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沙尘暴席卷十里铺。从西面长途跋涉而来的无涯的黄土无偿地涤荡着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放眼望去,周围似乎都是黄色玻璃后的画面,巨大的笔架山仿佛是蒙蔽在黄雾中的海市蜃楼。
前一天,妈妈问家宝,“今天刮土,你一个人去上学能行吗?”
家宝说,“妈妈,您别忘了,下半年我就是中学生了。”
今天,家宝又开始了吃土的经历,妈妈也不知道他今天在路上能吃多少土,会不会影响今天的考试。
家宝走出院门,朝着十里铺小学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叫做风景的东西,全是漫天的黄土和肆虐的狂风。家宝尽量把头放低,放得嘴巴能够躲在宽大的羽绒服的领口里。他已经听不见往日的鸟噪,耳朵里除了风声,就是近旁干线公路上的重型卡车以极慢的速度行驶时发出的呼啸。
家宝透过村委会小礼堂的窗户,可以看到那台已经摆了很久的老式背投电视冷冰冰地关着。窗户玻璃上被孩子们用弹弓钢珠打穿的小孔里正灌进拳头大的风。
村委会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箱,那只脏兮兮的黑狗在专注地嗅闻垃圾袋的气味,企图趁着它们尚未被老鼠糟蹋,赶在其它的野狗来觅食之前确保自己应得的份额。黑狗的身上有一道短短的伤疤,应该是村里的醉汉用利器剜出来的。也许是受了沙尘的影响,原本身姿矫健的黑狗从垃圾箱顶盖的斜面上滑下来几次,四肢脚掌与浮土之间打滑的动作让家宝忍俊不禁,而黑狗的眼神里却飘荡着一种被扯长了的无奈。
一个瘦小的身影斜靠在垃圾箱的侧面,不仔细观察,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真的很难发现。家宝看着他蓬乱得如蒿草一样的头发,就知道这是三婶家的那个尕蛋了。尕蛋和家宝同岁,从小智障,唇腭裂,没上过学。黄土屹崂上的日子本来就苦焦,三婶又是个寡妇,光景自然就害得恓惶。
尕蛋懒洋洋地坐直了身体,用已经发黑的白衬衣的下摆仔细地擦拭着半个苹果,很显然,这是他刚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狂风和黄土早已将村里的气温拉下来将近十度,人们呼出来的气息都微微有些发白,而傻尕蛋却将衬衣袖子一直卷到了肘弯。那空空的裤裆里肯定也没有穿内裤,这让家宝有一种冷飕飕的心神不宁的感觉。
“我要把他送回去,不然他会冻死在这里的。”家宝想。
擦了一遍苹果,尕蛋将眼睑闭合起来,像是刚过去的冬天里坚硬的花蕾。尕蛋若有所思,一口口地细嚼慢咽。这苹果即便是擦过,一定也是一股土腥味。
“尕蛋,跟我回家。”
尕蛋不语,软软地抬起头,好想他的脖子里从来就没有过筋骨。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用眺望般的眼神,盯着家宝的面孔。
家宝拉尕蛋,尕蛋的衬衣被扯了起来,露出黑乎乎的肚皮,那覆着的垢痂如果拿酒精棉球去擦,一定会擦出一道道白印子。
尕蛋不肯起来,“我的牛奶!”他像一个有千斤重的秤砣,坠着屁股,屁股旁边放着一盒被打开过的优酸乳。
“那你赶紧喝,喝完我领你回家。”
尕蛋撅起和兔子一样的嘴,几乎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牛奶,然后用手背擦拭嘴巴,将牛奶盒和苹果核放进塑料袋里。这才又懒洋洋地起来,趿着露出脚趾的布鞋噗噗沓沓转过身去,将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笔直地举起双臂,大大伸了个懒腰。
三婶家住在沟里,方向正好和小学的方向相反。似乎越穷的人房子盖得也越低,这长长的坡今天格外难走。裹着黄土、纸片、塑料袋的狂风呜呜咽咽地叫着,那么大,简直要把整个村子都给卷起来带走。尕蛋穿得单薄,在狂风里,身子像落叶一样随风摇摆。家宝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尕蛋拉了进来,两个人像裹在同一片苞叶里的两颗玉米,摇摇晃晃地朝坡下走。
家宝紧紧裹着尕蛋和自己,两个人的脑袋都缩到了肩膀的中间。坡上一个人都没有,似乎这沙尘暴会给人带来厄运,只有躲在家里才是正解。坡两边在狂风中呻吟和哀叹的古松摇曳着暗淡的影子,好像在说,“这鬼天气,把我的腰都给摇酸了。”
快到三婶家了,家宝远远望去,三婶正顶着白苍苍的头发在风沙里提着嗓子喊。
“尕蛋,你个灾娃子,又跑去哪了?”
三婶手里攥着一件开了线的旧毛衣,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塌了半边院墙的门口。
家宝和尕蛋步履维艰地靠近尕蛋家的破房子,直到离三婶只有五米远的时候,眼神早已浑浊的三婶才望清了他们两个,“哎呀,我的娃,烧柴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婶,尕蛋没跑远,在村委会门口和那只黑狗玩。”
尕蛋听着妈妈和家宝的对话,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嘿嘿笑了一下,就从羽绒服里出来,像耗子一样蹿进了屋里。
三婶的声音咝咝的,顿了顿又说,“哎呀,这个灾娃子,赶紧把毛衣套上!”说着,忙追进了屋里。
一会,三婶从屋里出来。“家宝,三婶也没什么送你的,这两个大枣包核桃你拿去淡淡牙吧!”三婶垂着脑袋,伸出手去。
但眼前空荡荡的,家宝早就走了。
“哎,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啊,遇到的尽是好人。”
三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在动。
在风沙里,家宝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刚才拽羽绒服的左手的麻木,刚才裹得太紧了。
家宝上坡的时候又吃了很多土,这土腥味似乎甜甜的。狂风依然在呼啸,和海涛在耳边震响的声音一模一样,好奇怪,家宝想,大海离这里很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