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努尔哈赤传(增订版)
- 阎崇年
- 10814字
- 2024-11-03 19:41:57
二 建州左卫指挥使世家
努尔哈赤的二世祖是董山(童仓)。在猛哥帖木儿及权豆(阿古)被杀,董山被掳,栅舍被焚的翌年,凡察到北京“朝贡”。
此前,明朝官书对凡察的记载,征引如下。宣德七年(1432)二月,“建州左卫土官都督佥事猛哥帖木儿遣弟指挥佥事凡察等,贡马及方物”。事过12天,明廷“赐建州左卫土官指挥佥事凡察等钞币、绢布有差”。同年三月,明廷再封凡察为都指挥佥事:“建州左卫指挥佥事凡察,以招抚远夷归附,升为都指挥佥事,且赐敕劳之。”宣德八年(1433)二月,明廷再升猛哥帖木儿和凡察的官职:“升建州左卫土官都督佥事猛哥帖木儿为右都督、都指挥佥事,凡察为都指挥使。”一年之间,两次晋升。晋升膺福,福里孕祸。不久,发生前述的斡木河之变,猛哥帖木儿被杀,凡察出逃。明朝对猛哥帖木儿、凡察兄弟,在斡木河事件中,忠于朝廷的壮举,给予肯定,并予升奖。猛哥帖木儿已经罹难,就封升其弟凡察为都督佥事,史载:
升建州左卫都指挥佥事凡察为都督佥事,仍掌卫事,余升秩有差。先是,遣都指挥裴俊往斡木河诏谕,遇寇与战,而众寡不敌,凡察等率众往援,杀贼有功,故超升之。
建州左卫猛哥帖木儿死后,其子董山(童仓)被兀狄哈掳去。明廷命凡察(猛哥帖木儿异父同母弟)执掌建州左卫事务。凡察深感在斡木河实难久居,而想返回明境定居。由于朝鲜反对,几经艰难周折,凡察于正统五年(1440)六月率部经婆猪江,九月达到苏子河与李满住会合。明廷得知这一信息后,将凡察所领的建州左卫部众,安置在以苏子河(苏克素浒河)上游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境)为中心,包括今梅河口市以南,桓仁满族自治县以西的丘陵河谷地带居住。
在斡木河之变中,建州左卫的卫印“失落”,朝廷重新颁发建州左卫新印。于是,凡察继猛哥帖木儿之后,成为建州左卫的掌印首领。
然而,董山(童仓)被掳后不久,得到毛怜卫指挥哈儿秃赎回。董山(童仓)等被赎回后,家寨破败,难以生存,便投靠凡察。这段时日,凡察、董山(童仓)、权豆遗孀及其遗腹子之间产生了新的纠结:
猛哥帖木儿死后,童仓与权豆妻皆被掳未还,凡察乘其隙,亟归京师,受都督佥事之职,又受印信而还,斡朵里一部人心稍附之。及权豆妻与童仓生还,且得遗腹之子,一部人心归于权豆之子与童仓。其后,权豆之妻轻薄、善骂詈,童仓愚弱,一部稍稍失望。其赴京也,朝廷薄童仓而厚凡察,赐凡察以玉带,且令凡察曰:“汝生时管一部,死后并印信与童仓。”以此,一部之人不得已附于凡察,然其心则或附童仓,或附权豆之子,时未有定。
董山(童仓)因在斡木河不得安稳,十分艰难,奏请迁往辽东,与“李满住(阿哈出之孙)一处住坐”。正统二年(1437)十一月,董山和凡察经明廷允准迁往辽东居住。事情原委,《明英宗实录》记载:
建州左卫都督猛可帖木儿子童仓奏:臣父为七姓野人所杀,臣与叔都督凡察及百户高早化等五百余家,潜住朝鲜地,欲与俱出,辽东居住,恐被朝鲜国拘留,乞赐矜悯。上敕朝鲜国王李祹,俾将凡察等家送至毛怜卫,复敕毛怜卫都指挥同知郎卜儿罕,令人护送出境,毋致侵害。
先是,永乐二十一年(1423),李满住因避兵乱,奏请移到婆猪江(即佟佳江)一带居住,得到明廷准许。翌年,建州卫都督李满住率领四百余户移往婆猪江瓮村等处居住。宣德八年(1433)六月,李满住因遭朝鲜侵袭,由瓮村迁到兀敕山北的吾弥府(今辽宁省桓仁满族自治县古城子村)。正统三年(1438)初,李满住又率部迁徙到浑河上游,“浑河水草便利,不近边城,可令居住”。六月再移住灶突山(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烟筒山),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叔父猛哥不花领有的毛怜卫。
其后,凡察等率所部三百余户,历尽曲折,冲破阻挠,迁到浑河支流苏克素浒河(苏子河)一带,与李满住合住在一起。董山(童仓)和凡察迁居辽东婆猪江、苏克素浒河地域表明,建州女真经过半个世纪的离合辗转,又重新聚集在一处。这片群山环绕的苏克素浒河谷地域,后来成为努尔哈赤崛起的基地。
凡察、董山(童仓)迁到辽东苏子河地域后,凡察手中有建州左卫的新印,而董山(童仓)手中有明廷给其父猛哥帖木儿的旧印,叔侄之间,一卫二印,便发生了“卫印之争”。
董山(童仓)是猛哥帖木儿的次子。他迁往苏克素浒河时22岁,体格魁伟,仪表威严,所属部众,心多倾附。一卫新旧两印,叔侄纷争不已。《明英宗实录》记载:
敕建州左卫都督凡察及故都督猛哥帖木儿子指挥董山曰:往闻猛哥帖木儿为七姓野人戕害,掠去原降印信。宣德年间又复颁降,令凡察掌之。前董山来朝云,“旧印已获”。近凡察来朝又奏,“欲留新印”。一卫二印,于法非宜。敕至,尔等即协同署事仍将旧印遣人送缴,庶几事体归一,部属信从。
朝廷态度明确,一方不肯交印。为此,明廷在此宣谕:
谕建州左卫都督凡察、指挥董山曰:比尔凡察奏,本卫印为七姓野人抢去,朝廷给与新印,后董山来朝奏已赎回旧印,凡察来朝又请留新印,已允所言,令凡察暂掌新印,与董山同署卫事,遣人进缴旧印。今尔凡察又奏旧印传自父、祖,欲俱留之。朕惟朝廷自祖宗建立天下,诸司无一卫二印之理,此必尔二人以私意相争,然朝廷法度,已有定制,尔等必当遵守。敕至,尔凡察仍掌旧印,尔董山护封如旧,协心管事,即将新印遣人进缴,不许虚文延缓,以取罪愆。
新印既不愿交,旧印也不想交。明廷再次发出谕旨,其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命凡察交出新印,和睦相处;二是派辽东总兵了解凡察与董山(童仓)叔侄不和的原因;三是访查舆情,查看民意如何;四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建议。这份敕谕说:
敕谕建州左卫都督佥事凡察、董山等:尔等世居边陲,旧为亲戚,正宜同心协力,抚率部属,用图长久。往岁冬,因尔一卫存留二印,已尝遣敕谕尔凡察、董山协同署事,将新印进缴。今尔凡察乃奏,董山不应署事。都指挥李章加等又奏保凡察独掌卫事,此事朕处置已定,岂容故违。敕至,尔等即遵依前敕,存留旧印,随将新印缴来,务在安分辑睦,毋为小人所惑,自取罪愆。尔凡察所奏,取回人口,已敕边将如例给粮接济,尔等其钦承之。复敕辽东总兵官、都督佥事曹义等,遣人往察其二人不和之故,及多人之情,并计议处置之方,奏闻,处之。
正统六年(1441)八月,明辽东总兵官、都督佥事曹义先向凡察和董山(童仓)宣旨,两人仍然各执一词,再亲到开原,在两方协调,宣谕法制,晓以利害。看其民意,偏向董山,凡察虽勉强同意交出新印,但情绪怏怏,如果强行去做,恐难长治久安。为此,曹义依据明初海西女真叔侄争印的处置办法,向朝廷奏报:
永乐中海西野人都指挥恼纳、塔失叔侄争印,太宗皇帝令恼纳掌忽鲁哈卫,塔失掌弗提卫,其人民各随所属。今兹事体,与彼颇同,请设建州右卫,以处凡察,庶消争衅,以靖边陲。上命俟其来朝议之。
正统七年(1442)二月,凡察和董山(童仓)到京朝贡,朝廷做出解决“叔侄争印”的新决策。《明英宗实录》记载:
分建州左卫,设建州右卫,升都督佥事董山为都督同知,掌左卫事,都督佥事凡察为都督同知,掌右卫事。董山收掌旧印,凡察给新印收掌,并升建州左卫指挥使。……
自今宜谨守法度,各安生业,毋事争斗,以取罪愆。
正统七年(1442),明廷分建州左卫为二,增设建州右卫,董山(童仓)领建州左卫事,并升建州左卫指挥使、都督同知;凡察掌建州右卫事,升为都督同知。从此,建州女真分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史称“建州三卫”。时掌建州卫印的李满住,娶权豆(董山之兄)的孀妇为妻;掌建州左卫印的董山(童仓),又求娶李满住之女为妻。而建州右卫印信,则归董山(童仓)之叔凡察收掌(颁发新印)。因此,虽有建州三卫之名,实际上他们却居住一处,同族联姻,都是明政府辖治下的建州女真部。建州三卫后来成为满洲发展的核心,也是努尔哈赤崛起的本营。
清朝皇帝的帝系,明朝、清朝、朝鲜的记载,有所差异。后金-清在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以前没有文字,主要靠记忆和口传,难免失误。《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和《满洲实录》的记载,汉文翻译,略有不同。兹以晚出的《清太祖高皇帝实录》为据,列举如下。
努尔哈赤家世表
(参考)
肇祖居虎拦哈达山下赫图阿喇地。生子二:长充善,次褚宴。充善生子三:长妥罗,次妥义谟,次锡宝齐篇古。锡宝齐篇古生子一,即兴祖直皇帝讳□□(福满)。兴祖生子六:长德世库,次刘阐,次索长阿,次即景祖翼皇帝讳□□□(觉昌安),次包朗阿,次宝实。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家世,史料缺乏,诸说不同,上表所列,只供参酌。
下面再回过来叙述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童仓)。
董山(童仓)迁往苏克素浒河三卫合住后,官至右都督,势力复大振。他乘建州卫指挥使李满住年迈之机,起而兼管三卫,颇有统一建州女真之势。但是,明朝中期,国力强盛,明廷在加强对女真等族管辖的同时,又使其“各有雄长,不使归一”,彼此掣肘,尔争我杀。这种“分其枝,离其势,互令争长仇杀,以贻中国之安”的政策,是明朝统治者对女真族的传统政策。同时,明辽东镇守太监、总兵官等,常对女真抚安无方,横加勒索,滥杀贡使,关闭马市,“启衅冒功”,这就激起女真首领的不满,以“寇掠”相报复。明廷则派兵攻杀,朝鲜也相呼应。仅建州女真迁居辽东的半个世纪间,先后受到朝鲜三次(其中一次与明朝合军)、明军三次袭创。其中最为惨重的是继宣德八年(1433)猛哥帖木儿蒙难后,成化三年(1467)董山(童仓)再度蒙难。
成化丁亥之难发生在明成化三年(1467),即丁亥年,故又称丁亥之难。先是,董山(童仓)等女真贵族借口反对明朝政府的压迫,不时出兵辽东地区“犯抢”,掠夺耕牛、马匹、衣物、粮食和人口,给辽东人民带来灾难。明廷的一份咨文中称:“建州三卫女直,结构诸夷,悖逆天道,累犯辽东边境,致廑圣虑,特命当职等统调大军,捣其巢穴,绝其种类。”成化三年(1467),建州左卫都督同知董山(童仓),入京朝贡,返程被执,羁之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市)。同年九月,明军会合朝鲜军,合攻建州,董山(童仓)被杀于广宁羁所。明廷派太监监军黄顺、左都御史李秉、武靖侯赵辅等统八万余官兵,列为左右两哨,分作5路——监军黄顺、都御史李秉、总兵赵辅统26000人,出鸦鹘关往苏子河,为中路;副总兵韩赟统13000兵,发向通远堡,为右翼;总兵裴显统13000兵,发向碱厂,为左翼;总兵王瑛等各统13000兵,分别发向抚顺所和铁岭卫,是为后军。东面,朝鲜以绫城君具致宽为都体察使,康纯、吴子庆、鱼有沼、崔适和李克均为裨将,领兵15000,分五道进攻。建州女真腹背受敌,左右被攻,力寡势弱,恃山林为险阻,藉弓矢以御守。经过顽强抵御,建州女真损失惨重。
是役,据明军左哨和右哨的奏报,两哨共斩首681人,擒获94人,俘获151人,夺回被掳男妇1165人,总计2091人。明武靖侯赵辅在《平夷赋并序》中,详述了对建州女真之凶狠、残暴、酷烈:
神枪发而火雷迅击,信炮举而山岳震摇。尽虏酋之所有,罔一夷而见逃。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尽戮,老稚尽俘。若土崩而烬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潴其宅,杜其穴而火其巢。
朝鲜军未同明朝军会师。据朝鲜《李朝世祖大王实录》记载右厢大将康纯和左厢大将鱼有沼,奉书于承政院以启曰:
臣领兵于九月二十六日,与右厢大将南怡,自满浦入攻婆猪江。斩李满住及古纳哈、豆里之子甫罗充等二十四名;擒满住、古纳哈等妻子及妇女二十四口;射杀未斩头一百七十五名;获汉人男一名、女五口,并兵械、器仗、牛马;焚家舍积谷。退陈以后待辽兵,累日无声息,故本月初二日还师,初三日渡江。又左厢大将鱼有沼自高沙里入攻阿弥府,斩二十一级;射杀未斩头五十;获汉女一口,并兵仗、器械、牛马;焚家舍九十七区。亦与辽东兵不遇。
朝鲜军得胜之后,大将康纯与国王李瑈有一段对话。康纯令砍斫大树,剥去树皮,露出白木,大字书曰:
朝鲜大将康纯领精兵一万,攻建州!
朝鲜国王李瑈的态度,《李朝世祖大王实录》又记载:
世祖对康纯曰:“攻”字未快,“灭”字最好!
建州女真受到明军和朝鲜军的双重攻剿,遭受巨大灾难,栅舍被焚烧,部民被杀俘,粮食遭烧掠,首领遭斩杀,焚荡殆尽,部落残破,罹难空前,无法统一。
成化己亥之难。事变发生在明成化十五年(1479),史称成化之变。这一年为己亥年,又称己亥之变。此变,事出之因,各有说法。
明廷说:建州肆行抢掠。大太监王直、辽东巡抚陈钺奏请发兵,扫荡建州,以靖边陲。他们说:“(建州)声言来寇辽东,且言往年建州三卫,构海西、毛怜,累犯边境,朝廷授以都督、都指挥之职,诸夷因起争端,纷纷扰乱,亦欲挟制以求显职,与其加升而招侮,莫若整兵而征讨。”
建州说:明朝禁止贸易。在朝廷会议上,兵部尚书余子俊等则认为:“驭夷之道,守备为本。我太祖载诸祖训,永以为法。建州女直,叛服不常,朝廷或开马市,以掣其党,或许买铁器,以结其心,皆羁縻之义,非示之弱也。今钺等历数其罪,意欲捣其巢穴,此军国大务,非臣等所敢专。”在这里,“开马市”和“买铁器”两端,都是说的贸易。可见,边衅的原因之一,是贸易渠道不畅。
文官说:武官邀立边功。时大太监汪直执掌司礼监,左都御史兼提督团营王越、辽东巡抚陈钺等,党附汪直,内外勾结,“启衅召敌”。
最后,成化帝采信汪直、王越、陈钺等之言,决定发兵,征讨建州。汪直,《明史·宦官传》记载:
十五年秋,诏直巡边,率飞骑日驰数百里,御史、主事等官迎拜马首,棰挞守令。各边都御史畏直,服櫜鞬迎谒,供张百里外。至辽东,陈钺郊迎蒲伏,厨传尤盛,左右皆有贿。直大悦。……兵部侍郎马文升方抚谕辽东,直至不为礼,又轻钺,被陷坐戍,由是直威势倾天下。
陈钺激变辽东,为御史强珍所劾,御史许进也率同官论之。“汪直怒,构珍下狱,摘进他疏伪字,廷杖之几殆”。自然,御史谏言,无助于事。
历史说:前因结下后果。先是,赵辅贪功,留下后患:“往年已招降都督董山等,而又杀之,已为失信;近复捣其巢穴,概杀无辜,故彼仇恨不服”云云。建州女真骚扰辽东,既有经济原因,也有政治原因。前赵辅征建州,上奏报功称:“征建州叛贼,斩首七百三十五级。”赵辅因军功,由伯升为侯,却留下后患。历史教训,经常重复。辽东监察御史强珍的奏疏,则提供了历史反思:
巡按辽东监察御史强珍奏:建州班师之后,虏即入叆阳、清河二堡之境,四散杀掠男妇五百余名,头畜无算,实由前巡抚都御史、今户部尚书陈钺启衅邀功,以致虏报复旧怨。其守堡指挥王英、白祥,及分守副总兵、都指挥吴瓒,右参将崔胜等,俱不能防御,而镇守总兵等官、太监韦朗、都督缑谦等,又各畏罪贪功,隐匿前事,直待朝廷论功升赏。陈钺回京之后,始以奏闻,实为欺罔,请皆逮问,以正其罪。兵部尚书余子俊等覆奏,引《皇明祖训》,参钺累犯死罪,不宜再纵,当从珍言。上命吴瓒、崔胜戴罪杀贼,韦朗停岁赐食米半年,缑谦、陈钺各停俸一年,余皆属珍逮问之。
后强珍遭汪直报复,械至京,受拷掠,戍辽东。汪直败,珍复官。
此役,事变经过,简述如下。
对建州三卫是剿是抚,庙堂之上,意见不一。大太监汪直、辽东巡抚陈钺等主剿。陈钺奏:“宜复调军,捣其巢穴,以除边患。”事下廷议,兵部尚书余子俊等主抚。他奏言:“建州、海西诸虏,比蒙恩谕,多已改悔。今钺以传闻之故,复请加兵,恐起旧衅。乞令钺等严敕所部,如侦了虏众犯边情状,不妄则击之;出境既远,可勿穷追。”余子俊在同奏中并建议,对女真诸部应区别对待:“诸夷有来朝不犯边者,勿令惊疑。”而汪直、陈钺等“乃遣使招诱建州夷人郎秃等四十人来贡,欲置之死。且言建州三卫,法当殄灭,若今日纵还,明日复为边患。……直等械郎秃等至,遂令都察院锦衣卫禁锢之”。主战派大太监汪直、左都御史王越、辽东巡抚陈钺等,“急功名”,虚构事实,制造事端,开启边衅。
明对建州决策,主战派的意见,终于得到成化帝的谕准,发兵征讨建州女真。明成化十五年(1479)十月丁亥(初五日),明廷命太监汪直监督军务,抚宁侯朱永佩靖虏将军印、为总兵官,后命陈钺以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参赞军务,统率大军,征剿建州,攻其不备,捣其巢穴。
同月丙申(十四日),命朝鲜国王李娎出兵,配合明军,夹击建州。敕文曰:
建州女直,逆天背恩,累寇边陲,守臣交请剪灭,朕念彼中亦有向化者,戈铤所至,玉石不分,爰遣大臣抚谕,贷其反侧之愆,听其来京谢罪,悉越常例,升赏宴待而归。曾未期岁,贼首伏当加等,复纠丑类,侵犯我边,虽被官军驱逐出境,而未遭挫衄。廷议皆谓此贼冥顽弗悛,罪在不宥,已令监督总兵等官,选领精兵,刻期征剿。我师压境,王宜遣兵,遥相应援。贼有奔窜至国境者,必擒而俘献之。逆虏既除,则王敌忾之功愈茂,而声名永享,于无穷报酬之典,朕必不尔缓也。
朝鲜国王李娎接到敕文后,派陪臣右赞成鱼有沼等,出兵策应,行至满浦、镇江,因江河冰封而后期。后继遣左议政尹弼商等率军从侧翼进攻建州。
这场征讨建州女真之役,自十月丁亥(初五日)命将出征,中经闰十月,到十一月丁未(二十六日),其结局,《明宪宗实录》载抚宁侯朱永等奏报:
建州贼巢,在万山中,山林高峻,道路险狭,臣等分为五路,出抚顺关,半月抵其境。贼据险迎敌,官军四面夹攻,且发轻骑,焚其巢穴,贼大败,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
此役,汪直领头功,陈钺由右副都御使升为右都御使,其他升官、晋级、加俸、纪功、受赏者达2662人。
朝鲜国王李娎也向明廷奏捷称:
遣左议政尹弼商、节度使金峤等引兵渡江,进捣贼巢,斩首十六级,生擒男妇十五人,并获辽东被虏妇女七人,及驱其牛马,毁其庐舍。
成化己亥之难,在建州女真史上,是继宣德癸丑之难(斡木河之难)、成化丁亥之难后,建州女真受到的再一次极沉重的打击。建州女真三部,遭受三次重击,从此之后,衰落百年。
边事体大,不可不慎。或抚或剿,理宜慎重。朝廷发兵,有理有节,征讨过当,引发报复。明成化时,马文升、余文俊等主抚,汪直、陈钺等主剿。成化年间,两次建州之役,兵部尚书余子俊等曾忠直奏言:
今推诚抚安,事将就绪,若欲加兵,则抚安成命,不足为恩,适足为仇,无以示信。况六月兴师,兵法所忌,宜令总兵、巡抚等官,按兵境上,以戒不虞,仍与文升等协和定议,以抚安为主,少苏边困,果有深入为寇,方许征讨。
明兵部尚书余子俊于辽东的边政,几次奏言,提出建议:其一,推诚抚安,边事慎重;其二,以抚为主,勿轻用兵;其三,区别良莠,玉石分清;其四,陈兵边上,犯则击之;其五,有理有节,不轻捣巢;其六,不以小事,开启边衅。《明史·余子俊传》详其西北之功,而略其东北之绩,但撰者公允评论道:“余子俊尽心边计,数世赖之。”
对于边事,必须十分用心,不许纤毫任意,免贻后患,祸及子孙。鉴于此,于谦说:“刚柔兼济,宽猛适宜;本之以廉明,济之以通便;毋生事而激变,毋纵恶而长奸;毋贪小利以堕贼计,毋邀近功而防远图。”于谦总结历史经验之言,值得后人仔细体味。
以上建州女真所受的3次大灾难,对努尔哈赤后来崛兴有重大影响。
努尔哈赤的三世祖为锡宝齐篇古。董山(童仓)有三子:长妥罗(脱罗),次妥义谟,次锡宝齐篇古。董山(童仓)于成化三年丁亥之难死后,妥罗(脱罗)继父为建州左卫都指挥同知。此事,《明宪宗实录》记载:
建州左卫都指挥佟那和劄等奏:乞命都督董山子脱罗,李古纳哈侄完者秃,各袭其父、伯之职。事下兵部,尚书白圭等言:董山等世受国恩,享有爵土,罔思敬顺,自取诛戮。脱罗等乃叛逆遗孽,法当诛夷,然既听其悔过来朝,待以不死矣,予夺之宜,惟圣明裁处。上曰:虏酋背负恩义,罪当族灭,今首恶已诛,余皆悔过向化,朕体上天好生之德,悉加宽宥。脱罗等既众人奏保,其授(脱)罗都指挥同知,完者秃都指挥佥事,令统束本卫人民,依前朝贡,再犯不贷。
朝鲜史籍也记载脱罗为董山(童仓)之子。
妥罗(脱罗)任职于建州左卫,主要在成化和弘治两朝。弘治中,妥罗(脱罗)晋为一品都督。在成化朝,查《明宪宗实录》,有9处记载妥罗(脱罗)之事,其中记载妥罗(脱罗)7次到北京朝贡。在弘治朝,查《明孝宗实录》,妥罗(脱罗)曾5次入京朝贡。妥罗(脱罗)执掌建州左卫印时,因其部受明军“获其部属头畜,焚其庐舍积聚”,遭到惨烈重创,元气一时难复。他又软弱柔顺,建州女真仍处于分裂状态。正德元年(1506),妥罗(脱罗)死去。明廷以妥罗(脱罗)之子脱原保袭其父职。
故都督佥事脱罗子脱原保(为)都指挥使。
建州左卫指挥使脱原保,在正德朝,查《明武宗实录》记载,曾先后6次入京“朝贡”。他曾于嘉靖二年(1523),最后一次进京“朝贡”,仍同明朝保持密切的关系。妥罗(脱罗)的三弟锡宝齐篇古,其事迹不详于文献记载。锡宝齐篇古只有一子,名叫福满。
努尔哈赤的曾祖是福满,后来清朝尊他为兴祖直皇帝。福满有六子:长德世库,居觉尔察地;次刘阐,居阿哈河洛地;三索长阿,居河洛噶善地;四觉昌安(叫场),居赫图阿拉地;五包朗阿,居尼麻喇地;六宝实,居章甲地。六人各筑城分居。而赫图阿拉城,与五城相距,近者五里,远者二十里。福满六子,又共生二十二子。福满子孙凡二十八人。《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六子六处,各立城池,称为六王,乃六祖也。”福满六子,环卫而居,彼此护卫,声息相通,成为建州女真中一个大宗族。福满的六子,后称为宁古塔贝勒。“宁古塔”是满语ningguta的对音,意为六;“贝勒”是满语beile的对音,初意为“大人”“首长”,为女真贵族之称号。崇德元年(1636)定封爵,贝勒在亲王、郡王之下。福满诸子孙聚族分居,耕田采猎,牧放孳息,在苏克素浒河地域是一个稍有势力的大宗族。
努尔哈赤的祖父是觉昌安(叫场),后来清朝尊他为景祖翼皇帝。觉昌安继承先业,居住在赫图阿拉。“赫图”是满语hetu的对音,意为横;“阿拉”是满语ala的对音,意为岗。赫图阿拉意为横岗,在今辽宁省抚顺市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赫图阿拉村。天聪八年(1634),皇太极谕定:“赫图阿喇城,曰天眷兴京。”从此,赫图阿拉城称为兴京。觉昌安(叫场)家族在苏克素浒河谷地带,耕田种粮,纺织麻布,打猎采集,并到抚顺马市贸易。据《定辽后卫经历司呈报马市抽分与抚赏夷人用银物清册》记载,觉昌安(叫场)从万历六年(1578)五月初三日至七月十二日,在共69天的时间里,先后纳抽分税银与受抚赏银物凡三次:
(五月)初三日,落雨。夷人叫场等四十五名,到市与买卖人[原档残缺]猪牛等物,换过麻布、粮食等货。一号起[原档残缺]抽税银五两二分四厘。
(五月)初三日。抚赏买卖夷人叫场等二十三名,牛二只、价银七钱五分,猪一只、价银一钱,盐一百五十五斤、价银六钱二分,共用银一两四钱七分。
(七月)十二日。抚赏买卖夷人叫场等二十一名,牛一只、价值二钱八分,猪三只、价银三钱七分,兀剌一双、价银七分,红布四匹、价银四钱八分,盐二百七十斤、价银一两八分,共用银二两二钱八分。
觉昌安(叫场)率45人到市买卖,其人数同叶赫贝勒率众千余人到市买卖相比,虽相差甚大,但被载入“明档”,这说明他是建州女真苏克素浒河部的一个小部的首领。觉昌安(叫场)“有才智”,在族中享有威望,与明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关系密切。他利用家族的优势,逐步扩大势力范围。其时,近地部落有硕色纳和加虎两个强族:
是时,近地部落中,有名硕色纳者,生子九,俱强悍;又有名加虎者,生子七,俱轻捷多力,尝身披铠甲,连跃九牛。二族恃其强,侵凌诸路。
觉昌安(叫场)不畏强族,凭借智勇,率领宁古塔兄弟及子侄,前往征战硕色纳和加虎:
破硕色纳子九人,灭加虎子七人,尽收五岭迤东,苏克苏浒河迤西,二百里内诸部,六贝勒由此强盛。
觉昌安(叫场)族盛势众,颇孚众望。他有五子:长礼敦,次额尔衮,三界堪,四塔克世(他失),五塔察篇古。觉昌安(叫场)的第四子塔克世(他失),是努尔哈赤之父,后被清朝尊为显祖宣皇帝。
努尔哈赤的先世,从猛哥帖木儿,中经董山(童仓)、妥罗(脱罗)、脱原保、锡宝齐篇古、福满、觉昌安(叫场),至塔克世(他失),凡八代,历时二百年,由斡朵里,到凤州,再到斡木河,又迁婆猪江,复迁于苏克素浒河谷,几经周折,历尽艰难,数分数合,屡盛屡衰,最后定居在赫图阿拉。这里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比海西女真、黑龙江女真和东海女真居住的地区更为优越。兹举四点。
第一,位置适中。建州女真就地理区位而言,既不像海西女真同明朝辽东那么近,也不像黑龙江女真和东海女真同明朝辽东那么远;因为太近,不易发展,稍有异常,就遭攻剿;因为太远,音信阻隔,集结力量,难以形成。
第二,资源丰富。因明清没有留下详细资料和数据,借用当代新宾县志记载:全县地貌形态,具有峰峦叠嶂、山高谷深、森林茂密、诸河川流的特点,其山地占总面积的72.9%,境内最低点海拔128.3米,最高山峰海拔1334.6米,高500米以上山有1249座,有大小河流1753条,其中苏子河流域面积占全县总面积的47%,森林覆盖率为51.3%,有野生植物资源700多种,其中以木材、食用菌、人参等丰富而闻名;野生动物资源——飞禽有83种、走兽有30余种等。民谚形容:“野狼成帮,野猪成群。”新宾地区有山有水,有丘陵有平原,可耕田可狩猎,可捕鱼可采集,这就为努尔哈赤兴起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独立发展的基地。
第三,气候适宜。赫图阿拉地区,四季分明,气候适宜,雨水丰沛,适宜人居。这些都是比较而言。建州女真从北纬约46°附近的依兰,南迁到北纬41.5°的赫图阿拉,到今辽宁省东南部,气温有了较大的差异。赫图阿拉地带,年降雨量在770毫米,丰水年达到1108毫米。这里,森林茂密,枝叶繁盛,空气湿润,物产独丰。初到赫图阿拉考察,有如身在江南之感。赫图阿拉,气象不凡,地杰人灵,是指谓也。
第四,交通便利。赫图阿拉向东,穿过阿布达里冈山谷,即到今桓仁满族自治县,再沿佟佳江河谷,即到鸭绿江,江对岸便是朝鲜;向南,沿山谷可通明辽东首府——辽阳;向西,沿苏子河、浑河河谷,可达沈阳;向北,可达辽北重镇开原,开原北即是哈达、辉发、叶赫。这四条通道,皆是山路,利于骑兵,不利于步兵,更不利于辎重炮兵。所以,赫图阿拉的交通,利于森林文化的长于骑射的八旗军,而不利于明军的步兵和车兵。
第五,可攻可守。这里既开阔,又封闭,进可攻,退可守。努尔哈赤之所以坐大而不被明朝发觉,一个重要原因是得益于封闭;萨尔浒大战后金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得益于地利。
第六,处于夹缝。赫图阿拉位于山区与平原、农耕与森林、汉族与满族、明朝与朝鲜之间,努尔哈赤在夹缝中曲折发展,逐步前进,成了气候。
总之,建州女真在女真四大部中,“居中雄长,地最要害”。它比邻抚顺,接近汉族聚居地区,便于和汉族互市通商,既输进铁制农具、耕牛和先进生产技术,又输出马匹、貂皮、人参、药材,加快了本部经济发展的步伐。女真社会经济的发展,“贡市”和“马市”贸易的扩大,各部经济联系的加强,到16世纪末和17世纪上半叶,出现各部统一与社会变革的趋势。建州女真由于历史与地理、经济与文化、军事与政治、社会与民族、首领与部民的条件,并巧借明朝衰落、蒙古分裂、朝鲜势弱,以及海西女真诸部争雄而未能形成合力,成为女真各部统一与社会改革的核心。建州左卫指挥使世家出身的努尔哈赤,凭借时代机遇,得益地理优势,组织部民力量,运用巧妙策略,施展个人魅力,跨入女真各部统一与社会改革的历史之门,而成为大清帝国的奠基人和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