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是个保安,也是个酒鬼。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他就死了。我很难过,沉重的痛楚一阵阵刺入我的胃袋,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周副总亲自招他进来。他和新华第一次喝酒,是在年会上。
年会的聚餐很神奇,可以解决一年中悬而未决的事情,可以化解大大小小的误会,大家把酒言欢,都付笑谈。年会是全体员工对工作积累的浓缩与升华,是情感酝酿的奔突与发展,它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受制度与纪律的界定。
新华和另外几个保安坐一桌,周副总坐隔壁桌。
距离2018年还有两天,作为联合体投标的我们院和设计公司在四季度拿到了一个三亿多的项目。现如今,在设计行业的寒冬,能签订这个大单,犹如在汪洋中抓到了一个救生圈。设计院,这个体制内的单位,有着广袤的土地,但却被炎炎的烈日烘烤着,它渴望细雨的滋润,渴望凉意的抚育。它需要一个合作伙伴,需要一个有资质和能力的公司一起吃下这个项目。项目还只是一张白纸,但描绘它的笔已经准备好。我们院以前和这家公司合作过,期间,两个单位起过争端,闹过摩擦,在寻找,伤害,背离之后,为了共同的利益,还能走到一起,这是一种勇气。明年两家几百口人的活路就靠这个项目了。
周副总注意到隔壁桌的新华有点奇怪,空着的右手不停地颤抖,就像剧烈的咳嗽引起的痉挛。周副总问旁边的人,“他有慢性病吗?入职的时候可没有发现啊!”被问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恰好一旁有一个熟悉新华情况的人,笑眯眯地说,“他那是馋酒,一喝酒就好了!”
无酒不成席,吃的差不多,大家就放开喝了。领导那桌,从职位大小依次开始敬酒,一轮下来,250毫升的分酒器见了底,其他的员工桌,大家碰了三次,一瓶白酒就见了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开始自由活动,串起了场子,你来我往,称兄道弟,每个人都变成了意见领袖。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领导才会放下官架子,员工也没有职位高低。
量大者吆三呵五,量小者烂醉如泥。新华属于量大的。周副总主动坐到了新华身边,看到新华在几杯酒下肚后,手果然不抖了。新华主动向周副总敬酒,感谢周副总慧眼识珠。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快乐的两件事,一是和领导聊天,二是给媳妇钱。最痛苦的两件事,一是用微信,二是听媳妇骂孩子。新华也不忘赞美周副总两句,“不容易啊!最后一个季度能接到这个大单,您劳苦功高,劳苦功高!”
新华重复着恭维周副总的话。周副总看着阿布抬起就喝,喝完就倒,倒满再喝,像一只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间不厌其烦地长吟短唱。
突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另一只手平平地压在腰的位置。“周副总,求您一件事,您一定要答应我。”
周副总从新华的冲动中感到一种积郁长久的念头,这念头一直闷在新华心里,与阳光和空气隔绝。“别说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帮你。”
“我想调成白班。”
“夜班干得好好的,咋个要改成白班?”
“我闺女考上了林草局的公务员,要去东川,晚上媳妇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新华的语气中蹦跳着灿烂,似乎他体内的酒精在微微燃烧。
周副总想不到新华还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女儿,突然一下子觉得,在命运面前,他和新华是平等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兄弟,那现在,就让我们好兄弟干一杯吧!”
新华不等周副总和他碰杯,仰起脖子就喝光了杯子里还剩的酒。新华放下酒杯,唱起了所有人都听不懂的彝族酒歌。一首唱罢,新华喝半杯酒,再换一首,歌与酒赓续进行。
周副总见新华总是骑着一辆烂车上班,便把自己包里的一个袖珍打气泵送给了新华。这小小的馈赠,让新华又多喝了几杯。
年会尾声,新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周副总委托他的驾驶员刘毅磊和办公室马俊送新华回去。
原本好好的天气,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很大,雷电交加,无风,雨水像绳子一样直。
送醉如烂泥的同事回家,刘毅磊和马俊原本期待着新华媳妇的感激和谢语,但迎来的除了喷火的眼睛,还有扫射的语言,“为哪你们好好的?为哪就他喝醉了?为哪你们要劝他喝?为哪你们不劝他别喝?是不是你们压他酒?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治他?你们是不是成心的?你们还好意思送他回来?”
脾气火爆的刘毅磊本来就被乱雨浇了个透心凉,这下可好,新华的媳妇在阴沉的天空中又鼓动起了她黑色的翅膀。刘毅磊看着新华媳妇下巴上淡红色的粉刺,罪恶的联想使湿漉漉的面庞不自觉地险恶起来。“我说大嫂,说话要讲良心,我是驾驶员,怎么能喝酒?我说我今天连桌子都没上,你咯信?”说着,刘毅磊松开了搀着新华的手,新华的整个重量都挂在了瘦弱的马俊身上,马俊也对新华媳妇的出言不逊感到忧愤莫名。
“卖卖,反正都是你们这帮人,抽着他喝酒,把他往死里灌,你以为我不知道?”
刘毅磊的愤怒一直潜滋暗长,但老天爷却先他一步爆发了,栗子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撒落在车上、路上和房顶上,顿时把万物变得珠光宝气。
“你上面顶着的是脑袋还是粪瓢啊?会说人话吗?”刘毅磊就像一匹站在孤峰顶端朝着月亮不断嗥叫的孤狼。
新华被吵闹声和撞击声惊得睁开了眼睛,酒醒了一半。“兄弟,让我媳妇说,你别、别他妈说!”新华的舌头依然打着结。
刘毅磊更生气了,“新华,你真是一块焐不热的河底石!你怎么和你媳妇一样,放屁都不粘大胯?”
刘毅磊觉得在自然界所有的心里,人心最坏,新华帮他又坐实了这一点。刘毅磊的怒火沿着颈侧的血管直冲太阳穴,耳根下的皮肤不断跳动,他推了新华一把,差点让和新华贴在一起的马俊也跟着摔一跤。
晕忉忉的新华脸上红,脚打飘,嘴边淋漓着一串口水。这个平时老实得像一块石头的人也发起怒来,喷着满口酒菜的馊气,扯着沙哑的嗓子,勾着头,挣脱开马俊,向刘毅磊撞来。
新华像一棵倒伐的树,刘毅磊被撞得坐在了地上,尴尬像冰雹一样布在他脸上。
乌云越聚越多,如湿了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堆积起来。马俊看了一眼刘毅磊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脸上满是讶异和缺血。
醉酒后的头痛让新华的脑子里满是杂草,他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但浓烈的惘然和不安逼迫着他去问媳妇。媳妇没好气地复述了一遍。
新华往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喉间像插了一把枯草,一身的汗粒像在身上结了一层壳。
“应该给人家赔礼道歉去!”
新华急忙从组合柜里找到一瓶自己珍藏多年的余甘子泡酒,用环保袋装起来,拎着就走。
离单位也就几公里的路,新华骑得沉缓迟暮,几次都想停车转回来。
用马蹄筋治牙痛,用水棕根利尿,用艾蒿祛风除湿,用余甘子治跌打损伤,是新华烂熟于心的偏方,他不能就这么回去,一定要把昨天犯的错误补救回来。
这是一个让新华窒息的上午,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希望刘毅磊不要啐痰在他身上就好。
新华推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刘毅磊和马俊都在。刘毅磊看了阿布一眼,脸上呈着不屑和清灰。
新华说话磕磕绊绊,每一个字都像粗粝的石头卡在嗓子眼里,要用足够的气力才能释放出几个,“昨天晚上,哎,昨天晚上……有了脓总是要挤出来的。”
但新华还是挤不出来,他想努力把道歉的话从肚子里再返出来,但时间仿佛凝滞了起来,让办公室里的空气旺旺生出很多草。突然,新华的泪水哗地一下涌着挂在了眼眶上,手僵在半空嗦嗦哗哗地抖了起来。
阳光像一层透明的薄金镀在办公室的窗户上。新华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勇气爬到了他脸上。
“刘师傅,让我看看你的伤,我会治的。”
刘毅磊看着新华紧张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能在沉默里越陷越深了。他撩起衣服,把腰挺得像门板一样直,“你看看,都淤血了。”
一块青紫在刘毅磊的胸口荡漾着,新华的脸仿佛结了冰。
“让我试一下!”
新华打开瓶盖,倒了一点余甘子酒在手上,掌心相对,反复搓到发热,敷在刘毅磊的淤血处,轻轻揉动。刘毅磊叫声稠密,如瀑布般跌宕起伏。
“你忍忍,一会效果就出来了。“
浓重的酒味在办公室里漫流和堆淤。一旁的马俊脸上显出不屑和睥睨,像看一个孩子在做一场游戏。
但这场游戏的赢家是新华。
“刘师傅,你觉得怎么样?”
刘毅磊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本来咳嗽一声都疼的肋吧叉子,现在居然没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真不疼了!哎,怪了,怪了!”
办公室里的荒草被彻底铲除了,气氛冷退热进。
马俊也睁大了眼睛,射出的光芒像要把刘毅磊和新华一起锯开,“我以为你干的是大树冒烟的荒唐事,没想到你的药酒这么灵。”
“不要站在高处看山脚,别把人看低就行了。”新华的脸上荡出一层波纹似的笑。
刘毅磊对新华的怒气早就散去,三个人都沦陷在了笑声里。
等到笑声纷纷掉落后,新华才大声说,“刘师傅,真是过意不去,一家人,心和肝总是在一起的,你是个可以用自己的心肝给别人铺路的大好人。”
风声擦着屋檐飞翔在夜空里,连鸟儿都缄默了。
新华值这个月最后一个夜班,下个月周副总安排新华上白班。平时,新华虽然喝了酒,但他的睡眠一向很轻,鸡鸣狗吠和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从睡梦中惊醒。
生命似乎还流连在清醒之中,新华的头仍然被酒精搞得时而活跃时而滞重。星辰一颗接一颗黯淡了,转眼到了后半夜。
新华心里还在惦记着远赴东川工作的女儿,女儿的声音迸发出来的快乐像水撞击着岩石,女儿的笑容,犹如新华老家小锅作坊里汩汩流出的新酒。
新华等待着迟迟不来的睡意。
月光依旧从传达室的窗外信步走来,这里亮一块,那里暗一块,但新华的脸上是亮的。和月光一起射进来的,是一阵明显放轻了重量的脚步声。
和衣而卧的新华急忙翻身下床,警惕就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了新华的周身。新华打开一条门缝,除了半夜的清寂和微风,在溶溶的月光下,新华还看到一个黑影像鲶鱼一样游向了办公楼。他个子不高,瘦得像个炮管。
“不管了,跟上去再说。”新华决定先上楼。在2楼和3楼的拐角处,一个人半蹲着伏在黑暗的角落里,似乎在和一面墙作对。
“莫动,慢慢站起来!”新华的声音像是炸雷,以侵入性的方式送进黑影的耳道。
黑影被即将捕获的征兆扰得惊慌失措,他慢慢站起来,那张黝黑的瘦脸上挂着麻花般扭曲的笑。
“干什么的?”新华的眼睛像是一个聚光的器物,射向黑影。
黑影不想让新华看出他的仓惶和狼狈,在黑色的幕帘下不得不用自己讷讷的言辞去求得新华的半句宽恕,“大哥,我这是第一次,大哥,你就高抬贵手吧!”
“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黑影拔腿想跑。
新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黑影分明感觉到新华的手钳着他,像攥着一把小麦。
新华让黑影把身上的东西掏出来,黑影坚决不肯掏,新华只好自己动手。新华紧紧地靠近黑影,他的肋骨一根一根抵着新华的身子,肋骨硌出了新华隐隐的疼痛。新华往他右边裤子口袋里一摸,一把短刀,刀身宽厚细长,钢水饱满。紧接着,一副手套,一块绿色的塑料插片,都掉在了地上。
新华终于看清了黑影的面目,他瞳孔透明,须发泛黄,一对张扬的招风耳,肚皮上横着一道旧伤痕,还留有很多缝合时打的结,像是爬着的一条泛红的蜈蚣。
“你是哪里的?”
新华盯着伤痕,似乎这道疤长在自己身上,这疼痛是隐秘的,是心酸的。黑影的短刀,在瞬间生锈了,插进了新华的心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搅动。
黑影紧闭着嘴,深深的法令纹像用他的短刀刻上去一样显眼,看样子就算新华拿个铁棍子来撬,他都未必愿意再多说。
“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在新华看来,报警与其说是吓唬黑影,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层面的对话。
黑影的脸色变成了金属色,似乎在与新华做着徒劳的抗争。
月光又一次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设计院的文化墙上,照在不锈钢的垃圾桶上,照在一张空洞幽冷的脸上。
两人心中均觉得黯然。
又是一场暴雨,雨线伏下又立起,暴雨与霹雳的间奏里,雷声在黑暗里迅速扩散。
空,还是空,这是一种恒久的空,好像热烘烘的内脏被掏走了。
“你跟我来!”
传达室里,新华拿出剩下的余甘子泡酒。
“喝点,我这里没啥下酒的,还有一骨朵糖蒜。”
黑影默然,愣愣地盯着新华看,慢慢地感觉新华的脸在一点点扩张、涣散、漂移、游离,最后变成了一个法官,一个行将宣读判决书的人。
新华拿出一个盛装“兰益松”的旧杯子,倒了少半杯,自己则在喝茶的保温杯里倒了多半杯。
黑影望着酒,淡黄色,自己的大脑,杂乱,气腾腾。他举起杯子,一口喝净。气腾腾的脑子像一锅揭开的热馒头,想说的话扑面而来。
黑影的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那些费尽心思避而不谈的东西,轰然塌了,碎了。
黑影像一个从梦幻里走出来的人,终于明白了,梦醒了,也看清了过去身在其中的那种生活的失败,他开始撕裂,剥露出肚子里的破烂与腐败。
“我叫斯敏航,以前是做羊肉汤锅生意的,刚开馆子那几年,挣了不少钱,好是好,可是,把家挣散了,把心挣凉了。在酒吧,我交了几个兄弟,染上了瘾。后来瘾越来越大,量也越来越大,身上的病也越来越多。这道疤,是切了半个胃,现在还欠着医院的手术费。我现在在强制期,身体太虚了,被允许所外执行,现在每天都要到指定的医疗机构去喝。刚才,我真的难受,想弄点钱。”
斯敏航自己倒了一杯,“我现在活得像一片抹布,又臭又脏,被鄙弃,被践踏,我这幅样子,永远也挣扎不出个明天,永远也活不出个‘人’样来了!”
“雨小了,把这杯喝完,你走吧,那些东西,我没收了!”
“大哥,你怎么称呼?”
“我们这里一个副总管我叫‘光头强’,其他人叫我‘新华’。”
斯敏航走了,他的灵魂早已彻底地与他割裂开来,他一定还会去偷,甚至去抢。
但,新华又能做些什么呢?
新华喝光了余甘子泡酒,缓缓地瘫倒在床上,床板像秋千一样荡了起来。
新华孤零零地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的自己,他觉得奇怪,自己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狰狞,乌青得没了模样。斯敏航一直埋在新华胸中的黄土里,变成了坟上的蔓草,变作了坟头的大树。
人们躲避着,就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
新华没有上白班,他主动申请去了工地,和一帮酒友在一起,更加肆无忌惮地喝酒。两个月后,周副总听说新华死了,死在了他吐出的一滩酒里。
新华的母亲是木讷的乡下人,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她和一位穿运动服的老者来取新华的东西。我刚入职不久,周副总安排我带着大爹和阿妈去新华曾经住过的集体宿舍打包。
宿舍在传达室里面的套间,横向摆着两张高低床,新华睡左边那张的下铺,靠近床头柜,方便他半夜起来找酒杯。床单、被套、枕套都是新华从家里带来的,曾经与他日日厮磨。
阿妈坐在新华的床上,不住地哽咽,胸脯一收一缩。儿子的灵魂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河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爹握着新华的酒杯,杯子的命都比新华大啊!
生活的根是苦的,宿舍里一种苦咻咻的茫然感与乏力感,一下子将我罩住了。
我请另一名保安将新华的东西都装进一个帆布口袋,这个口袋是新华的,口袋上印着“国营易门贸易公司酒厂”。
“这口袋是三十年前我去易门出差,人家送我的。”
大爹拉起帆布口袋的拉链,似乎听到新华躺在床上磨牙,这一点随他阿爸,新华从小就睡觉磨牙,磨牙的孩子性格温和,但有一股子倔劲。新华和年长他两岁的哥哥打架,哥哥兜头一下,新华张嘴就咬,把哥哥的胳膊咬青了都不松口,父母骂着大的护着小的,哥哥说阿爸阿妈偏心。阿爸在当地的印刷厂工作,当了半辈子临时工。阿爸经常拿一些错印的记账纸、牛皮纸、便签纸回家,而新华最喜欢的是白纸。
新华喜欢画画,最喜欢画苞谷和高粱,还喜欢画瓶瓶罐罐。阿爸问他为什么画这些,他告诉阿爸,“粮食可以造酒啊,瓶子可以装酒啊!”
新华喜欢喝酒,阿爸觉得新华是中了邪了。
体育课上,一个削着肩的瘦弱男孩独自活动。男孩的脸因病容而没有十岁孩子两腮上应有的弹性,男孩的校服也因嶙峋的骨头而显得空空荡荡,唯独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瞳仁里流淌着期盼,期盼融入这个集体,期盼别的男孩会接纳她,哪怕是个女孩。但没有,不管男孩女孩,都不喜欢这个面有菜色郁郁寡欢的孩子,甚至觉得他就是个另类,就不该在他们的班上存在。
一位好心的体育老师已经带了他们班一个学期,早就发现了这个男孩。他不合群,那是别人以为的,他不喜欢运动,那也是别人的误判。老师希望,男孩得不到的希望,让他来给他。老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老师的灵魂在对他说,“你和他一样,也曾孤独过。”
老师走过去,没有问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老师直截了当地说,“新华,你想不想加入校武术队?”
新华早就看见老师朝自己走来,以为老师要警告他或是让他参与到其他男生滚铁环的行列里。新华想错了,他茫然地望着老师,心想,“校武术队可是全校最顶间的团体,每年为学校争得最多的荣誉,武术队的男生女生都是全校师生膜拜的对象,我怎么会被主教练邀请呢?我风一吹就倒,病怏怏的像一只脱毛的鸡,别说进武术队了,就是去最不受人待见的乒乓球队给人捡球,人家都不会搭理我。”
新华的诧异是老师最先想到的,他只能瞎编一句,“我真诚地邀请你加入,我看见你是个好苗子!”新华依然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他的心在砰砰乱跳,心告诉他,“馅饼正砰砰地掉在地上”。捡是不捡,新华犹豫了一下,说回去先告诉阿妈。
老师一直期待新华的回复,这和他平时的感觉不一样,仔细回想起来,他觉得更像是期待小时候想要得到老师的表扬。现如今,他也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他渴望了解这名学生,他更渴望给新华一份爱,他并不希望新华能练出什么成绩,或许新华永远也练不出来。
终于,阿妈来到学校,很老套地感激老师一阵,老师也很世故地接了几句。但让老师没想到的是,阿妈直接说出了新华的病因,说他五岁那年,参加了老家爷爷的一场葬礼,回来就大病一场,从此三天两头生病,似乎丧失了一半的阳气,皮肤灰得像被烟火熏过的田蛙,十岁男孩的身高像七岁。每天无缘无故就会出汗、手抖、坐立不安,学习没有精力,疲于应付。四处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最关键的是,新华沾上了酒,有了酒瘾。
新华六岁的时候,阿爸发现,如果喝一点酒,新华的手就不会抖,阿爸便经常在吃饭时用筷子蘸酒让他舔舔,七八岁时逢年过节的时候,阿爸也会让新华喝自家酿造的米酒,不知不觉中,新华的酒量逐渐增加,一口气能喝半斤米酒。新华热爱酒精就像饥饿的人渴望食物一样。喝够了,新华会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带着兴奋和幸福沉沉睡去。
慢慢地,新华感到记忆力下降,学习吃力,跟不上老师的节奏。到了三年级,新华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酒了,一旦喝起来,又控制不了自己,一定要喝到醉为止。
阿爸阿妈每天忙于家事厨事农事,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新华,没办法,就把家里的酒全都藏起来,“再喝,你就没脑子了!”
敏感的老师不敢肯定新华是不是邪祟上身,但老师敢肯定的是,周围唾弃和鄙视的目光是比魔鬼更可怕的东西。老师斩钉截铁地告诉阿妈,让新华明天下午三点半来学校操场,和师兄师姐一起热身。
从此,新华的眼睛逐渐丰沛茂盛起来,皮肤下隐约可见的两排肋骨也越来越不明显了。新华勤学苦练,白天打拳,晚上练棍。吃罢晚饭,随手执起一根阿妈的晾衣杆就开始回旋挥舞,棍影窜动,把眼前的影像打得支离破碎。
邪祟似乎正在远离新华。
但阿爸却患上了痛风,需要长期服药治疗,发病时很是痛苦。在一次酒桌上,阿爸的一个朋友说有一种东西能治好痛风,效果出奇得好。
一天晚上,假寐中的新华,看到阿爸堵住一个鼻孔,用一根稻草杆猛吸白色的粉末,那声音像一个垂死者的呼吸声,清晰地洗刷着新华的耳鼓。
半年后,新华家的房子没了,阿爸死了。
一想到阿爸的外壳躺在一副担架上被人抬走,新华就感到一阵恶心。新华的灵魂通过火葬场烟囱那圆圆的通道走了,新华想不出来,阿爸是走向天国还是走向地狱,总之,阿爸留给新华的,只有大约半公斤的骨灰。
朋旺枝坐在从亲戚家借来的波罗的副驾驶,新华一脚刹车把差点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拱出来。朋旺枝问新华怎么了,新华说,“你听,有人喊救命。”
朋旺枝有夜盲症,听觉迟钝,但摇下车窗后,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悸,痛苦,却不绝望。
朋旺枝说,“你又想多管闲事?”
新华什么也没说,熄了火,打开远光。
新华说,“你不要出来。”他关上车门,走到进气格栅前,模仿昆明人的腔调大吼一声,“咋个了?”那声音裹挟着能量、力量和胆量,射向女人发出声音的暗角。
一个黑影被这原始的正义攫住了,僵了半秒钟,还未失去警觉的女人在刹那间挣脱出来,跑向车灯的方向。
新华问她,“怎么回事?”
女人委屈地说,“那个人从后面勒住我的脖子。”
新华似乎从女孩躲闪的目光中意识到她和黑影认识。
女孩说,“你快报警。”
新华说,“要报也是你自己用你的手机。”
女孩一愣,在车灯延展出的一块越来越淡的空间里跑走了。暗角里的黑影也早已不知去向。新华钻进车里,异常平静。朋旺枝抱着肚子,也静静地坐着,无语。
而时间呢,就这样禁锢在了沉厚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