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万仞

“霞姐,你在哪里啊?”

“关你屁事,你又想怎么样?”

“我想再问一下,没对白的有没有呢?”

“没有。”

“那样子看起来不太清楚的有没有呢?”

“也没有。”

“那完全看不到的有没有啊?”

“我现在完全看不到你,你不要再烦我了。”

尹天仇放下电话,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窄床上,看着墙上别人的剧照,吃着从片场带来的冷饭,再看看手表,不甘心,又去给霞姐打电话,结果可想而知,被喷的滋味不好受。

尹天仇和霞姐在电话里的这段对话每每叫新华心脏骤停、血泪横飞。新华觉得电话这头的就是自己,电话那头的就是文学刊物的编辑。被拒绝的伤感病菌一直都在侵袭着他的身体,没有服药,反而自生出许多抗体。

“祝自己好运,你这个一事无成的家伙。”新华把打印好的文稿塞进一个极简风格的乐尚背包,穿上那件墨绿色的卫衣,扣上红袜队的球帽,把脚塞进一双菠萝鞋里出了门。

新华双唇紧闭,始终面无表情。他告诉自己,一切顺利,他不会破颜一笑;举步维艰,他也不会泄气灰心。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掌摩挲脸颊上长出来的胡须。一家健身中心门口的自动贩卖机前紧紧相拥的一对年轻情侣正在无言地分享体内残存的微微暖意。

那流体般的时间在脚下飞快逝去,《大益文学》杂志社在第七街区,新华用了一个半个小时,走到了杂志社楼下。那由来已久的苦恼和恐惧纷至沓来,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结果。

这家杂志从来不接受电子投稿,只接受纸质文稿,投稿人要么将自己的作品打印好寄来,要么像新华这样,直接送过来。

新华清了清嗓子,算是给自己打气,他攀着扶手沿着狭窄的楼梯一路走上去。曾经亮铮铮的红木扶手如今已经发霉变色,常年积累下来的污垢在扶手表面形成了一团团玄之又玄的图案。

三楼杂志社的门厅里有一个低低的前台,前台上面用启功体写着“大益文学”四个字,前台后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戴着一副阿拉蕾似的大圆眼镜,头上戴着淡黄色的发饰,像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白云。小姑娘没看到楼下来了人,正靠在一张转椅上抖动着双腿,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林达浪的《还是会想你》。当小姑娘发现新华的时候,她便一脸惊愕地看着他,目光有点飘忽起来。

“您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的问话还算客气,只是她的声音有一点飘,令新华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

“我来交稿。”新华故意没说“我来投稿”。

“是约稿吗?”小姑娘脸上泛起了迷人的浅笑。

“算是吧。”新华随口答了一句,伴着一阵心虚。

新华是无名小卒,没人会约他稿,他自作多情式地认为杂志社的征文就是另一种方式的约稿。这个征文,对于新华来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就像在一个绝对荒芜、没有生命的星球上,一个活人看见一只苍蝇产生的亲切感。

“那您请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新华听见“通报”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这个冒牌货是不是现在就该转身回去。

小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扭头问新华,“请问您的笔名叫什么?作品名呢?”

新华言辞空洞,语气僵硬,夹杂着稀屎一样的哼哼哈哈,“嗯,这个,我叫黑天魔神,我写的是,写的是小说,名字叫《裂缝》。”

什么狗屁黑天魔神,什么狗屁《裂缝》,鬼知道你是何方神圣。

“好的,请您等一会儿。”说着,小姑娘朝里走去,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像一头小鹿。

新华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小姑娘的背影上,不知道再过一会,小姑娘是不是还会以和颜悦色的表情来面对他。

新华的眼前剩下的只是一片深深的幽暗,唯有前台上的摆放的几朵紫色雏菊闪烁着稀薄的光影。

“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什么?”

新华的视线同小姑娘的视线碰在一起,他的眉宇间透出了明显的诧异。

“主编说,您可以进去了,他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新华怔了几秒钟,似乎陷入了玄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现在能做的只是跟着小鹿走向主编室。

小姑娘轻轻敲门,似乎生怕敲得声音大了,惊吓到门里的兔子。

“进来。”主编的声音咕嘟咕嘟翻着水泡,听上去仿佛近在咫尺。

主编是一位老人,酒糟淹瓜般的脸像打着一层蜡。他只是进门时瞧了新华一眼,那是匆匆的、谨慎的一眼,随即便将目光转向更为紧要的电脑屏幕。

新华做出一脸的谄笑,弯着腰,想要和主编主动问声好。但主编偏着头,没有正视他一眼。那怠惰的神情告诉新华,不要报太大的希望。

新华将准备好的“主编好”又咽了回去。

“把你的稿子拿给我。”

主编的语气里带着命令,竟然没有说“请坐”两个字。

新华一边从背包里掏稿子,一边斜睨着眼睛观察主编。主编的头发锃亮平直,在正中间分出笔直稀疏的缝来,胡须齐齐修剪过,在石蜡般的嘴边留下一道阴影。他苍白的右手包裹着一个白色的鼠标,手背青筋毕现,食指仿佛跳动的绦虫,一枚镶着圆形蛋白石的纯金戒指戴在中指上。

主编放下鼠标,翻动着新华的文稿,一言不发。他翻动的速度极快,一页页文稿像是落地的残花,因为久未打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与其尴尬地候着,还不如主动自我介绍。“老师,我叫新华,笔名黑天魔神,是官渡区作家协会会员,KM市网络文学协会会员,也是阅文集团的签约作家。我写过两部长篇,两部短篇集,一部诗集,获得过第二届中国昆仑诗文奖银奖……”

新华像小学生背书般介绍着自己的简介,而主编则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沉浸在一种对无名小卒冗长作品的不耐烦中。

“抱歉,您的作品写的很好,但和我们杂志的风格不合拍,实在不好意思了。”

这几句话主编说得很流利,也很随意,新华猜度,他肯定说过上千遍。

透过主编室的落地大窗,新华看见窗外皆是白花花一片。

“真的没有发表的希望吗?”

“别的杂志或许会有。”

“往后排一点,我也不介意的。”

“上不了。”

“编辑可以对我的作品进行修改的,删减一部分我也没关系的。”

“真的上不了。”

“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主编又偏着头,盯着电脑屏幕了。

一辆汽车像是要把沿途绿色的树木迅速抛在后面似的疾驰过来,一点不剩地将窨井盖周围的积水全都溅在了新华裤子上。

新华沿着磨光的珊瑚石路走下去,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