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在穿心鼓楼站下了地铁。
按照微信公众号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二院。两部自动扶梯纹丝不动,仿佛电视里定格的画面。新华一口气爬上几十级台阶,感觉自己定的脊背已经渗出了白毛汗。这座医院坐落在一个坡地上,门诊楼在坡下,住院楼和医技楼在坡上,为了将门诊楼的大厅和后面两栋楼的大厅处在同一个平面,门诊楼的大厅便设在了在三楼。
新华对这所医院并不陌生,他的儿子在五年前降生在医技楼的十二楼,本来应该降生在住院楼的8楼产科,因为顺产出了问题,要进行剖宫产,便从住院楼产房转到医技楼手术室。一路上新华攥着头发湿漉漉的此粒的手,她躺在担架床上,两条腿被羊水和鲜血的混合物包裹着。
在产科三个小时的歇斯底里的挣扎换来了手术室里十分钟的探囊取物。
当孩子被辅助护士抱出来的时候,新华的双手颤抖,口干舌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孩子便被递了过来。
“小儿子,三斤六两。”操着KM市区口音的护士将两个重要信息告知产妇家属。
3660克,和一周前产检时彩超计算出来的数据误差不大。
新华来到电梯口,还好,上午七点半,只有四五个人排队,要是过了八点,电梯口的阵势堪比公交站台。新华来到九楼,左转,看到“临床心理科”的牌子,门口有五个穿着陆军迷彩服的士兵坐在排椅上,三个人玩手机,两个人低声交谈。
“请问滇医通上预约的号在哪里缴费?”新华看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小姑娘问,从衣着上判断不出她是医生还是实习医生。
“在电梯间后面,他们八点上班。”这位医生的态度还算友好,不但告诉了缴费处的地点,而且还给举起右手伸出食指给新华指明了具体地点。
“谢谢您了。”新华很久没来过医院了,没想到医生对病人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被人在碗里丢进了10元大钞的乞丐,即感到幸运,又诚惶诚恐。
缴费处有两个窗口,玻璃后面的塑料卷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新华坐在旁边的钢制排椅上,翻看“滇医通”发来的预约详情:恭喜您成功预约二院临床心理科李凯医生的号,就诊时间2018年11月20日上午,取号时间8:00-10:00,请按时到医院,凭患者本人有效证件及就诊码至医院挂号缴费窗口排队取号,如无法前往就诊,请在取号之前撤销预约。
新华耐着性子看完整条信息,生怕遗漏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到医院看病要统筹好挂号、抽血、拍片、取药、复查的时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等待。
缴费处在八点过五分拉开了神秘的卷帘,卷帘后面也是一位很年轻的医生,脸色和表情决定了服务态度,年轻医生的服务态度似乎没有先前那位医生好。
新华直接将挂号的截屏拿给医生看,医生问要不要病历,他说要。
“买病历要交现金,你给我五角。”医生也是流水线作业,语速很快。
新华付了一元。挂号费用微信支付。
医生将病历、挂号发票、还有那金黄色的五角硬币摞在一起递给了新华。
临床心理科的双扇门里面是一个小厅,小厅里面有六张排椅,每张排椅可以坐三个人。据目测,已经坐了十几位军人。从一位军官和电话那头的人的通话中,新华判断这些军人是医院附近某军事单位来做例行心理测试的。李凯医生办公室门口有一个导医台,导医台后面坐着一位扎小辫的女医生。
“请问李医生几点过来?”新华问话喜欢带个“请字”,礼多人不怪。
“李医生八点半上班。”
新华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怎么打算?上个厕所,新华最怕等人,一等就尿急,不管能尿多少,反正要尿一下心里才踏实,否则那似有似无的尿意总是让人心神不宁。
从厕所出来,新华将九楼的各个房间都查看了一下。有一个大的办公室是医学大讲堂,大门紧闭,看样子今天不会有专家在这里授课了。有三间小的办公室是医学科,已经有四五位病人在门口排队,清一色是女病人,偶尔有两位男性,看样子也是陪自己的老婆或是女友来的。新华又转到了临床心理科的门口,门边的墙上挂着李医生的个人简介,李医生是副主任医师,医学硕士,有多篇论文在国家核心医学期刊发表。
有两块用亚克力材料制作的宣传栏引起了新华的注意,一块是“抑郁篇”,一块是“焦虑篇”。
“抑郁篇”告诉新华,在全世界范围内平均每10个人当中就有1位抑郁症患者,并且告诉他抑郁症可完全治愈。“抑郁篇”里有一个小测试,判断是否有抑郁症,如果总分在10分以上,就要建议咨询专业医生了。新华简单浏览了一下小测试的9个问题,比如“做事提不起劲或没有兴趣”,“感到心情低落、沮丧或绝望”,完全不会得0分,好几天得1分,一半以上的天数得2分,几乎每天得3分。新华粗略一算,除了“对事物专注有困难,例如阅读报纸或看电视时”可以得0分外,其他8项都得3分,三八二十四,远超10分,这就是说,非看医生不可了。
新华看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士进了李医生办公室,想必这就是李凯医生了,李医生在门口换好了白大褂,打开电脑,敲击了几下键盘,点击了数次鼠标。一位老人先进了李医生的办公室。新华坐不住,把病历也递了进去。
“你在外面等等,到时候我叫你。”看得出来,李医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医生,新华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转学的小学生,生怕遇到一位一位严厉的班主任。
新华进去的当间,听到那位老人和李医生的简短对话,这位老人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了,是一位老病友。
“新华。”李医生喊,语音呼叫器在二院的临床心理科还没有安装。
新华进了李医生办公室,虽然算不上战战兢兢,打也有点畏畏缩缩。
“你好,怎么个情况啊?”李医生打开新华刚刚交进去的病历本,抬头微笑着对他说,从眼镜框上沿透出温和的目光。
“就是情绪低落。”
“怎么个低落法?”
“就是天天都不高兴,感觉不到快乐。另外,我刚才看了门口的宣传栏,觉得上面写的症状我都有。”
李医生又问了新华几个专业问题,用飞快的速度用工整的字迹在病历本上记下了几行字:患者长期心情不好,夜眠差,对答切题,记忆可,乐趣减退。
“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新华在李医生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在向神父忏悔,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母亲倾诉。看到李医生那可以穿透自己内心的目光,新华实在忍不住了,已经在眼光里打了几转的泪水,仿佛蓝鲸在水面上换气,一股脑喷涌出来。
李医生递给新华两张抽纸,继续写下“消极悲观,存抑郁焦虑情绪”几个字。
李医生又问了新华睡眠、饮食、体重等情况。
“你先去三楼缴费抽血,然后回来在里面那间办公室做个测评。”李医生将打印机里吐出来的几张处方笺和门诊就诊指引单递给新华。
新华拿着处方笺,下电梯到三楼缴了费,远远看见导医台后面一张熟悉的脸孔。那不是甄怡吗?新华走得太快,想躲开,避免被熟人看见,但是对视的目光根本无法躲开,出于礼貌,新华便朝甄怡径直走了过去。
“怎么来医院了?”
“抽血。”
“咋了?”
新华想瞒也瞒不过去了,便索性将病历本递给甄怡,让他自己看。
“不会吧?是不是和我喝酒喝少了?”甄怡以前是产科的护士,此粒小学同学杨峰的老婆,和此粒有十几年的交情,当年是甄怡安排此粒进了紧俏的单人间的病房,陪此粒进的产房,儿子的第一张照片也是甄怡给照的,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躺在一个体重台秤上,用哭声向这个世界问好。
甄怡现在在血液体液化验区当医导,工作比以前清闲,可以正常上下班。
新华对甄怡的玩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给你打条码,你不要排队了,去带你直接去里面抽血,你就说是急诊。”甄怡带新华去里面那间抽血室。
新华的血液被抽进三个真空采血管,交给甄怡,甄怡说一个半小时后取结果,另外两个在下午四点后取结果,都是在自助打印机那里取。
新华不小心将按压针眼的棉签弄掉了,甄怡又找来一个,新华压好。
“此粒知道你来看病了吗?”
“不知道。”
甄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我们去外面聊聊。”
医院人多眼杂,新华不想被熟人看见,和甄怡来到大厅的一个角落。
“你是不是和此粒吵架了?”甄怡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是的,不但吵架,而且打架了。”
“谁先动的手?”
“我。”
“为什么?”
“此粒骂了我的父母,我一团火上来,就打了他。”
“此粒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善良、热心,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不用你操心,就是处理不好和公婆的关系。”
“我当时真的是忍不住,大脑一片空白。”
“你现在回家住吗?”
“是的,我睡沙发,此粒和儿子睡卧室。”
“回去和此粒道个歉,多帮她干点家务活。小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都是一样的,我和杨峰也三天两头吵架,吵过就过了。”
“此粒提出离婚了。”
“你怎么想的?”
“我不想离,离了婚,儿子太可怜了。”想起儿子,新华的眼泪又不争气地留了下来,让这个男人在朋友面前丢掉了最后那点尊严。这种受泪腺控制的液体,在新华的身体里蓄积得太久了,一旦决堤,就再也不愿受到控制,它们肆意地奔涌。
甄怡递给新华一张餐巾纸,他擦了擦眼泪,擤了一把鼻涕。
“是啊,你儿子那么可爱,你们离了倒是无所谓,但你儿子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他的成长百害无一利。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听见此粒侮辱我的父母,骂我的父母是猪,我真的是控制不了自己。我这次来二院看病,也是想查查是不是我身体上的问题。”
“给你看病的是哪个医生?”
“李凯医生。”
“李医生和我很熟啊,你等等,我给他打个电话。”
甄怡拨通了李医生的电话,“凯哥,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刚才去你那里看病,叫新华,你要尽心尽力啊!呵呵,好,那就拜托了!”
“你先去做测评,李医生要看测评结果才能确诊。中午一起吃饭!”
新华和甄怡道了别,又来到九楼。扎小辫的女医生带新华来到测评室,甄怡的电话起了作用,测评室的医生让新华插队来做,那几个做心理测试的军人被挡在了后面,新华虽然有点过意不去,还是一屁股坐在了测评电脑前。
测评分几个大类进行,一是90项大类,二是匹茨堡睡眠质量,三是焦虑自评量,四是抑郁自评量,五是简明精神病量。在测评第二项的时候,魏翔超接到单位同事的电话,需要新华去处理一个紧急材料,新华回答一个小时之内回单位。
新华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答完了所有选择题,点击“确定”,打印机哗哗哗打出五张报告单。报告单上有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还有测试结果和指导意见。新华浏览了一遍,有很多项参考诊断结果都是“重”,看情况自己“病”得真是不轻啊。
新华将报告单交给李医生。
“你的病情很严重啊,人际关系敏感和抑郁两项测评的结果都是极重,其它的,比如焦虑、敌对、偏执都是重。”
“嗯。”新华静静听着,李医生说的和他自己预感的一样。
“我先给你开三种药,百忧解每天吃一粒,在早餐后吃,奥氮平每天吃半粒,晚上睡前吃,阿普唑仑每次吃半粒,早餐后和睡前吃。”
“嗯。”
“你一定要配合我们治疗,答应我不要伤害自己!”
不要伤害自己,新华没想到医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然而李医生说的“伤害”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指着自己,而自己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往回缩。
“不会的,李医生。”新华不敢正视李医生的眼睛,“不会的”三个字像一层华丽的纱布,正拼命地遮盖着什么,在有意淡忘着什么,在转移着内心的什么。
“好的。你先去缴费拿药,然后再上来做脑电生物综合治疗,前台的护士会带你去治疗室。”
二院的取药窗口早已改成了叫号取药,新华一扫药单上的条码,自动取号机便吐出一张流水号,药房医生的声音便通过麦克风传递到扩音器,进而传到新华耳朵里,“5号新华,5号新华请到2号窗口取药。”
新华拿着药返回九楼,他摁了上行钮,看着电梯指示灯一路下来,电梯门敞开。
二院门诊楼的三部电梯,有两部无人看守,有一部有人专门负责摁钮,新华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新华对坐在高脚凳上的大姐说:“九楼。”
新华把就诊指引单给了前台的护士,护士带新华进了脑电治疗室。
“你坐在电脑前面,松紧怎么样?”护士很娴熟的将一个有三个电极的头箍戴在了新华头上。
“合适呢。”新华觉得不松也不紧,想必前一位做治疗的病人的头和自己的一样大。
“你跟着语音提示完成动作和呼吸,看到绿色柱状图再次出现,你就可以摘下头箍和耳机了。”
护士说完,给新华戴上了耳机。
新华看到电脑屏幕的右上角写着“大脑生物反馈治疗仪”几个字,古筝曲《高山流水》穿过新华的外耳道、耳膜、中耳腔、半规管,进入耳蜗,被听神经所感知。曲艺婉转,叠叠起伏的丝弦声,潺潺地向前延伸。
“请按照提示闭起双眼,深呼吸,将两肩向后张紧,放松,两臂自然下垂,将两肩向前张紧,放松,两臂自然下垂。”
新华像一只被驯服的山羊乖乖站在钢丝绳上。一整套肩部和足部松紧交替的动作完成后,耳机提示观看一张沙滩海景图。
《高山流水》换成了大海潮起潮落的声音,有几只海鸟在鸣叫,画面的左边是两棵椰子树,一颗直愣愣地向上生长,一颗伸着脖子向右上方生长,像一对扭捏作态的情侣,新华脑际闪过几个字;“秀恩爱,死得快。”
金黄色的沙滩上零星散布着海螺和海星,远处有一个小岛,岛上依然矗立着一对“情侣”。画外左右两侧的空白处各有一个柱状图,“驱动值”和“伪差度”,新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大费周章地去搞懂是什么意思。
二十分钟的脑电治疗结束,新华又去问李医生可以走了吗?得到李医生肯定的回答。新华给甄怡打了个电话,说先回单位了,改天等甄怡想喝酒的时候再一起吃饭。
新华和此粒的冷战持续了两周。两周内,此粒在昆明的娘家住了五天,儿子的幼儿园在梨城,从昆明到梨城约二十六公里,每天接送儿子上幼儿园,是一件让此粒头疼的事,孩子也休息不好,睡眠不足让儿子食欲下降,脸色也不是很好,再加上儿子那几天咳嗽加重,要做雾化,雾化机在梨城家里,此粒索性又回到梨城,把卧室里新华的枕头扔在沙发上。
一连几天,新华都在沙发上睡。
在打架两周后,此粒首先发难。
在把儿子哄睡着后,此粒关上卧室的门,来到客厅“你到底想咋个整?我们的婚姻要走到头了!”说这些的时候此粒的脸红彤彤的,似乎内心的激愤让她全身血液都涌上脸,脖子里一根筋直了,突突地跳。
新华坐在沙发上,按下手里遥控器的暂停键,将电视节目定格在一个少年独唱的画面,少年张着嘴,无声地引吭高歌。
新华死死盯着电视画面,一句话不说。
“你就是想这样无期限地耗下去吗?”
新华不吭气。
“你如果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我们就离婚算了,我也轻松,你也解脱。”
新华像一个冰块,任凭此粒如何炽热,也融化不开这个坚如磐石的冰块。说实话,新华是不会离婚的,离婚意味着妻离子散。依新华的性格,也许只有李医生能够凭借多年的临床经验来洞悉。新华是追求完美的性格?不是的。准确地说应该是追求完整的性格。新华宁可耐着性子看完整部烂片,也不愿挑挑选选浪费时间。对于家庭更是如此,不能支离破碎,哪怕拼拼粘粘也要保持完整。
“我知道,在我坐月子的那天,我和你爸妈发生了争执,甚至有肢体上的扭打,但你是看到的,是你爸妈先动的手。你爸在我生儿子的前后一直忙里忙外,我感谢他,但是你妈就是一个搅屎棍,从她第一眼看到我,就不喜欢我,我在她眼里就是夺走宝贝儿子的罪魁祸首,就是眼中钉肉中刺。”
此粒一口气把两人相识到结婚到有儿子一直到现在的旧账黄历翻了个遍,此粒记忆力好,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如数家珍般地从内存输出在电脑显示屏上。
新华依然不出气。
“你到底想咋个整?”此粒不怕争吵、甚至不怕撕打,怕的是冷漠,一种近似于世界末日到来前的寂静和冷漠。
“这个婚肯一定要离,你想清楚,财产怎么个分法,儿子是决然不会给你的。你可以打电话和你爸妈还有你姐商量,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可以变卖,首付是你爸付的,首付还你爸,剩下的钱一人一半,你家也可以给我一半的钱,房子归你。建工的房子是你的婚前财产,我不要,我爸妈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我们两虽然是共有人,但你一分钱都没有出过,另外我们在甬鑫哈佛买的铺面也可以变卖,一人一半。现在还有4万块的首付,是我向别人借的,得还,剩下3万块的装修贷款,还没有还完,我们除了房贷和车贷,剩下的债务总共7万元,一人承担一半。”
新华依然什么都不想说。
“干什么不出气?说话呀!”此粒近乎歇斯底里。
新华的心跳开始加快,“一有怫郁,诸病生焉”,他有心脏早搏的老毛病,早搏引起咳嗽,剧烈地咳嗽引发呕吐。他从钱包里拿出一粒倍他乐克,用口水送服进胃里。
“给我一周的时间,想一想。”新华不想让此粒喋喋不休得再说下去,他太累,想睡。
“你说的,就给你一周的时间。”此粒进了卧室。
此粒的急不可耐,像一股大风,将新华刮到了悬崖边上,要么起飞,要么坠落。
中午十一点半,新华早早来到靶场,没有吃午饭。
“小新,今天来的怎么这么早啊?”卢师问新华,卢师是弹弓靶场的主人,大家都管他叫“卢掌门”。
“今天心跳有点快,不想吃了,吃了怕又吐出来。”
新华已经打了两年的弹弓,新华两年前还在坚持打篮球,有一帮球友,每逢周末都会约在一起去昆三中或西南林学院打球,打完球一起搓一顿,喝喝酒,聊聊天。新华从小心跳就比别人快,这两年不知怎么的,心脏越来越不给力,去昆华医院和云大医院都检查过,没有器质性病变,但存在心律不齐和早搏的症状,一次新华陪此粒去澄江吃喜宴,心脏猛跳,把刚吃到的“八大碗”吐得一干二净,幸亏跑得快,吐在了厕所里,没在此粒的老领导和老同事面前现眼。
心脏出现问题后,新华没有再打过篮球,却结交了一帮弓友,打弹弓无对抗,不激烈,还可以锻炼眼力,弓友之间相互交流,切磋互动,周末爬爬山,打打弹弓,偶尔参加一下各个“弓社”组织的比赛。
“不吃可不行,我带了馒头,你吃一少半吧!”卢师转业前在空军服役,在兰州某空军基地在过两年,对兰州有深厚的感情,新华是兰州人,和卢师算半个老乡。
卢师把包裹在纱布里面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新华,昆明人馏馒头、蒸米饭都喜欢用纱布。
新华吃了半个馒头,又喝了一保温杯盖茶水,感觉不放心,又吃了一粒倍他乐克。
滴滴嗒嘀嗒嘀嗒,苹果手机默认的“开场”铃声响了起来,现在手机已经不算是耐用消费品,一年半载更换手机已经见怪不怪,大家仿佛都懒得设置不同的铃声,都在使用苹果手机的默认铃声,在地铁里、办公室里,只要使用同一品牌的手机,铃声都会是一种,铃声一响,大家都在摸自己的口袋。
新华掏出手机,是甄怡打来的。新华离开靶场,怕弓友听到。
“按时吃药了吗?”从电话那头传来甄怡的声音。
“吃了。”
“我和此粒通过电话了,她还在生气,她问我是怎么知道打架的事的,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告诉他你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医生叮嘱要家属注意陪护,防意外,必要时要住院治疗。”
“我昨天去取血检结果的时候还带了两杯蛮龙高粱酒,是一个朋友自家酒厂酿制的,在市面上买不到,等我到二院的时候,问你的同事,没想到你已经下班了。”
“以后等你病好了再喝,你现在每天都要服药,最好不要喝酒。”
“知道了。”
“以后和此粒有什么分歧和意见好说好商量,吵架都可以,就是不要动手。男人打女人,是无能的表现,不管什么原因。疯狂的拳头打碎的是整个家庭,家庭暴力是幸福的毒瘤。”
新华没想到甄怡会说出如此“书卷气”的话。
“我以后不会再动手了,再动手的话,我就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
“别这么偏激。我也会再给此粒打电话,好好劝劝她,开导开导她。”
“再次谢谢你,甄怡,你是我们的赫拉女神!”
“哪?赫拉女神?我认不得。”
“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姐姐,婚姻的保护神。”
“哇,我哪有那么高大上!我只希望你们两口子好好的,就这么简单。”
“是呢。”
“你下周复查时间是啥时候?”
“下周二,我已经和李医生约好了。”
“小新穿过的衣服有很多都小了,小葵穿着又嫌大,我洗好了,都是冬衣,你儿子正好现在可以穿,你下周二带回去。”甄怡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新十岁,小儿子小葵两岁,甄怡和杨峰都是《蜡笔小新》的忠实粉丝,所以给两个儿子起了小新和小葵的名字。新华称他们为“野原”家族,甄怡是野原美伢,杨峰是野原广志。在有小葵后,新华对杨峰说,你从孩子的爸爸,变成了孩子们的爸爸。
“好呢。”
新华这次是第三次打此粒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新华惧怕,惧怕此粒真的和自己离婚。
婚后第一次打此粒,还是他们住在建工大村的时候,建工大村的48.88平米的二手房是他们的婚房。那时此粒在澄江工作,新华在禄劝工作,一南一北,中间是昆明,他们两个都是“五一”干部,周五回昆明,周一各自回南北两县。一周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天。一次周末,此粒让新华回来后直接去此粒父母家吃晚饭,新华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又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十分困倦,或许那时新华已经有了抑郁的倾向,新华没有去此粒父母家,一到家,便倒在沙发上,东西也没吃。
此粒吃完晚饭,从娘家带着一兜水果回到建工大村。
“为什么不去金苑?”此粒问新华,此粒的父母当时住在金苑小区。
“不想去!”新华最烦此粒这种质问的口气。
新华也记不清两人吵着吵着怎么就动起了手,只记得自己还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此粒说了什么,什么是那根引线,点燃了新华这个火药桶。只记得自己对着此粒的脸上头上一顿猛拳,每一次重击都充满力道,此粒刚开始还在反抗,后来便支着让新华打。
新华收了手,胸脯起伏,站在客厅当中,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此粒躺在沙发上,头发蓬乱,盖着脸,此粒在发抖,肌肉、骨骼都在颤抖。此粒很痛,除了头痛、脸痛、眼睛痛,还有心痛,痛苦到难以承载新华猛拳带来的重量。
此粒缓了一会,慢慢站了起来。让新华没想到的是,此粒抬起右脚,向茶几的玻璃面板踏下去,玻璃应声碎裂,客厅地面一片狼藉。此粒拧着脖子抬起头,发丝从中间破开,眼里闪着光,新华看出那是桀骜的光。
此粒整理了一下头发,摔门而去。此粒在娘家躺了三天,新华陪了此粒三天。此粒原谅了新华,条件是把自己列进建工大村房子的共有人。善良的此粒并不是贪图这套着实不起眼的房子,而是为了保全这个家。
新华第二次打此粒是他们搬到梨城之后,在梨城的米兰园租了一套三室一厅。后来新华的父母因为和此粒发生了矛盾,此粒月子还没有做完,二老便回老家兰州去了,此粒把自己的父母接了过来。
因为给儿子喂饭的事,此粒心情不好,给儿子调制的营养米粉,儿子不好好吃,此粒大发雷霆,把儿子吓得哇哇大哭。新华看不下去,便又吵了起来,吵得结果又是大打出手。这次新华是当着此粒父母的面出的手,虽然这次打得不重,但此粒又被彻彻底底伤害了一次。
那次此粒的父母在警告之后还是原谅了新华。
时间的飓风吹了八年,早把他们的夫妻关系刮得不留什么浪漫,只剩下化石般的感情和遗址般简单的生活了。
此粒带着儿子继续住在娘家。
新华上午洗好全家的衣服,晾晒在阳台的晾衣架上,看着一排排洗净的衣服,像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展品,让新华很有成就感。
新华看了两集《后海不是海》,在第二集才发现这部电视剧是在昆明拍摄的,有行政中心四号楼的外景。新华曾经作为某二级局的借用人员在那座楼里工作过三年,新华在那座楼里一直没有归属感,不知怎么,一进了那个楼的人,都会人五人六地拿摸起来,有一个算一个。
呆在家里着实没有意思,新华想去大学城吃午饭,顺便去随便哪个大学的图书馆看看杂志,百无聊赖的周末或许也只能这样渡过了。
新华会坐在公交站台的排椅上发呆。呆呆地望着对面宣威年猪饭门口跳舞的厨师和传菜员。伴随着《赶圩归来阿哩哩》又欢又快的节奏,几十个男女例行公事般的伸胳膊伸腿,一副集体腰来腿不来的壮美画卷。一辆公交车慵懒地停在新华的身边,发动机的喘息声像呜咽的排箫时缓时急。
新华在理工大学西门的一家沙县小吃店点了一碗猪肚面,找了一个空桌,让服务员擦了一下前一位顾客洒在桌上的汤,坐在椅子上等着叫号。
“请30号在窗口取面。”自动呼叫器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新华去窗口取面,四方小碗里面的数量着实太少,新华心想肯定吃不饱,抬着面扭脸看到刚才的空桌已经被一位戴着棒球帽的女士站了,看样子是大学学生。
新华不想和那位女士面对面坐在一起,又换了一张桌,又让服务员收拾了一下前一位顾客留下的残羹剩菜。
昆工的图书馆气势巍峨,是校园里的标志性建筑,几十级的台阶是二院的两倍,知道是哪位高人手书的“图书馆”三个字,让人觉得这栋建筑分外与众不同,代表着知识,提醒诸位,这是真正的象牙塔。新华想着可以径直走进去,然后坐在阅览室里悠闲地翻阅杂志,没想到五道闸机将他揽在了大厅门口。
事与愿违啊,新华本应预料到,大学的图书馆通常是不对外开放的。新华不甘心,又试图询问一下门口的保安。
“我们这里的图书馆要有校园卡才能进入,不对外开放,除非有图书馆领导的特批证明。”一位操着梨城本地口音的保安委婉地拒绝了新华。
新华没有办法,便在大学城乱转,在无聊中打发无聊,才是真正的无聊。
在一个叫“云上小镇”的街区,一批一批,准确地说是一堆一堆的学生,他们就像时间一样流动不停、晃荡不安。这时,从街边的一家酒吧奔逃出一首《无地自容》,新华停下脚步。
这是一段有味道的记忆,指尖摩擦琴弦的铜锈味混杂着羊肉串的微辣。
新华将“黑豹”的两首歌词捏合在一起,写了如下一段文字,用微信发给此粒。
在“人潮人海中”,新华害怕被人说成“装作正派面带笑容”,想着“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绝不想“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新华已经“不再相信什么道理”,只想“回忆回忆过去”,我只想“把自己那份该做的工作,做得比别人出色”,也想“把自己的态度变得让人能够接受”,但是“你说话偏要如此的蛮横,这是哪里的规则,也许你该去真正学学礼貌功课,别让人开口谴责”,我要改变自己,“不想你再难过”。
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出现在屏幕上。此粒已经将魏翔超拉黑。
周一,黑色的周一。新华不想回家,此粒给的一周的期限到了。新华估计又会是一次交战,一次针尖对麦芒。新华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正在一池深水里挣扎,一种深深的恐惧正在心里升腾,恐惧让他想抓住一切可能救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
新华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新哥,我手头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天我来给你干活!”
小韩是新华的同事,和新华一个办公室的老李喜欢开玩笑,给小韩起了个外号,叫“韩荣发”,新华还给小韩作了一首词,词名叫《念奴娇韩荣发》,充满了百分之五十的调侃,百分之五十的勉励。
“齐鲁大地,碧波潭,逗比为非做歹。鱼精滇池游弋现,多少清清白白。军旅十载,运管两秋,话痨未曾改。针孔镜箱,美景江山轻摘。弹指三十六年,灞波奔已去,神通犹在。简报只信手拈来,字字珠玑狂晒。不堪回首,两行热泪,壶觞过敏快。一声长叹,奋斗时不我待。”
“好啊,你肯定很快能搞定,搞定了我请你吃饭。”
很快,在小韩右手食指的轻快而又娴熟的点击下,新华的短篇小说集《在灯光下入眠》的装帧就完成了。封面的右下角是两个皮影,一个老生,一个旦角,封底是一个青花瓷碗,从碗里捞出来一帘热气腾腾的“兰州拉面”。
小韩又设计了扉页、自序、目录,将内容重新排版。
好秘书文印店的朱老板是小韩的老相识,小韩介绍的客户都给打七折。新华的这本16开本,半寸厚的书,朱老板每本单价只收28元。
土黄色的整体风格,古色古香。当一本自己撰写的书籍被印制出来的时候,手捧新书地那种感觉,仿佛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了陕北,沉郁与焦躁统统变成了兴奋。作家,或者说是业余作家需要冷静和理性,同时也需要激情和放肆。
“这次只校对一次。”新华看着样书,闻着淡淡的墨香说。新华还记得前面的那部长篇小说校对了三次,看得新华自己都想吐。这次新华下定决心,只校对一次,仔仔细细校对一次。为了这本书,新华最近两周都在办公室加班加点,平均回家时间都在晚上9点以后。此粒和他闹别扭,也没人管他,新华的晚饭都是胡乱凑合一顿。
新华和小韩进了文印店附近一家竹荪土鸡火锅店,照例由小韩点菜。新华最怕的就是点菜,绞尽脑汁点的菜怕不合别人胃口,怕点多,怕点少,怕点的菜价贵,怕点的不上档次或档次太高,总之就是怕这怕那,估计有抑郁症的病友情况都和新华一样。这些新华认为十二分头疼的事情,在小韩看来都是手到擒来。
竹荪是寄生在枯树根部的一种菌类,有“雪裙仙子”的美名,配以土鸡,营养价值更为丰富。
小韩点了一个中锅,又点了几道荤菜,搭配几道素菜。两个人各自在作料台配了蘸水。
“新哥,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吗?”
“是啊。”
“和嫂子吵架了吗?”
“嗯。”
新华话不多,每次和小韩吃饭,都是小韩在滔滔不绝地讲,新华只是迎着小韩的目光,笑笑,不反驳,随声应和,这恐怕也是新华不多的几个朋友喜欢新华的原因。
小韩有时会管不住自己“刻薄”的舌头,会将一些消极或负能量的东西释放出来,被新华一股脑都吸收过去。小韩倒出苦水心情轻松,新华反而更加郁闷。新华不喜欢聚会,年龄越大越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聚会和应酬让人疲惫不堪。新华喜欢和一两个知己喝上两口,有一种轻盈的愉快,仿佛喝下去的酒里被馋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会有一种腋下生风飘飘欲仙的感觉。
“为什么呢?”
“因为吃饭的事,上周日我把儿子积攒了三个礼拜的脏衣服统统洗了,此粒没帮我,反而去逛街,快到十二点了,也不回来,我就给此粒打了个电话,说带儿子去七彩云南负一层美食城去吃罗罐中的焖肉面,此粒在电话里说自己还在第一MALL挑衣服,我们就说好在罗罐中面馆会合,吃完饭带儿子去看《恐龙王》,那天刚刚上映,儿子已经吵了好几天,说要去看。我和儿子刚在面馆坐定,此粒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说和刘佳约好了吃冒菜,谁叫我们吃面的。也不知道此粒吃了什么枪药。”
“后来你们就吵起来了?”
“是啊,我告诉此粒,来吃面的事不是已经打电话告诉你了吗?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此粒脸色就越发不对了,我们就开始对骂,我急了,骂了她,是哪头猪在电话里说‘好的’?此粒骂了一句‘你爹你妈才是猪!’我当时脑子一热,我说你个臭婆娘怎么敢骂老人?再骂一句,小心我把你的嘴撕烂,说着,我就把餐桌上的号码牌朝此粒脸上扔了过去,我当时真的,脑子里是空的,就觉得一股血冲到了脑袋顶上,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想把此粒胖揍一顿。”
“那是你先动的手了?”
“是啊。”
“你可真行!男人打女人是懦夫的表现啊!”小韩的那些话语,就像单位食堂老聂的刀具,正在一下一下地切割着新华的自尊。
“我也后悔。后来的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听儿子说,我还朝此粒扔了筷子筒,还打了此粒的头和脸。”
“你肯定是急眼了。”
“是吧。”
“不管怎么说,动手打人我举双手反对。不是我说你,你平时在单位上也有些清高,别人不和你打招呼,你是不会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
新华不爱说话,也从来不跟人客套,更对这个生活时刻保持着警惕。
“不是清高,是孤僻,有点像当年的麦家。”树木确实高大耀眼,但是别忘了对面的山上,如果只有树,没有小草,没有小花,是很怪异吓人和孤独的,何况自己不是树。
新华是很孤僻,从孤僻转为抑郁,抑或是孤僻加抑郁,几乎每天早晨都有一个声音和他对话。
“活着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吗?”
“真的?我也不知道。”
新华和一个声音对话,或许发出这个声音的是另一个自己。生活就是一幅画,有的人画出了春的生机,夏的绿荫,秋的收获,冬的希望,而新华却画出了春的哀伤,夏的焦躁,秋的凄凉,冬的孤寂。
除了孤僻和抑郁,新华或许还有强迫症,每次出门都要检查两个卫生间,一个厨房的水电是否关好,重点是检查饮水机电源。带好防盗门,将门把手提一下反锁,还不放心,再推两次,确定防盗门已经锁好,站在电梯间等电梯,探出身子,穿过消防隔离门再看看自家的防盗门一眼。晚上上床后要把拖鞋整整齐齐摆在床边,左右两只要对称摆放,不能压着木地板接缝的地方。两只拖鞋必须停泊在自己设想中的码头,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自己的心理预期就会落空,比如晋升无望。
新华下了地铁已经是晚上十点,从春融街地铁的D口出来。
一轮淡淡的硕大的圆月,从楼宇的缝隙间浮出,缠着薄如蝉翼的云霭的飘带,远处灰色的连绵山峦画出一条混沌的波浪形粗线。新华抬头,星子已经出来了,在深蓝的夜空中清冷地闪烁。
梨城的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辆车,几个人,远处工地的打桩声、电锯切割钢筋的尖刺声传进了新华的耳朵。他的眉头紧锁,身体的器官随着年龄同步衰老,耳朵的退化要比其他器官的衰竭来得快一些,有时此粒说话声音小一点,新华就会听不见,不做出任何反应,此粒会用睥睨的眼神看着新华,这也引起了他们之间很多的误会。同样衰老的还有牙齿,口腔内疏松的牙齿像是几块东倒西歪的墓碑,勉强插在牙床上,每次吃肉都会钻进牙缝里很多的肉丝。
新华用钥匙打开家门,此粒坐在客厅里,新华一看这阵势,是要准备一场严厉的谈判。新华进了卧室,看到儿子已经在大床上睡下,儿子抱着自己的迪迦奥特曼,就像睡着的牧童抱着一捆柴薪。
“你给想好了?到底要咋个整?”此粒和新华正常说话都是用普通话,非正常说话都是用昆明话,非正常的时候自然是发火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天崩地裂的时候。
新华不出气,用沉默代替一切。
“你可以不出气,我会把离婚协议写好,允许你修改。”此粒说出的“离婚协议”四个字在新华听来,犹如房门从里面被反锁,咔咔咔咔,四声锁簧发出的声响,像是在跟新华进行一场冷漠的告别。
新华依旧一言不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四处裂口的麻袋。
“我现在已经懒得和你吵了,只想平心静气地和你解决好我们之间的问题。”
新华害怕此粒的平心静气,哀莫大于心死,冷静的此粒更可怕,像清晨摸上去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在这世间恍惚几十年,并不漫长的日子转眼就远去了,然后我们再孤独的死去。生命注定是个悲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融入世界,世界永远是身外之物。如果有幸,能在茫茫人海寻得一个身体与灵魂都与自己万分契合的人,与之存在一种可以称之为爱情的联系,然后一起承受生命中不可逃离不可消除的深沉的宿命的孤独。
新华一直相信,胡静就是这个与自己万分契合的人。
“你还是不说话,是吗?”此粒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此时的她只想尽早与眼前这个与自己相守了整整十年的男人划清界限,将他的空间与自己的空间隔离开来,眼不见为净,此粒没有想过将来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只想获得暂时的平静,没有新华的平静。
“能再原谅我这一次吗?”新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凭什么原谅?原谅了又能怎么样?一次次的原谅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拳头。”
“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你打我一顿吧,我是核桃命,要被砸着吃。”新华或许认为男人不经过女人的锤炼,是不会认清自己的。
“我懒得打你。”
“我正在积极治疗,病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甄怡已经打过电话给此粒,此粒已经有心理准备。
“什么病?”
新华拉开茶几侧面的抽屉,将病历本拿给此粒看。此粒仔细看了一遍新华的病历和测评单上的测试结果和指导意见。
“给我看这个干什么?这是你打我的理由吗?”
此粒的质问让新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两人又是几分钟的沉默。新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猛然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形,变得猥琐渺小,在此粒面前,他的体积骤然缩小了,缩小成了微不足道的一种存在,还在持续地、迅猛地缩小之中。
此粒的一位同学曾患有重度抑郁症,发病的时候可以连续请两个月的假,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此粒曾和这个同学聊过抑郁症的话题,得知抑郁症不完全是心理疾病,与遗传和生理因素有关,是可以通过药物治好的。
“这就是你整天丧嘴灌脸的原因吗?”
此粒看着新华,新华点了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次打我吗?你知道那次我为什么没有还手?我的心已经凉了,任凭你打。”此粒很清楚,自己对新华的感情还没有干涸,但是新华坚硬的指关节已经让此粒在被打的瞬间彻底绝望,新华曾经在订婚的那天当着岳父岳母和大姨妈的面,承诺会对此粒好的,然而一切都事与愿违。
此粒看着新华挂满整面墙的获奖证书,“你把最好的一面给了工作,把最烂的一面留给了我。”
此粒的话像沙尘暴一样挡在新华的面前。新华应该反思,为什么对同事、朋友甚至陌生人比对自己的亲人要好。
新华在睡前吃了一粒百忧解,头顶仿佛被一只厚实的大手压着,或许这只大手上面还有坚硬的老茧,闷,实在是闷。吃了这种椭圆形的白色药片,记忆力减退,尤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宿醉后的断篇。
苹果手机六点二十的闹铃准时响起,新华照例掀起被子,坐在床头,胡乱套上毛衣,裤子,此粒背对着新华,新华见此粒动了一下,想必是闹铃声也将此粒叫醒了。
前一天晚上,新华和此粒又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争。
新华下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刚一进门,此粒便让新华去试一下刚刚升过级的门禁卡是否有效,刚要准备换鞋的新华很不情愿地拿着一张新卡去等电梯。原本一直正常运行的两部电梯坏了一部,听邻居讲是因为电梯中控电路板的原因,维修公司要从原厂调货更换,要耽误几天。
新华足足等了五分钟,电梯才慢悠悠地上来,从-3层上到36层,中途停了3次,一部电梯,对于这幢有44层,每层有4户人家的高层住宅来说,实在是有一点捉襟见肘。
新华上了电梯,电梯在21层、8层又停了两次,上来的都是吃完晚饭抱着孙子下去遛弯的老人,刚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没有非同小可的事是不会轻易出门的,尤其是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电梯。
新华下到一楼,走到单元门外,将门禁卡对着单元门电子眼下方的扫卡区刷了一下,滴的一声证明门禁卡有效,新华赶紧朝电梯门走去,生怕又错过了电梯,还好,电梯还停留在-2层。新华祈求上帝保佑,-2层上来的人不要太多,否则电梯满员,又要经历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的煎熬。
电梯停在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一对父子和一条狗占据了一半江山,新华松了口气进了电梯。那只毛色油亮的圣伯纳犬个性温顺,一对熊猫眼着实让人怜爱,虽然体型巨大却非常容易亲近。黑色的鼻头闻了一下新华的裤脚,从下颚流下一串口水滴在新华黑色的皮鞋上,狗的主人并没有发现。
新华的电话铃声响起,看到是胡静打来的。
“喂。”
“赶紧回来吃饭了,你在干嘛啊?”此粒在电话那一头急不可耐。
此粒的问题让新华张嘴结舌,不是你让我去试卡的吗?怎么又反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新华一时语塞,停顿了几秒说不出话来,此粒在另一边挂了电话。
“这张卡没问题,可以用。”新华回到家,对此粒说。
“我们总共有五张卡,还有一张刷不了,你礼拜天拿去物业公司再升一次级。”此粒语速很快,新华脑子里想着别的。
“我刚才下楼去试卡,是你让我去的,你又打电话问我在干嘛?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最近这半年来,你已经好几次了,我事先都已经告诉过你或是你让我去做什么事情,你又反过来问我,你这样三番四次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
“你受不了我,我同样也受不了你!你看谁好,和谁过去!”此粒没有解释,硬生生扔过来一句话。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儿子捂着耳朵。
“爸爸不吵了!爸爸没生气。”
此粒放下筷子,离开餐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从面部表情看,还在生闷气。
“小果,别看了,一个小时了。”此粒让儿子关了电视给老师还课,语气很严厉。
“哼,你骂完了爸爸,又来骂我。你不是说最爱我了吗?我不喜欢你。”儿子快五岁了,说起话来逻辑性很强。
此粒不出声。
“你是个臭妈妈。”
“不许这样说妈妈。”新华警告儿子,不能这样对大人说话。
新华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先把雾化做了。”
“已经在配药水了。”新华熟练地将重组人干扰素、布地奈德和生理盐水配在一起,医院给儿子开了三天的雾化药水,一天两次,可以治疗咳嗽和预防病毒性流感。
做完雾化,新华给儿子洗漱完毕。
新华想哄哄此粒,此粒在被窝里戴着耳机看手机电视剧,一幅不理不睬的样子。
第二天,新华到了单位。给此粒发去一条微信。
“老婆,我昨晚不该朝你发火,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我昨晚是担心你和物业公司起争执。”过了半分钟,此粒回复了一句。
“电梯等太久了,害得老婆替我担心。是我太敏感了,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哪有那么委屈?把心放开一点,有些事无所谓一点,身体好,心情好,家庭好就行了。”
“是的。我们俩的问题就是都不善于用语言来沟通,造成很多误解。”
“你又不说话。”
“我更喜欢用文字说话。”
此粒发过来一个“尴尬”的表情,红色的面孔上滴下豆大一颗汗珠。
新华七点出门,匆匆走向地铁站。
“乘客们,车站内严禁吸烟,严禁携带易燃、易爆、有毒、腐蚀、放射,污损站内设施的物品。请勿越出安全线,请勿倚靠安全门,带小孩的乘客,请看好您的小孩,请勿在车站内嬉戏打闹。列车即将进站,本次列车开往北部汽车站,列车到站时先下后上,注意站台间隙。”
新华寻思,安眠药算不算违禁物品?
新华上了地铁,地铁已无空位。
“乘客们,为了营造良好的乘车环境,请勿在车厢内饮食、吐痰、乱扔杂物,不要在车厢内大声喧哗,谢谢您的合作。乘客们,本次列车终点站北部汽车站,下一站,穿心鼓楼站,上车的乘客尽量往里走,请把爱心专座留给有需要的乘客,请勿在车厢内乞讨、卖艺、散发小广告。”
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铁的广播员从从女生变成了男生,这叫新华感到极不适应,新华恨不得掏出针线,把那男生的破嘴给缝上。
滴滴,新华收到此粒的一条微信。
“看了你的病历,我觉得你的情况不怎么样!我的高中同学桂妍也得过抑郁症,她也吃过百忧解。张东抑郁也非常严重,重的时候会请假两三个月调养!所以老公的情况不算什么,平时调整心态,凡事看开点!”
新华读完微信,给此粒回了一个咧着嘴笑的表情。
刚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手机又开始震动,震动的频率和新华的膀胱的固有频率发生了共振,一阵尿意漫溢开来。但愿是《长江文艺》编辑部的电话,新华投去的稿子三个月都没有动静。
新华看看手机屏幕,是一个带区号的外地电话,一个嗲声嗲气的女音说了句:“先生,您好。”新华接着听下去,不是长江文艺,而是长江证券。电话那头的女士向新华推荐一个荐股交流群,新华迅速把电话挂掉。
“乘客们,穿心鼓楼站到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从列车右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新华出了地铁口。
道路像铆足了劲的箭,四面八方射将出去,主街道上,唰唰开过的车辆很快拉成了线,随即,街两边路灯流水般熄灭,城市迎来日日不变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