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洗车店门口的那只黑背,右前爪已不知去向,徒剩空空的腕,悬在空气里。它的舌头不再鲜红,两只竖起的耳朵没人知道是否灵敏。从车间喷出的水雾落在他卷翘的尾巴上,就像蛮横无理的蚊子。犬身上的接缝一直延伸到耳根,告诉迎来送往的客人,它是货真价实的石膏狗。
狗眼盯着一面充作招牌的大鼓,大鼓上写着猎犬洗车。摸这鼓面,就像抚摸死人的肚皮。新华摸过死人的肚子,那是他的养父,养父除了给过他姓氏,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新华初中只念了半学期,但依然拿到了毕业证。在别人还在学习负负得正的时候,新华已经在火锅店的后厨一桶一桶过滤着地沟油了。他不会在操场上和同学追跑了,他也不会在前面高抬腿,后面也没有人跨大步了。他学会的是用老肥肉炖长菜。这道菜十分好吃,年夜饭必定要有这道菜。
新华觉得自己有一点才华,可以在八小时里写半页纸,这种节奏让他的小说里没有一句闲笔。但是他一向认为这点才华根本无足轻重,甚至给他带来猝不及防的窘迫和自我怀疑。他周围的人,传菜员小郭、炒底料的老李一向用鄙夷的态度对待他的这个爱好,不断地好意劝告他不要再用这种乱涂乱抹的行当代替正经的工作。火锅店的员工有二三十个,新华不记得有谁愿意读读他的作品,或者把他看作业余写作者。
他在火锅店混了两年,直到老锅底被人举报。老板和主厨老李被判缓刑,他和小郭因为未成年被判免负刑事责任。还有一个原因,他有癫痫。
他的第二份工作依然和食品有关,是一家卖牛奶醪糟的小排档。这份工作他干得时间很短。
他很帅气,但脸上有核桃皮般的伤疤。他向上天报以微笑,也请求上天加速他的衰老。这样的话,核桃皮就会被看成自然的皱纹。
他摇晃着脑袋,把脸凑向正在翻滚的醪糟汤,似乎在查看因那阵骚风带来的杂质。他的脸越靠越近,蒸汽已经将他的整个头颅都包裹起来,但他依然在凑近,一旁的女食客尖叫起来,这惊恐的叫声是如此及时,及时到新华的老板像甩掉鞋底的糖纸一样甩掉了他。
洗车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也是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
在洗车店,他学会了咂烟。人活着真的很累,等客人累、洗车累、擦车累、推销次卡累、应付城管累、处理污水累、甚至拂去寻死这个念头也累。累完了,自己便会像咂了一口之后的烟灰一样闪亮一秒钟继而迅速黯淡下去。
她只见过那个老女人一次,老女人让他和他们一起过年。
新华用打孔器在车主的次卡上打了两个孔。今天除夕。新华用这句话回答了车主询问的眼神。
高压水枪恓惶地躺在地上,他和它都可以喘一口气了。端起盛着豆浆的保温杯,将它举到嘴边,一丝白色的热气连续不断地向上走,似乎要仓促地走进另一个悲剧。新华愕然地和豆浆的温度裹在一起。他手中的杯子随时都会碎裂,神经质的碎片将会反射出自己的镜像,然后再划破这张皱皱巴巴的脸。他十九年的人生像是用乐高拼出来的,不堪一击。
他的手机备忘录里有一条地址,春融街幸福佳宇1-3-501。幸福佳宇,让新华高度紧张的名字,十四岁时因为在火锅店打瞌睡被烤火器烤出连珠大泡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那个老女人,像一块干冰。用一句“养不起”便想开脱自己的大罪。新华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扒光了羽毛的憨斑,傻乎乎地站在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个老女人面前。这个老女人正在以他想象不到的方式谋生。
快六点了。新华回到宿舍。女郎在墙上闪光,这张图片是小普洱自己打印贴到墙上去的,正对着新华的床。新华已经丧失了发现美的能力,他变老了,在别人的闲聊中,在发动机的低鸣中,在车间里的水雾中,在毛巾扬起的毛毛絮絮中变老了。他是个只有十九岁的老人。
过年去哪里?
回家。
回家?!你哪有家?小普洱抬着方便面,吸吮着充满辣味的热汤,一起吸进去的似乎还有他对新华的不屑。
小普洱的不屑是正确的。别人都想回老家,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但新华的根早已从老家的土地里拔了出去,他的故乡和回归原本就无从谈起。
热汤的牛油味还在侵略着新华的嗅神经和唾液腺。
他的涎水马上就要流产。
新华擦了一下嘴角,特意换上一套FILA运动装,换上新的袜子和鞋。崭新的衣服让他肩部的肌肉像棉质纤维下的两个帽子,也让他的脸更加不堪。
步行街人群拥挤,新华猩红的心掉在了脚下,很快,将被踏成一滩血泥。人实在太多了,肩膀碰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每个男人都被挤到干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像一匹匹孤独的马。新华冲太阳啐了一口,他的嘴像是一个喷壶。飞溅的唾沫星子没有招来谩骂,所有人都拉长着马脸,卑微到尘埃里面。这人群,走着走着就散了,爱着爱着就淡了,过去是假的,未来也是假的,因为人本身就是假的。
步行街的路又断了。新华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鼓励,只需要一点点或一丢丢,便能让他开拓自己的路。但命运却封死了这条路,不留一点空隙,就像层层叠叠的水马,将路切断。
新华走另一条路,刚一左转,便撞在一面落地玻璃上,像被银针扎对了某个穴位,眼前漆黑一片。
当他的视力恢复正常后,他看到玻璃后面是一家网易专卖店,里面的投影开启了全民K歌模式,穿着绿色马甲的店员正在向顾客演示各种功能。数鸭子、恭喜发财、最炫民族风,这些适合过年演唱的歌曲,给这冰冷的玻璃房子增添了几许年味。
新华在百度地图的指引下到了1栋3单元门口。总共6层的楼房像是峭拔的高山,他忐忑的心像是幽深的峡谷,一个似乎难以逾越,一个必定会变为一个迷宫。
新华听到门禁通话器里传出了老女人的声音,让他上五楼。
客厅里一张张陌生的脸对这个已经有所耳闻的不速之客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下逐客令。在一阵短暂的尴尬和互相介绍之后,客厅里又恢复了巢书来之前的状态。
新华也弄明白了老女人正在伺候的老头子,就是坐在轮椅上的一家之主。他的头发像落光了叶子的梨树。
老头子的小女儿说,我肺部结节,CT影像毛玻璃,我要死了,婚要离了,一切不爽。
老头子的大儿子说,他的同事酒后骑车撞在树上,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无人施救,被冻死了。
老头子的小儿子说,他已经练出了腹肌,他还练出了人鱼线,以前足以遮阴的肚腩从此消失不见。
新华心里说,他们的笑脸都是丑恶的伪装。
新华经常莫名其妙地被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长菜、清汤鸡、脊骨炖藕、凉拌皮蛋、八宝饭、蒜苔炒肉、油炸慈菇片、青蒜炒白豆腐、炸荞丝、炸花生、清蒸鲈鱼、乳饼夹火腿、素炒芦笋、韭菜猪肉饺被老女人用丰满的手一一抬上了桌。所有人都没有留意这菜品的数量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表面上的不合情理是新华最喜欢的大师卡夫卡的特色,然而仔细辨别,他文本里所表达的又是清晰和熟悉的东西,或许也是老女人要表达的东西。
哇,好丰盛啊!这桌菜如果在馆子里吃,1500块下不来。
是啊,昨天我点了一盘素炒秋葵居然要118。
大家都上桌了!老女人一边招呼着,一边推着老头子落了上座。
老头子颤颤巍巍地抬起酒杯,祝大家新春快乐,身体健康。
大家连干三杯,微醺让彼此都畅快地溶进了自然状态。
你爹你妈没教过你怎么搛菜啊?当新华连搛几次皮蛋均告失败之后,大儿子终于鄙夷地说了一句。
一阵热风,吹向老女人的脸,停留了一会,又走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新华。
新华感到自己的尊严不断贬值,羞辱像狮子一样撕咬着他。
你的癫痫病再发过没有?小女儿貌似关切地问。
很少了。新华不是一个言语练达的人,正如他的名字,他像一本沉默的书,在每一页纸上,都刮着文字组成的气流,这是风。新华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回答让自己无地自容的问题。这似乎很恐怖,就像自己刚上小学时,在清冷的黎明,在空无一人的村口,看到一只乌鸡守着一口绿色的棺材。他浑身发紧,满身的鸡皮疙瘩,似乎一拍,就会哗哗地往下掉。
听说了吗?大药山死掉的那几个年青人,是撞到鬼了。
哪是鬼?大药山女神你没听说过啊?青壮年进山,都要遇到鬼打墙,原地打转五次,精神崩溃,就被女神收了去。
老头子阻止了儿女们在年夜饭上谈论鬼神。他提议,所有人共同举杯,感谢老女人的辛劳。
新华暗自庆幸,像是看到了洗车店门口扭着腰身的信号灯时常闪烁的那几个字,“行人安全通过”。
新华厌烦去做应酬式的交谈,他隐没着,观察着。
大儿子家的公子懒出了天际,他碗里所有的菜都是他妈搛给他的,他低着头抱着手机玩合成小芝麻,他妈一口一口地喂,他只负责张嘴。新华不由得看了一眼老女人,老女人正在忙着给老头子盛汤。
小女儿的头发明显是假的,她顶着的波浪就像羽绒服领口的那块备用布,不知道应该剪掉还是留着,这或许是她即将离婚的真正原因。
小儿子说他每天早晨都要倒着走路,这样可以预防驼背。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位健身达人。
给儿子喂饭的女人身材魁梧、肌肉虬结,像伺候皇太子一样惯实着他八岁的儿子。
善于观察的除了新华,还有小女儿。看着一桌子菜,她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黯淡。
听说了吗?那些跳广场舞的,专挑丧偶的老倌,在老倌儿女前慈眉善目、体贴入微,哼,背后啊,老倌的工资花着,小嘴巴扇着,说不定还会下点毒。腰肢柔软的小女儿站起来搛离她最远的长菜。她的话明显是针对老女人的。
老女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影射,她的表情有挂不住的趋势。我虽然文化低,但我有武德,我不图别的,就图个和你们爸爸在一起有个乐子。
图个乐?我爸早死你就乐了!你今天这十四个菜是啥意思?方我们啊?小女儿终于憋不住,就像发现了一批恐龙。
大家都看着老女人。老女人的脸比长菜还长。
虽说千年田地八百主,但我有言在先,我爹的工资你可以领着,你可以花,但这房子,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可别惦记。大儿子的话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液压机,能粉碎一切。
你和我爸爸是家政公司介绍认识的吧?现在的这类公司,名义上是介绍保姆,暗地里都是的。小儿子的话像给新华身上钻了一百个洞,透过这些洞眼,他似乎看到了小普洱借给他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片。
老头子放下筷子,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他的儿女们。看得出来,他的嘴唇在发抖。
新华的两只耳朵爆炸般的刺痛。他抬眼看着老女人,老女人也放下了筷子,抱着膀子靠着椅背,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仿佛她和老头子的关系根本不是靠什么乐子来维系的。
让新华没想到的是,老女人的沉默延宕了一会之后,她居然扑哧一声笑了。你们问问你们的爸爸,问他能不能离开我?每天晚上他跟我挤那巴掌大的床……
你当着孩子说这些?大儿子拍了一下桌子。
老头子像风里的芦苇在轮椅上倒来倒去。
新华也为老女人露骨的言语而害臊。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手段,让我爹这种丧偶的老倌招架不住。你记住了,就你们这两招,我们早就防着呢。小女儿身上散发着冷冷的香气。
三个子女心里都有各自的章程。
老头子的气息沉得像铁,想说什么,又咽了进去,犹如一列火车趔趄着向前,抖了几下又闸住了。
新华像被放在火上炙烤。老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死亡,会得知一切。
新华没有毅力再坐下去了。他想隐匿在泡沫中,或是变成刚启的晨曦,远离他们。
老女人没有挽留他,只想推远他。或许她自己很快也要被客气地请出去了。
新华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任何人的孩子,他属于天国,但是如果天国里没有家,那还要什么天国。
新华头顶上是黑暗编织的铁丝网。他的心脏沉甸甸的,好像结了冰,冰壳里面发出家的声音。
他的运动装耐不住气温的骤降,他的牙齿“哒哒”地发着电报。
几辆车,在暗夜里流过。有些洗过的车作出反光。路边小区里稀稀的几盏灯没有通知一声,依次消失在黑暗中。风哑然无声,草择缝而生,门歪了半扇,墙倾圮成土,眼枯涩迟钝。这地上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农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