嬷嬷应了一声,扶着清辞上了驴车。清辞的眼泪又涌上来,她看了看董嬷嬷,“嬷嬷,您老要好好将养身体,等清辞得空会去看您的。”然后含泪又看了一眼纪府的大门,然后坐进了车里。
她心中害怕又不舍,但想起母亲曾言,“人生于世,悲欢哀乐皆在于我。”便微微定了心。
只是她此时尚还不懂,人事或如青山寂寞,或如江水奔湍,唯有天意定离合,不可捉摸。
马鞭一扬,铜铃叮当,车子在晨曦里渐行渐远了。而纪家七姑娘也慢慢再无人提起。
2
大周嘉启十三年入夏的头一场雨来势汹汹,几州同时受淹,河水泛滥弥靡半个东华大地。是年民死过半,五谷不登。继而瘟疫肆虐,民不聊生,盗匪四起。然内乱未平,外患又起。乞干人频频骚扰边界,拿下西北重镇叶城。朝廷在赈灾剿匪和平靖西北之间疲于奔命。如此山河动荡了三四年,朝廷终于在重新启用被冷落良久的魏王萧煦为征北将军后,迎来了交战后最重要的一场胜利——将乞干人驱逐于叶城以北。魏王的铁鹰军也终于受诏班师回朝。
“那这回魏王定然会被立为太子了吧?”
茶馆中,一人听罢说书先生的《魏王平北传》后问道。
说书先生六十开外,一张蜡黄容长脸,一把雪白的山羊胡。说书时表情十分丰富,胡子仿佛都跟着上下翻动。此时喝水润嗓,却是一派沉静。
老先生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看未必。”
“那是为何?魏王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立他为太子,还能立谁?他不是皇后嫡出的吗?”
座中有一人煞有介事道:“就是因为立下了战功……可不是有言道功高盖主吗?此乃天家大忌。何况,郑后被废多年,如今后位空悬,掌管六宫的可是圣上宠妃皇贵妃王芣。这王皇贵妃也有一子,深得圣上宠爱。我看谁做太子,可不好说。”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茶馆角落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放下笔,吹干了墨迹,合上了面前的书本站起身。虽是素色布衣长袍,做男子装扮,但并没有刻意隐藏玲珑身段,是以一眼就瞧出她是女扮男装。伙计见她要走,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姑娘写好了?”
少女点点头。
“您瞧,咱们这新来的说书先生可还行?”
少女凝眸一笑,如桃俏春风,伙计只觉得晃得眼晕。
“故事还算好听,不过嘛——魏王可不是‘身高九尺,阔面重颐,眼大浓眉,膀宽腰圆。人如山岳凛凛,声如洪钟钺钺’。”
这话是刚才说书先生的原话,这少女不过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引得旁边的众人侧目。
但少女并没有卖弄的意思,又是一笑,“多谢小二哥,笔墨先替我收着,下月我再来。再帮我包一屉子素包子,送到承平书坊。”说着放下钱离去。
伙计收了东西,正要送回后堂,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他低头一看,拉住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这青年人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美玉,一张笑脸风流倜傥。只是一身锦衣花里胡哨略显轻浮。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那人眼睛往外瞄了一瞄,“小二哥,那是哪家的姑娘?可曾婚配人家?只穿着粗衫布衣,可惜了这副好颜色。”
店小二闻言只当他是个过路的纨绔子弟,撇了撇嘴,毫不掩饰脸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鄙夷。“客官,劝您打消了念头。那姑娘肚子里装着半个鸿渊阁,等闲人高攀不起。”说完也懒得多做解释,端着东西走了。
那漂亮青年不明所以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偏头问他身边的另一个青年,“韩元光,他说的可是那个鸿渊阁?”
他身旁的青年同他年纪相仿,穿着玄色的襕衫,一张冷若冰霜的美人脸,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垂目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老鼠。这时候正舒服地卧在他掌心,享受着主人的抚弄。
青年手里的扇子差点没掉到地上,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韩昭,你什么毛病,走哪儿都带着这破老鼠!”这会儿连字也不叫了,连名带姓地招呼他。
韩昭撩了撩眼皮,“这是玉树,小侯爷。”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是汝南武定侯的小儿子晏璟,半年前因贺太后寿诞而头回入京。在京中结交了卫国公世子韩昭,觉得十分相投便成了挚友。加之京中繁华,吃喝玩乐与汝南大不相同,便是乐不思蜀地住下了。
韩昭是副美人相,性格却出了名的乖戾。他养了两只雄白老鼠,一只叫“玉树”,一只叫“临风”。主人花容月貌,宠爱之物叫这俩名字本没什么出格,但出格就出格在他房里丫头的名字。
韩昭少时就有厌女之名,但他皮囊生得太好,难免叫丫头动起心思。韩昭之母,大周长公主萧蓉又怕儿子走了歪路,让三代单传的卫国公家自此后继无人,便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房里塞人。
韩昭倒也不说什么,只是丫头进了房全都要改名。别人的丫头要么叫春风秋月,要么叫花红柳绿,偏偏他给丫头取的都是些“笤帚”“簸箕”“笸箩”之类的名字。试问哪个少艾芳华的少女肯被叫这样的名字?最可气的是,他房中小厮的名字倒是取的一个赛一个雅致。就这样除了做粗使的婆子,他房里竟一个丫头都没有。连养的耗子都是公的。
“这么喜欢,怎么不干脆把玉树、临风都带上?”
“那临风动了凡心,正在关禁闭。”韩昭又是不冷不热地道。掌心托高了,将老鼠露在晏璟面前,一边抚摸一边道:“‘蝎盛则木折,欲炽则身亡。’”
晏璟“呵呵”干笑了两声,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晏璟一摇扇子,煞有介事道:“本小侯爷不过是一点爱美之心,不忍见明珠蒙尘,欲解救美人于水火——元华兄何必将为兄说得如此不堪?”
韩昭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这才闲闲道:“鸿渊阁是梧州知州纪德英家的藏书楼。别看纪家如今除了纪德英做个从五品的知州,但往上数,曾也是高门。纪太老爷做过阁员,因酷爱藏书,外号‘书痴’。他一辈子广搜天下之书,攒下万卷书册。乞骸骨归乡后,倾尽家资造了这鸿渊阁。累积三代,如今藏书七万八千卷。”
“先皇曾微服私访鸿渊阁,赞其是天下文气所聚。为博先皇欢心,当地乡绅望族便一同出资在旁边修建了白鹭书院。不论寒门、世家,有才者通过考试皆可入学,不仅无需束脩,而且还食宿全包。”
白鹭书院晏璟是知道的,他们这回就是要入书院借读的。
“那,那姑娘是谁?”
韩昭的手停了停,若有所思。晏璟还没等到他回答,门口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小厮在堂内张望了一下,看到了韩昭,忙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晏璟听不清楚,知道他不肯对人说的事情打听也没用,索性继续摇着扇子欣赏着外街姹紫嫣红的过路女郎,时不时要评头论足一番。韩昭却霍然起身,丢了一句“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迈出去了。
梧州钺阳山,山中景色宜人。从此处快马加鞭,一日不到便可到京中。山中不仅有纪氏名闻天下的藏书阁,更有与国子监齐名的白鹭书院。自书院开院以来,曾出过一个状元、两个榜眼、五个探花,中举的更是多不胜数。
书院的学生逢休沐下山或增添文房四宝,或买书、吃饭消遣,成群结队好不热闹。有商人看中商机,在此经营,渐成气候。不仅有了十多家书坊,饭馆客栈林立,笔铺纸铺更是多不胜数。又有不少贵人为沾文气在附近买房置地,此处便也日渐成了个繁盛的镇子。
最繁华的所在叫作翰林街。可谓是一条翰林街,十分繁华地。
承平书坊在翰林街北,门脸不大,同其他几个大书坊相比略显得局促。但做生意者自有其道,能在翰林街站住脚跟,自有过人之处。这十几个书坊,或因价廉招揽顾客,或因售书丰富闻名,还有那只做昂贵珍本的书坊,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承平书坊的内堂内,坊主吴显正招呼伙计把这月收集来的刻板摆到书案上。坊主是个四五十岁的矮胖男人,圆盘脸上总挂着一团和气的笑纹。因为身体沉重,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又因天热,他不住地拿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慢点慢点……对对……就放这里……都说过多少回了,搬东西之前先洗手,瞧你这脏手,可别毁了我的宝贝!……”
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窈窕身影,正是刚才在茶馆里的女扮男装的少女。吴显一见忙迎过去,笑道:“阿辞姑娘来了?今日似乎晚了些?”
清辞“嗯”了一声,笑道:“一月不见,吴叔您真是越发富态了。”
吴显抹了一把汗,哈哈一笑,“老夫这身肉,都是对面天香楼养出来的。”
“您忘了三叔公怎么说的?为了您的身子骨,那些肥腻之物还是能少吃就少吃些吧。”
吴显十分不以为意,“老夫这辈子就好口吃的,倘若叫老夫不吃,那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然后打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在他看来美则美矣,却略显得单薄。“要不我叫人去天香楼给姑娘定个位子,整日吃素,人生岂不少了许多的乐趣?我瞧着姑娘怎么清减了?”
他本也是个读书人,家中小有几亩薄田,可惜考功名无望,不过娶了妻子守着祖业度日。但“口腹之欲,何穷之有”,加上他又是特别会吃、爱吃,一点积蓄全用在了这上头,最后闹得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两年前清辞接手这承平书坊,正好遇到在门口摆摊为人写字的吴显,他不收银钱,只要人家拿些美食做润笔费。清辞觉得他有趣,未免多留心了一阵。见他还通些文墨算术,人又机敏和气,便聘了他看管这书坊。两人虽是雇佣关系,相处得倒也好。
“多谢吴叔美意,我若沾了荤腥回头叫田婶闻见了,定然要发落我呢。”清辞笑道。一抬眼瞧见了桌案上的刻板,如见珠玉,双眼都亮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块刻板仔细端详,欣喜道:“这板片品相真好!”
吴显也点头称是,“这套《周室民言》确实少见。上次姑娘吩咐过后,我便叫他们走货时多多留心。没想到原本没寻到,却机缘巧合得到了刻板。只可惜有几块刻板有损伤。”说着便指给她看。
两人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商量了修复办法。吴显忽见她手边一本蓝皮无字的书,便是笑问:“姑娘又去清风茶楼听书了?”
清辞点点头,“茶楼里来了位新说书先生,口技倒是比先前那位更好。”
吴显知道这女孩子每月月初下山来必去茶楼听书,不仅听书,还爱将听到的趣事记下来。便是打趣道:“姑娘这些年听去的故事怕是都能攒成一本书了吧?”
清辞唇角一弯,“攒是攒了些,只是我那点能耐写不出什么得意文章,不过记下来,闲暇时同人唠嗑有些话说罢了。”说到此处,心底却是微微一暗,只是可惜那个听她的故事的人如今不在了。
吴显跟着笑了笑,知道女孩子事忙,便不再插科打诨,从抽屉里拿了账本和一本册子给她。
“这是上个月书坊的流水,姑娘你瞧瞧。采购的英石、云香草我都仔细验过货了,都在后院放着。等姑娘您瞧好了,我就吩咐人装车。”
清辞道了句“您辛苦”,快速翻完了账本,然后仔细地看起那册子来。那是本花名册,上头不仅详细记了人的名姓、年纪、住址、出身,还有保荐人的姓名。
梅雨季节一过,便到了鸿渊阁最重要的日子——晒书。但阁中素日只有纪三老爷纪言蹊,一对做粗活的田氏夫妻,另就只有清辞这么几个人,逢要晒书便要寻外头的人来帮忙。
但纪家藏书多是珍本孤本,有手脚不干净的便趁着做工偷走一些。还有那爱读书的,因外姓不得入鸿渊阁读书,便假冒工人入园,名为晒书实则拿着书一睹为快。这样丢失损坏了不少藏书。
纪言蹊是爱书之人,每每此时都心痛难当。但他身体不健,事又繁杂,不能时时盯着。清辞后来便想了这么个法子,用高薪吸引工人,只要老实本分且有人作保的。一来知道他们的来历,二来知道他们的去处,再有丢失毁坏也有地方去寻,这样能镇住些不怀好意的人进园子。入鸿渊阁晒书赚的工钱能抵平民家一年的收入,是以不少人趋之若鹜。
清辞仔细看完了花名册,在上头勾勾画画,然后方才交给吴显。“那就照着名单来吧。回头我请三叔公的意思,看看哪天开始晒书,到时候请田叔过来通知您。”
吴显点头说好。两人商量完便要一同往后院去,外头有伙计进来回话,说前面有人来问店里寻前朝才子李玉臣的《绮合集》。
吴显双手一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来寻《绮合集》的人络绎不绝。”
清辞微微笑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听说春闱圣上亲点的探花郎善治诗,宫中摆宴,探花郎一口气作了出五首芙蓉诗,圣上夸他有李玉臣之遗风。后来便是传说圣上极爱李诗。”
吴显无奈地笑了笑请她稍候,去了前厅,清辞则又拿起板片仔细端详。前厅后堂不过一道门帘,因此能清楚听到人声。
“上次我来问,你家伙计明明说有《绮合集》的,这会儿怎么就说没有了?我都向主人夸下海口了,如今你说没有,这不是诓人吗?”
“客官怕是有什么误会,《绮合集》上下卷确实是有的,只是中卷,别说这整条翰林街十几家书坊,就是整个大周的书坊,恐怕也没人拿得出来卖呀。哦,也不是,听说熙和长公主那里倒是有一套,可那也不是普通百姓消受得起的呀。”
《绮合集》一共三卷。因李玉臣曾卷入前朝谋逆案,其著作被销毁殆尽,流传至今本就是某些人的手抄或私印本,十分罕见。是以上下卷易找,中卷难寻。
“满大街都是上下卷,谁不知道中卷难买呀?”那人没好气道。
吴显又劝了一会儿,那客人终于离开了。
吴显满头大汗地回了内堂,“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顿了顿,方才斟酌道:“不知道姑娘有没有打算影刻《绮合集》呢?此书正是千金难求的时候,若此时刊印,定然能赚个盆满钵满。”去年晒书时,他恰好在鸿渊阁里见过此书。
清辞闻言放下了板片,微微一笑,神情分明很和气,但态度却坚决:“吴叔,您是知道三叔公的脾气的。”
吴显忙点头,“是,是,老夫逾越了。”他从商这两年染了市井气,商人逐利天经地义,可这少女买下书坊却不是谋利而印。这女孩年纪不大,虽然和气易处,却又是十分讲原则。他本也是读书人,知道大节不可夺,便不再提。
两人到后院清点英石和云香草。英石是放于书柜底下防潮用的,而云香草则用来驱虫。都是藏书楼里不可或缺的东西。等东西都查看点算过,吴显便吩咐伙计搬运上马车。待到茶楼把素包子送到,东西也都装点完毕,清辞便离开了。
此时已过申时,又不逢书院休沐,是以店里客人也不多。清辞穿过大堂,瞥见两个戴着帷帽衣着华贵的女郎在书架的一侧翻书。没记错的话,那架书多是些才子佳人的小说。往常也见人买,多是打发丫头匆匆来去,这样堂而皇之翻看的倒真不多。但她也只是随意一瞥,并没放在心上,在吴显的招呼下上了马车离开了。
见人走了,那两个女郎也要离开。吴显瞧见了上去笑问:“小姐们可有看中的书?”
两人一怔,其中一个个头小些的女郎道:“没有瞧上的。”
吴显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本书出来,“小姐不如瞧瞧这本《孤鸿飘零记》?这可是大才子焚香生的新作,京中闺阁女子几乎人手一册。说的是某朝痴心皇子和一个平民女子的情爱纠葛,那叫一个缠绵悱恻……”
那姑娘摆手打断他,“不要、不要,我们姑娘不看这种书。”
吴显的目光朝书架上飘了飘,“小姐们刚才不是看得很入迷嘛?”那一架可全是些才子佳人儿女情长的话本子。向前这书坊也是不卖这些的,但总卖些经史子集,收入毕竟有限。他便找清辞拿了主意,也出售些市面上的流行话本子。
“谁看得入迷,我们是在看……”丫头高声分辨,却被身旁的女郎打断了话。“樱儿,付钱吧。再拿几本字帖。”说着侧身而去。
丫头没办法,只好付了钱拿了书走人。吴显收了钱,余光见两人上了一辆奢华的马车,心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什么,便索性不理,继续记账了。
马车行了半晌,虽然日头下去了,仍旧叫人闷出一身汗来。清辞撩开车帘,把水囊和包子递给赶车的汉子。
驾马车的汉子姓田,口不能言,是个哑巴。他身形短小精瘦,看着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却是须发尽白。眼睛尤其的大,仿佛眼眶快要盛不住,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一样。乍看之下,只觉得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冷煞煞的,像个泥人。清辞几年前初见他时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但相处日久便发现这田叔同他的媳妇都是极好的人,因此同他们十分亲热。
“田叔,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每月月初,清辞同田叔一起下山,清辞不过就在翰林街上转转,采买些东西,田叔却要再赶去纪家,领取当月的分例,交通书信。
田叔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手比划了几下。清辞会意,转身到车里,果见座位下有一个包裹。她打开包裹一看,竟然是一套裙衫。她探出头来,笑问:“田叔您给我买的裙子呀?”
田叔摆摆手,示意她再看。清辞这才看到包裹里的信,原来是纪家六姑娘清玥要及笄了,府里要办笄礼,这裙子就是给她回府时穿的。清玥本是三房的庶女,过继给了纪德英的原配崔氏,同她一样都是记在嫡母名下的,算是“亲姐妹”,难怪会叫她回家。
清辞有一瞬间恍然,她五年前离开纪府,名为上山服侍三叔公,实际无异于“发配”。这五年多来,父亲纪德英从未允她回家,她人在山中向来无人问津。
前尘往事似乎是被遗忘的,其实不过是不肯叫自己再去想起,只肯记得甜的,不愿去想那些苦的,所以人生所剩也不多。这会儿乍见了府里的消息,那过往便如刚结痂的伤疤又崩裂开,隐隐作痛。
那时候被打得多狠呀,父亲一句句的规矩不是让她记在脑海里的,而是要记到皮肉里的。
往事历历在目,而她如今竟然也快及笄了。
五岁前,她是长在云湖花船上无忧无虑不受管束的野丫头。字也是识得的,但不曾正经看过什么书。她生得美,母亲的姐妹们也爱打扮她。京中最时新的衣料,异邦最妖娆的舞衣,胭脂铺里最叫卖的水粉,她总是第一个用上的。她不爱读书写字,不是天资不好,只是更爱那些美丽和能叫人愉悦的东西。
花船上也时有新采买来的女孩子,只是教导,便叫乐坊里的乐娘们头疼。旁人一支舞要学半月,她只看一眼便会跳了;旁人一只小曲儿要反复练上十几二十遍,她不过听听,便比人唱得都好。后来乐娘们教管不过来,甚至会让她去教她们。
那时候虽然没有父亲,却过得逍遥自在。后来随纪德英回了纪府,认祖归宗,却没了母亲。她每次试图去回忆母亲故去的那一段时日,脑袋总是会发疼,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被人抹去了一样。也曾经问过父亲,不过招来父亲的呵斥责罚,告诉她二奶奶崔氏是她的嫡母,她便只会有这么一个母亲,往后不许再提生母。
崔氏无后,纪德英无妾,通房丫头倒是有两个,但也都没诞下子嗣。清辞也懂的,纪德英仕途看好,崔氏又是望族之女。不仅三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庶女清玥过继给崔氏,其他房的子侄们其实暗地里也都想过继到二房来。而她一进府便记到了崔氏名下,大约就是府里婆子们私下说的“天大的恩典”。
清辞尤记得刚到纪府时,开始见满院子的兄弟姐妹,她还心生欢喜,想着以后有这许多的人作伴便不会孤单。可后来她才发觉,原来在人群中才是最孤独的时刻。明明她们是一样的女孩子,但她却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同她们是圆凿方枘、格格不入的。
旁的姐妹都是出口成章,她脱口而出的却都是戏文俚语。她不懂戏文有什么不好,只是其他姐妹听了都是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她仿佛成了家里的异类。
她生来孤单,没有兄弟姐妹、亲友长辈。母亲是个清冷的性子,眉头总是锁着一段轻愁,懒怠同人应酬。而她却是向往热闹的,心底有一股热烈。
但纪府中女孩子出去交游,是从来没有人会带上她的。崔氏只道其他姐妹学有小成,参加诗会宴游,是增长见识有所进益。而她不过将将开蒙,认得些字罢了。出去既不能吟诗作对,又不会书画,没得叫人说诗礼传家又有万卷藏书的纪家不会教导女儿。于是,她便一直被留在府里不许出门。
有一回平山侯家老太太做寿,女孩儿们都去了。本来父亲那一回破天荒地许她也同去,她高兴地像过节一样,穿了最喜欢的衣服,欢欢喜喜等着晚上去赴宴。但那日下午,往常不怎么搭理她的姐妹们忽然来寻她去园子里玩。她好容易打扮妥当的,本不想疯玩弄得身上污秽。但姐妹们盛意拳拳,她想,或许是个同姐妹们亲近的好机会,便还是同她们去了园子里。
几人到了湖边,她失足落进了水里,那一日便又只有她被留在家中了。董嬷嬷夜里照看她,问她到底是自己落水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嬷嬷会去请父亲替她做主。
清辞想了想,还是说自己不小心脚滑落下了水。因为那个时候她也渐懂了,姐妹们只是怕她在外人面前丢人,影响自己的前途,怕议不上好人家。
原来自己的满腹热心,并不能换来同样的真情切意。她只是失落,但从不心冷。
清辞从来不知道何为父爱,所以即便纪德英对她冷言冷语,她也只当是董嬷嬷口中说的“严父”。只是后来家里大哥纪元逊结婚生子后,她有一回见父亲将侄孙女囡囡扛在肩头逗弄,她才知道原来父亲也可以是这样的。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无人作伴便无人作伴吧,她很小就懂得如何自己找乐子。到了纪家以后,就再不许唱曲儿跳舞了,整日里随着姐妹们去家学里上课。她有一份随遇而安的心,只是偶尔还是会怀念起云湖花船上风轻云淡无所拘束的自由。而后来,父亲送她进藏书阁,阴差阳错地给了她自由,只是不一样的。
她低头又看了手里的衣裙,黛青色对襟袄儿,牙白色撒花湖绉裙。算不得多亮眼的颜色、多时新的式样,但还是精致美丽的。
尤记得离家时,行李都是崔氏料理的,绫罗绸缎是再不会有了,都是粗布的四季衣衫。那时崔氏道:“并非嫡母苛待你。要知道,‘俭开福源,奢起贫兆’。你去藏书阁便是修身养性明理,‘衣服端齐,饮食节俭’,方能明圣人之道。族里多少人想去藏书阁,都被你父亲回绝了。如今你有这样的机会,是你父亲顶着闲言碎语为你谋划来的,万万不可辜负了。”
虽然清辞不明白,穿得美些,吃得好些,怎么就不能明圣人之道了,但也就如此应了。只有董嬷嬷在翻看她的行李时偷偷抹眼泪,嘴里喃喃:“作孽呀、作孽呀!怪不得戏里都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清辞不懂嬷嬷为什么这么说,只当是她心疼自己,便拥住嬷嬷肩膀,嬉笑着安慰道:“嬷嬷不是说阿辞天生丽质容貌无双吗,阿辞长得美,就算没有华衣美服,也没那么重要呀。”而嬷嬷那时哭得更伤心了。
她手指缓缓抚过裙子上的绣花,那是曾经渴望过的美丽。然而时过境迁,失而复得,她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那么想要了。
3
车行至了半山腰,山路渐缓。远远见一处恢宏庭院掩映在竹林里。田叔停了车,清辞从车里跳下来走向前。抬头见门上匾额的“澹园”二字在夕照中熠熠生辉,那两个字苍劲有力,十分有筋骨。她微微一笑,叩了两下门。
等人开门时,清辞望了望山路。这道山路比其他的路都要宽阔,曲折至远处,隐隐也有一座庭院。那便是白鹭书院了。
路旁一道清泉自山中蜿蜒而过,因为前些时日的大雨,溪涧盈溢,哗哗有声。宅子周围的绿竹满目苍翠,她想起幼时母亲的住处也有一片竹林。只是那些竹子箨环有毛,杆身是紫黑色的。她怕热,夏日夜里母亲总揽着她在庭院里消夏。为了哄她睡觉,就会摘了竹叶吹小曲儿给她听。清辞也爱竹,只是纪府二房的院子里是不种竹子的。
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清辞收拾起心情挂出一个甜蜜的笑脸来,“婶子,我们回来啦!”
门里的女人圆盘脸,一脸横肉,将五官都挤在了一处。一双眼睛几乎瞧不见眼珠子,可那眉毛又出奇的粗且凌乱。像是谁糊了染了色的柳絮胡乱贴在了眉骨上。女人挑了挑眉毛,“还知道回来呀?我还当你们跟着拐子跑了。”
清辞上去摇了摇她手臂,撒娇道:“哪儿能呢,阿辞哪里舍得婶子?就是要跑也得带上婶子,不然谁给我做栗子羹?”
田婶受了她的恭维,心里舒洽,终于也有了一点笑意,“你这个小魔星,怕是在外头喝了蜜吧!别在这里胡缠了,快去吧,你三叔公等着呢。”
清辞“嗳”了一声,小跑进了澹园。穿廊过院行到中庭,视野豁然开阔。中庭有个宏大的水池,池上一座石桥,栏板上刻着“状元桥”三字。池塘后便是一座三层的楼房,匾额上写着“泓渊阁”。那便是纪家的藏书楼了。
满目绿树杂花掩映里,左手边是一个面阔三间的质朴茅舍,门上挂着“听松草堂”的匾额,同那雕梁画栋华丽非常的泓渊阁十分格格不入。纪言蹊便是住在那里。
过了申时,天色昏沉起来。藏书阁里不能有明火,纪言蹊便会回到草堂里去。清辞到了草堂前,规规矩矩行了礼,“阿辞请三叔公安。”
草堂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进来吧。”
清辞莞尔一笑,起身进了草堂。房内灯明,室内一览无余,几无陈设,可谓清寒。
大方桌前,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正佝偻着背,伏案疾书。他一身素白长袍,披头散发不见面容。
“三叔公,我回来啦!”清辞甜甜一笑。
男人这才抬起头。他蓬头乱发、下颌有须,像是一个人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仪容。那年纪也就是不到四十的光景,身形虽然枯瘦佝偻,脸庞骨骼的轮廓却是好看的。纪府里人人都讲究仪容,可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人,便是文名在外的当世才子纪言蹊。
清辞的祖父,纪老太爷一女二子,大儿子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几个子女。小儿子纪言蹊是老太爷的老来子。连中三元,少年成名,十八岁便被钦点了状元,做了太子宾客。可惜后来被老太爷圈禁在这澹园修书,不得出园。
纪家人一直对这个三叔公的从前讳莫如深,清辞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样儒雅、性格宁和的三叔公,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何以受到如此的惩罚?三叔公也不知道从前受过什么苦,又疏于调养,身体也孱弱,往往写一会儿要休息半天。
不待纪言蹊询问,清辞便将今日之行一一交代给他。采买了什么东西,怎样安排工人的入园、行、用。
纪言蹊听罢点点头,“我昨夜里看过天象,再过两日便可开始晒书了,你明日就去安排吧。”说完咳了起来。
清辞忙倒了杯水,远远放到他书案一角,又给他抚胸捶背。见他在摹写一本典籍,便道:“三叔公您早点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写。”说完也不容他拒绝,将书本放进书匣里抱着跑出去了。
纪言蹊望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心里不由唏嘘。
当年一时心软让这女孩入了澹园,不过是怜悯她的身世。开始他也没有教导之心,不过是拿了书叫她背书,平日也不见她,只有换书之日才会叫到跟前考教、回答她的疑问。
女孩子开始还算规矩,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在房里背书写字。但后来她骨子里的那份儿天真烂漫便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了。田叔不能语,常靠哨音交流。那女孩子先是缠着田叔学了吹哨,不过两日便学成出师,满园子皆是她的哨子音。田婶听后直叫作孽,好好的东西不学,竟去学这些。但田叔却是极喜欢这个丫头,不扭捏造作,也吃得了苦。不论田婶怎样的横眉冷对,她都能宛然笑待。
没多久,女孩子把这园子逛熟了,便央着田叔带她进山。田叔倒也应了她,学着纪言蹊,拿了本《本草纲目》叫她看。在山中若有所见,便考问她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山脚下几个庄子也是纪家田产,待到山上也玩遍了,田婶去庄子里偶尔也会带上她。不过一年的工夫,这山上山下,一草一木,莫不了然于胸。
因为无人督促,一本《论语》那女孩子足足背了快一年。文章没背下几篇,字也没写几个,他也不怎么在意。不过是看在女孩子生母的面子上给她一个庇护之所罢了,并没有想过要怎样去教导她,反正过不了几年这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于是对她的态度也就淡淡的。
女孩子十分敏感,怕是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疏离,也可能是这山里山外再也没什么好消遣的地方了,实在是憋闷极了,便也开始用心去记书了。忽有一日,女孩子仿佛灵台开窍得法,后来的文章竟然越背越快了。
山中不知岁月,女孩子所见外人屈指可数。白日里都在屋里背书,往往过了申时闭园后才会从阁楼里出来。若有客来访,或是族中子弟来藏书阁里看书,她远远瞧见了也会回避。
偶尔也听她抱怨孤单,但她骨子里的率性洒脱又叫她不会自苦太久。没人说话的时候,她便对着草木喃喃自语。楼前燕子,书院钟声,山涧里的清泉飞鸟,都是她的伴儿。园子里没什么野物,却是养着几只孔雀。兴之所至,便同山中的风雨、园里的孔雀、溪旁的白鹭,一起翩翩起舞。
有一日那女孩子随田叔上山采药,抱回来一只被捕兽夹子夹住的松鼠。那松鼠毛茸茸的,憨态可掬,她喜欢极了。女孩子不敢请他治病,便央着田叔找了医书来,她一边看书一边试着给松鼠疗伤。虽然腿是瘸了,命还是保下了。
这松鼠伤好了之后便跑得没了踪影,女孩子哭得难过。他那日正在摹写一本经书,那哭声断断续续,柔怨哀转,实在是叫人听得难受。他索性放下了笔,从鸿渊阁里出来。
纪家祖训,女子不可登桥入阁,女孩子抱膝坐在池子边哭鼻子。他正要开口问,小姑娘倒是一股脑儿地说了前因后果。
无人伺候,花一样的女孩子,披头散发,十分的可怜相。但她发色黑如鸦羽,一身布衣难掩倾城国色。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了潮意,亮如琉璃。
他无妻无子,不知如何去安慰一个孩子,想了半天才对她道:“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应暗长。人生于世,善因未必能得善果,但花褪残红,自有它的果熟蒂落。”
应该是没明白,但女孩子还是止住了啼哭。那一日他没有再返回鸿渊阁,而是领着她去了听松草堂,同她说了一日的话。
因为常年伏案修书,他的视力比寻常人都差。身体本就孱弱,说了这许久的话,到后来都有些气喘难继。
女孩子见状十分过意不去,瞥见他书案上誊抄一半的书,便说道:“三叔公,往后若有什么要抄写的,不如交给阿辞吧,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往常不过考教她文章,也没多留心她写字。既然已经做了懒散一日的打算,见她有兴致,便也愿意指导她一二。于是拿了纸墨,让她先写几个字。
纸上的字很端正,也只是平正清秀而已,但作为女子的字,也足够拿得出手。他又问她如今在临什么帖子,女孩子道在临颜真卿的《宋广平碑》。他点点头,“倒也适合你临。”
女孩子粲然一笑,又照着书案上摊开的书临了一行字,“三叔公,您瞧我这字临得可还行?”
这是本孤本宋书,他如今在摹写。倘若身体还能支撑时,他也会自己刻板。只是现如今单是摹写就十分吃力了。这些书稿摹写完成后,再拿到书坊让其刻印,以供族中子弟阅读,也是一种传承与保护。
他看了一眼清辞的字,暗暗惊讶,这女孩子模仿力却是超群。想当初他是狠练过宋体字的,却不料她才开始临,就能临出七八分意思来。
他对这女孩子本不过一点同宗长辈的舐犊之情,可相处日久就越见其可爱之处。他最近夜里咳嗽不断,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能熬多久并不好说。可鸿渊阁里那么多待修复、影刻的孤本,他只觉分身无术。
这十多年来,他从未假手他人或委托招募外头的经生来做,都是他亲手摹写,务求精益求精。但他也不得不去考虑鸿渊阁的未来。他死后,谁能接替他,为保住前人的文化精华而孜孜不倦?谁又耐得住青灯寂寞形影相对?他在这澹园里,开始是赎罪,后来成为了修行,如今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后继无人”,他如今越发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悲凉。又想起被皇家强借走的那一万多卷书,更如压在心头的巨石,心急如焚、难以喘息。
他把目光放到了这女孩子身上,但念头一起,又打消了。不,这花一样的女孩子不该一生荒废在这里,她自该有其绽放的地方。嫁人生子,理持中馈,含饴弄孙——这才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可因起了惜才之意,便又忍不住用心指点起来。
“‘藏书者贵宋刻,大都书写肥瘦有则,佳者绝有欧柳笔法。’你若有心,往后可多临欧柳。”
清辞“嗯”了一声,笑意盈腮,“三叔公,您怎么说阿辞就怎么做。”
他拿笔写了一行字,指点给她运笔的关节。清辞学得认真,摹写又精进了几分。自此后,他便又给了她临书的功课。
一入了冬,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寻常善本便都交给清辞摹写。族中也曾送过几个子弟过来,要么没有天分,要么性子毛躁沉不下心,吃不得苦。到最后反而就是这女孩一日精进过一日。即便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永远住在澹园,但他还是下意识里将她视作了可传承之人。只可惜是个女孩。
清辞抱着书匣慢慢往住处走去。澹园多水,楼阁之间以水相隔,怕的就是走火。无论是“澹”字,或是“鸿渊”取的都是水字旁,以水克火之意。
她的住处在澹园的东北角,依山而建的一个两层小楼。推开门去,一个东西闪过眼前,停在了一处。清辞微微一笑,“等急了吧?”她转过身去,东间的床榻上蹲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瘸腿猫。
那猫“喵喵”了几声,然后低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这猫叫“二敏”,是她在澹园门口捡回来的。而叫“大敏”的,则是从前从捕兽夹子下救回来的那只松鼠。
那松鼠伤好了以后便跑了,害她哭了好一阵。三叔公开导她,叫她不要强求,后来便也渐渐将那松鼠给忘了。不承想有一日,忽然见窗台上停着一只松鼠,脚边上还有几个栗子。清辞一见那瘸腿,便认出是自己救过的那一只。
“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呀?又受伤了吗?过来让我瞧瞧。”
松鼠自然不会说话,向她跳了几下,忽然又跳走了。清辞没了留它做伴的意思,便也由它来去。不料这松鼠反而来得越发勤快了,每次都给她带几个果子。这下倒真成了伴儿了。清辞便给那松鼠起了一个名字,叫“大敏”。
她总是爱捡些受伤的猫猫狗狗兔子野鸟什么的回来救治,但最后它们大都会离开,如今留在她身边的也就这只猫了。
她放下书匣子,走过去抱起猫在榻上坐下。猫儿放在膝头,她的手指轻轻抚着光滑柔软的毛,心里也是软的。
“二敏,我今天又听到大哥哥的故事了……二敏,你想不想大哥哥呢?”
二敏翻了个身,把肚子朝向天等着她抚弄,哀哀地“喵”了一声。清辞牵了牵唇,“我也好想大哥哥呀。”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那屏风、桌椅、床榻,默默无声矗立,物尤如此,但那个陪伴她三年的人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