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旱灾正在千年鱼家乡上演,村子里的玉米都死了。
现在是八月份,算起来今年二月份以来就已没效降水了。旱灾作为气象灾害,来的悄无声息,可结果却如此残酷。土地就变得越来越干。玉米作为喜湿作物,正是生长发育时,却偏偏从土壤里吸不到水,就想婴儿吸不到奶水。你说吓人不吓人?吓不吓人?
本应该长的比人还高的玉米,现在只到膝盖那么高。
起初靠着清晨里的一点湿气,玉米的颜色还稍能反省过来,村民们也希望它们靠着这点水分能撑到下雨。可后来迟迟不下雨,玉米就坚持不住了,一天到晚都像被火烤了似的卷着白花花叶子。人也就失去了希望。
哀莫大于心死。
村民们也就看开了,一个个变得闲散起来。
这场旱灾不同于往年。往年的干旱大都出现在春季,那时上游的水库往往会放水来给村民灌溉,可今年长时间不下雨,水库储水仅能保障城市的用水,所以人们连放水的谣言都没听过。曾有一个工程队被指派下来给村子打井,可打到一半涌水不及预期,只留下个破洞和一滩黄泥浆就走了。
前几日有个领导来过一趟。他是乘小汽车来的,下车后意气风发的站在大路上,对着田野大口抽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像诸葛亮施展借东风的法力呢。
结果白搭,怎么来怎么回去,纯属浪费汽油。
“几月几号,某县领导不畏酷暑,亲自来到田间带头视察灾情,并鼓励群众团结起来战胜困难——然后呢?——然后领导吸烟不小心,把老乡的柴火垛点着了!”
千年鱼禁不住乐了。
这次旱灾撼动很大。第一次遇到种情况,在加上口号听的太多,他就老觉得他们这个年代不同以往,无法战胜困难只存在于个体身上。作为整体,没什么是不能战胜。结果今年被大自然彻底给他上了一课。
“别听人说战胜灾难的鬼话了。灾难来了就是要人承受的,你不承受它承受。当别人不再替你承受时。你可得要问问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当然,如今大部分的人都能活下去,种地早已不是农民的唯一收入。
头顶的柏树叶子呈现一种浓重的黛青色,可还是会有细碎的阳光射穿下来来,使千年鱼不住的歪头躲避。最后随着太阳的位移,他趟的地方就彻底了成日头地儿,便把吊床的一头接到绑到另一棵树上,然后继续闭目养神。
现在村子的沉寂让他有点不适应,总让他想起一个月前村子里去祈雨的情形。
一位老支书开着拖拉机挂上板车,拉着几个老婆子招摇过街,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断地壮大队伍。千年鱼家在村外,老远就听到鼓声在靠近,当队伍经过他家门口时车上基本上满了,母亲好不容易挤进去。接着老支书把档一挂,全速朝目的地进发。
千年鱼记得车上不仅有老人,还有少男少女,这些孩子们头上煞有介势的带着柳枝绕的头冠,特别淳朴可爱。鼓手是村子里仅有的那个二傻子,奉命于危难之际感觉特别自豪,坐在车上把鼓当作仇人一样狂敲不止。
在拖拉机掀起的粉尘后面,还跟着四五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儿,他们也去凑热闹的。
现在那鼓声好像还在耳边响着,但却无济于事。
当时要是不是车上坐满,要是家里也有辆自行车,那么他肯定也会去凑热闹。去看看在相隔十几年后,那底是个什么程序。据母亲讲,大概是摆上瓜果等农产品,然后许下愿望。为了知道龙是否答应了他们得请求,他们还会做一个测试:主事人把点燃的纸条装进一个玻璃瓶里,等燃尽或熄灭后看瓶口是否有水汽凝结。要是有的话,那就说明龙同意下雨。
测试得结果是神龙答应了人们得请求。
“今年,这化肥和种子算是赔进去了。”旁边的一个邻居说。
千年鱼心里一惊。在他的意识里,种地是不需要本钱的买卖,旱灾导致的玉米绝收不过是今年秋天的来自地里的进项没了。现在听邻居的话,他认识到一个事实,随着产量的增长种地的成本也在增长。而成本增长则表示风险也在增长。
看着地里的玉米,他能想象到雨后玉米翻绿,疯狂补长的场面。
于是就说:
“要是这现在下起一场大雨就好了。”
没想到这话立刻遭到了邻居的嘲笑。
“现在下雨有什么用?你都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再过几天就要立秋了,往年立完秋就该收玉米了。”
他羞愧难当。主要是高温让他有点分不清季节,另一方面它作为半个农民对于农作物的发育阶段实在缺少认识。尽然结局已定,那么眼下的秋季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他看着路边凋零的杨树和像油画般澄蓝的天空,想起高考结束时,他是如何向盼望大学一样盼望着秋天。不由得感叹道:
“哎呀!今年这秋天可算是提前来了。”
这话立刻引得人哈哈大笑。
“净说些尖巧话,你可算是读过两年书了。”
千年鱼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前几天面对旱得卷叶得玉米苗,他层感叹说这玉米变得像葱一样,也曾别人都笑他尖巧。可能这话到了他们的耳朵里苦涩完全淹没幽默。但当时他也只能归结于他们实在不懂修辞。
在他的记忆里,是有过几次久旱逢甘雨的年份的。好像很久远的事情了。
有次是水库放了水,家家户户都忙着灌溉,可是刚浇了一半,可能是空气有水分的原因,很快就下了一场大雨。
还有一次是他实在不愿意提起,因为那次对他来说可着实是个悲剧。这个世界的悲剧千奇百怪,怎么讲也讲不完。
那是他上小学二年级时。有天课堂上语文老师让一个女生朗读课文。那女孩儿家里比较富裕,学习成绩比较好,属于那种典型的公主性格。能想象,她的声音必定是那种装腔作势,不可一世的样子。结果她那种高傲惹得千年鱼老不高兴,瞪着眼看着那女孩儿。他学习差,本来就不受待见。而这次恰巧被语文看见了。
“千年鱼,人家读个课文,看你什么样子,你给我上来读一遍。”
千年鱼也是害怕了,赶紧乖乖的上到讲台。结果他往课堂上一站,下面的学生就哄堂大笑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他穿的破破破烂烂,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老是老实巴交的样子,就像是个傻子一样。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于他决定报复。
等到天黑得时候他就离开了家。绕道西边村外的田野,然后来到学校要把学校的教室拆了。他们的学校是土坯房,地基只是铺了几层砖头。年深日久,当时墙体已经倾斜。
他用石头把一面墙的墙基的砖头敲松后掏出来,然后就去推墙。可是接下来任他使出吃奶得力气去推墙,那房屋依旧纹丝不动。
他无可奈何看着那房屋,当时的月光洒在上面,让它好像受到某种庇护般固若金汤。后来他明白了,这教室有四面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面,使他像个大盒子立在地上,除非墙体开裂,否则单靠破坏墙基根本不能把它推倒。
就在他郁闷时,忽然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原来是自己的同学王独轮。他家就住在学校边上,他站在他家房顶上看着他。
“千年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的铅笔丢在这儿了,写不了作业,所以过来找找。”
“你这人还挺用功呢。”
王木轮说,然后就消失了
见事情已经败露,他不敢久留,赶忙翻出学校。回去依走的是的那片田野。这时他却迷失方向了,任他怎么也走不出几座坟的包围圈。最后那几个坟把他围挤到一片长满南瓜地低地,他一下子陷入南瓜的藤蔓里出不来了。千年鱼这才知道自己偏离了村子很远,因为他知道这片洼地。
就在这时,一个个子很高的人从田野深处朝他走了过来,当时他一方面害怕,但同时也希望来人能把我救出来。可等那人来到他身边后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侧对着他在坐下,好像在等人一样。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开始抽起烟来。香烟红色的火照着他的满脸忧愁。有一段时间里他曾幻想那是父亲。
“这月亮快要把玉米烧死了。罪孽呀!人也跟着火大起来。”
千年鱼平日对庄稼不是很懂,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天气果然是好久没下过雨了。
这时那个人走了过来。千年鱼本来以为他是救他出来地,结果那人却把他往里按,最后见按不下去,就在他头上打了两下,打完了还怒气未消地看着他。
“玉米死了没什么,人死了就无法挽回了?”
千年鱼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
就在他们的沉默当中,一阵风吹的玉米叶子哗啦啦响,而那人就像是件衣服轻飘飘被刮出好远,然后朝着来时地方向越飘越远。
这风很强筋,很清凉,不仅吹干了千年鱼头上的汗,也吹走了他的恐惧。
很快他就从南瓜藤里逃出来,还意外得到一个大南瓜。他凭记忆朝村子方向跑,很快就看到了村子里的灯光,接着就逃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听到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心里要去上学的念头立刻就被浇灭。那天早晨大雨渗入灶房,又把外面的柴火垛淋湿了,父亲也就没起来做饭,所以直到中午,他和他爹才起床。因为害怕父亲骂他懒,他就躲在里屋假装很用工的读书。父亲则是坐在门口抽着烟,对这场大雨感觉很满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屋外的大路上传来了农用三轮车在泥中跋涉的声音。当时村里的这条大路还是土路,刚下过雨以后就成了烂泥,要是这时被车轮碾轧的话,到了晴天就坑洼不平,所以没事的话,基本禁止机动车通行。
所以父亲一听就猛地窜出去看怎么回事。
“别说了!学校的房子塌啦,有学生被埋了。”
三轮车上的一个老头向父亲挥手道。父亲立刻惊得哑口无言。千年鱼也来到外屋,看到车上坐的是学校的校长和几个老师。其中还有他的语文老师,她有气无力的靠坐在围栏上,像是受了伤,但却看不到伤痕。除此之外更吓人的是,还有人让被子盖着躺在车上,不知道是谁,反正伤的比较严重。三轮车在泥里打滑前行,等影子和声音全消失后,父亲这才回到屋子,看着他高兴的说:
“呵呵,你们学校房子塌了呀!还好你没去上学。”
千年鱼神色慌张,闷不吭声。推房子的事儿似乎已十分遥远,可是仔细分辨后,他确认那是昨晚的事儿。由于刚才看见语文老师也坐在车上,如今十分害怕倒塌的是自己年级的教室,那这场灾难就很大可能和他有关。
他胸口瞬间被罪恶感灌满,觉得特别恶心。
中午他正吃饭时,一个同学来通知他中午去学校上课。这个人是他的邻居,比他家富裕,雨伞和胶鞋整齐完备,因此上午去过学校,临时担负起来了传达的任务。他看千年鱼正在吃饭,于是就没进屋,只是打着伞站在门前的水坑里。千年鱼向他打听学校的情况,但没敢直接问房子塌的事。
“上午吗?上午不光你没来,还有好多学生都没来!”这同学说。
千年鱼心里稍微轻松了些,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幸亏你没来。”这家伙接着说“上午时咱们班的背面的墙塌了,不仅砸伤了班主任,还把王独轮给压在了下面。后来被老师们给扒了出来,用三轮车拉着送医院里去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千年鱼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砸了下来,有点眩晕。然后他看着站在水坑里的同学,强行镇定下来,下意识地问。
“只有咱们班塌了吗?”
“就咱们班塌了。”同学说。
然后这家伙就走了。
罪恶沾染了他的全身,以至于手上端的半碗面条也被染成了黑色。现在唯一地希望就是祈祷王独轮没有大碍。
下午他准时来到学校。虽然很害怕,但还是忍不住王他们教室方向看。那儿已被围了起来。但倒塌的那段墙就是昨晚他挖墙脚的那段。好在被雨一冲已成了一滩烂泥。看见自己的杰作,他心里的恐惧瞬间消失了,反而觉得荒唐好笑。
出了这样的事儿,课自然是上不成了。不仅是他们年级,整个学校都只能提前放暑假。学校里的教室被认定是危房,全被贴上了封条。每个年级围拢在室外的乒乓球案子上把暑假作业一发,然后暑假就开始了。
当他拿着暑假作业到家时,见家门前的路上停着两辆汽车。它们是派出所和教育局的人。越往村子里路越烂,那些先生们只能把车子停在村外,徒步去往学校。千年鱼把他们你当作敌人,希望它们赶快走。
王独轮身亡的消息像是暮色笼罩着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