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碰撞

雨滴像长在空气中一样,等着新华的额头去碰撞。

莲花、桑菊、通宣都已售罄,新华空手而归。办公室人去楼空,只有新华一人独坐,像只猴子。

阿根廷淘汰了克罗地亚。当梅西站在罚球点前,当他的心灵独处时,没有祈祷,有着美丽无瑕的面庞的天使对他说,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守护、保卫你的灵魂和身体。此时,梅西被巨大的能量外衣所包裹,超越了金钱、名誉和赞美,留下来的是令人感到舒服的呼吸。

当梅西从观众们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的凝视中射进那个点球时,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强大且诱人。梅西的胸膛打开了,里面足以装下整个世界。

儿子的钢琴学校换了新址,装修一改原址的简朴,层层叠叠的环形吊灯彰显着创办人的勇气。前台是个精瘦的妇女,此时的头发遮盖不住头皮,长脸上挂着对所有人都倾倒的微笑。

你们好。她说。你好。儿子说。她给儿子测了体温,三十五度八。

你的字写得真好,真好,一定练过,是吗?她看着签到册问儿子。

儿子笑笑,自己又测了一遍体温,三十六度三。

对不起,刚才测得不准。

一年前,这个学校还只是有着五架钢琴的小门脸,一年后,它便拥有了二十架立式钢琴和三架三角钢琴。

给儿子教琴的新老师戴着口罩,眼睛不是新华喜欢的类型。她穿着波尔蒂尔格的长大衣,因为今天比昨天更冷。

你们是开车来的吗?女老师问他们。

我们就住在附近。新华说。

女老师的头发像丝绸一样发亮,和前台妇女像是两个物种。她的头发梳到后面,用一条绿蓝相间的缎带扎起来。新华估摸着她的年龄,至少比自己小二十岁。

钢琴教室很小,只有一张琴凳和老师的座椅,新华退了出来,带上门。透过玻璃,他能听到儿子不流畅的琴声。

摩洛哥没有战胜法国。这一事件证明黑马最多领跑一程,抵达终点的还是老炮。

新华挂上手机,电话里刚才是陈鹏的声音。陈老师预测巴西和法国会进决赛,他算准了一半。新华铁定认为阿根廷会夺冠,他已经看到了梅西手捧大力神杯在日落之后颤抖的双臂。作为一个略懂足球的人,他为梅西抓住了最后一次天赐良机而感到兴奋,甚至有些感激。新华进了儿子的房间,盖上被子。儿子抢占了主卧的大床,可笑地霸占了新华的位置。新华仰面躺着。窗外还是惯常的寂静。

新华期待决赛的到来,这一天是法国球迷难以置信的一天,也是五月的太阳最亮的一天。随后新华想,多少年来,不平静静的足坛虽然有叫人难以容忍的、又恨又怕的、一团糟的、自鸣得意的各种事和人登场,但那圆圆的足球一直没有变。十一只足球掠过卡塔尔充满盐味的天空,在体育场精确地落入法国的阵地,摧毁了高卢雄鸡。新华的声带在嘶哑之前喊出了一长串阿根廷场上队员的名字,让整个世界都听得一清二楚。

新华无法到达比赛现场,他只能在七彩的下沉广场和酒吧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铁杆看大屏幕。酒吧桌椅本来漆成绿色,日久天长,现在的颜色褪成了淡绿色。简陋的陈设使新华想起旧版《新阿尔瓦门迪华》里的一帧插图。新华进门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一瓶VC泡腾水。酒吧的店主长得有点像德保罗。还有半个小时可以消磨,新华又要了一瓶杨桃罐头和几颗大白兔奶糖。

整个酒吧只有三个戴口罩的人,一个店主,一个小伙子,还有新华。小伙子把脚搭在桌沿上,一动不动。新华注意到他穿的是仿款的乔丹六。小伙子瘦小、干瘪,抽缩的脑袋像垃圾堆里的足球。店主戴着头巾、粗呢的短大衣、长长的围腰证明他是这里的主人。

新华看到外面的光线很暗,有人探头探脑。店主给他先后端来泡腾水和奶糖,说杨桃罐头没有了。新华就着奶糖喝了几口泡腾水。他无聊地咂着泡腾水里的芬达味,打了个哈欠。自从新华持续服用倍他乐克以来,他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这种含有酒石酸美托洛尔成份的片剂会让大脑变得迟钝、性功能低下。

小伙子动了一下他的乔丹六,点起一支三五冰炫,抽了一口,一副粗俗的样子。新华突然觉得脸上有一只蚊子降落,他想抽自己,又觉得不妥。这只蚊子是故意的,新华想。

几分钟后,蚊子拍拍肚子飞走了,就像对付钻进自己左耳的蚂蝗一样,新华以同样不理不睬的方式对待这只蚊子。她需要血液去产卵,繁衍自己的后代。新华像大病初愈,摸摸自己脸上荒唐的包。他决定换个座位,刚站起身,店主便过来,提醒他,不能随意换座,尽管空座很多。但这里蚊子很多。新华说。整个酒吧蚊子都很多。店主说。

新华并不因为店主能预测到他要换座而奇怪,但觉得守酒吧的规矩要比不守好一些。

您觉得谁能获胜?新华讨好般地问店主。不知道。店主阴沉着脸。我觉得是阿根廷。新华说,但他的声音不大。

刚才一声不吭的小伙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此前新华并没有见到他喝酒。他和新华相隔只有三步的距离,但他高声叫骂,仿佛要让整个下沉广场里的人都听到。他故意装得醉态可掬,满口让人听不懂的脏话,他掏出一根橘红色的棒状物体在眼前晃来晃去,新华起初以为是甩棍,但仔细一看,是长着须子的胡萝卜。小伙子咔嚓咬了一口,说,当然是法国。接着又大骂起来。

新华坐了下来,又吃了一颗奶糖。他心里闪过两个念头。首先,如果小伙子持续挑衅,他则有进无退,非打斗不可,但他不会还手,他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不过在挨打之前、在挨打过程中和挨打之后,他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判断:阿根廷必胜。其次,如果他真的挨了打,那他就获得了杀死小伙子的理由,这会让他心安理得一些,尽管这他并不会杀人,也尽量避免挨打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

新华越来越没有恐惧。小伙子重又坐了下来。新华有一丝失落。如果他能持续挨打,死在小伙子的胡萝卜下面,对他倒是解脱和欢乐,如果他能以这种方式死去,是多么美好。

比赛开始了,正如新华料想的,阿根廷控制了比赛。新华一直都比较穷,将来也不会富裕,可是上天保佑,新华很喜欢看球,这种看球的日子千金不换。你根本就什么朋友都没有。这是此粒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经常说一些不经过大脑的发育不良的话,这些话戴着有色眼镜。谁说新华没有朋友?陈鹏、大胡子,这些不算朋友吗?新华点起一支黑兰州。

我能吸一支吗?小伙子对新华说。

这个疯子。这是新华的第一反应。刚才还在单方面骂人的家伙,现在竟然厚颜无耻地索要香烟。

多谢了,大哥。小伙子说。

新华可不是小气的人,他当然给了小伙子一支黑兰州。

我觉得我已经感觉出它的劲儿来了。小伙子说话时烟雾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说完,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喜欢的法国队的比赛。黑兰州的烟味是要比三五冰炫重很多。

新华感觉到了小伙子身上某种严肃的东西。他用他的冒犯和直率证明了他是个热爱足球的活着的人。新华学着他的样子,眼眸低垂,不再看比赛。三个观众的酒吧没有交谈、争辩、闲聊、碰杯、拥抱等一切与世界杯接轨的喧闹,只有大屏幕里发出的声音,主要是解说员的声音。

这种沉闷的看球方式似乎有失体统,似乎是某个男人为了暂时离开家而在外面逗留两个小时,喝上一杯水,吃上几块糖,然后离开。

气温回暖了一些。

新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对要做的事感到厌倦。

他是一个辛勤认真、做事慢吞吞的人,什么事情都需要解释得清楚明白。

客厅的三分之一都是儿子的仿乐高积木。儿子爬在地上,晃着脑袋,自己跟自己对话,像极了小时候的新华。为了拼好车头,颇费了一点时间,浑身是汗。

儿子很仔细地听着门外电梯间的响动,有点担心,似乎此粒随时都会进来,大骂儿子在浪费时间。

儿子嘘了一声。有声响,他说。他急忙丢下车头,跑进做作业的小阳台。新华探头看了一下,儿子已经摆好了学习的姿势。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达成了某种默契。

儿子是一个在学习上粗心大意的人,新华经常明示或暗示过多次,他仍然毫无反应,这时候他又是一个迟钝的人。

果然,儿子因为在上网课时没有做笔记惹得此粒勃然大怒。去课桌,再听一遍,把做过的题再做一遍,不能有错。此粒命令儿子。

你这个木头。此粒转过脸来袭击了新华。

新华用沉默回应她。新华毫无欲念,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钻研他的文学。

此粒忽得站了起来,站在新华身旁。新华仍然无动于衷。此粒没有说话,她的静默中忽然充满了恶意。新华只能听到她喘着粗气的声音,不由地全身绷紧,把双腿并拢。此粒把玻璃茶几上的零碎都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像白色的血。

让你不说话。此粒厉声喝道。她抬起粗壮的大腿,狠狠跺向茶几。新华本能地蜷起身子躲避四溅的玻璃。等睁开眼,新华听见自己说,你就是个怂货加憨包。

在碎玻璃、花生皮、核桃、药盒、遥控器、牛奶组成的壮观狼籍里,新华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新华又说了一遍。当然,这两遍他都是在心里说的。

此粒换上鞋,狠狠地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新华爬上楼顶。一夜寒风洗净了所有能移动的物体,楼顶上经年的尘土和杂物都不见了,像平展的床单。新华的脑袋开始疼。新华不讨厌高度,讨厌的是寒冷。夹杂着冰丝和锋刃的冷,一圈一圈地绕着新华脑袋转,越箍越紧。尖尖的东西往新华脑仁里扎,疼得新华想往下跳。

此粒回来了。新华已经把客厅打扫干净,除了木地板上不明显的几个小坑,几乎看不到昨晚的风暴。此粒像没事人一样,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你知道吧,有一件事我是非常相信的:吃甜食可以解气。

你饿吗?新华问,语气虚弱无力,他的头依然很疼。

有一点。此粒舔着从甜筒边沿流下来的液体。

新华带着讨好的笑容,从厨房端着满满一盆桃子出来,放在了临时茶几上。桃子的颜色像是二十年前此粒的脸。现在已经过了吃桃的季节。

哪来的桃子?此粒看着椅子上让人食欲大开的桃子说。

早上那个跑步的诗人卖给我的。

此粒一边继续着她的疑惑,一边心不在焉地拿起一个。

我吃不下更多的东西了,只够尝一个桃子。此粒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她扫了一眼新华,新华的脸像一分钱也没有的口袋。

我要向你学习,不记仇。此粒边说边打了新华后脑勺一下。

新华想,此粒今天的体重肯定有八十一公斤。

太阳已经落山,新华家暂时风平浪静。窗外,锯齿形的山峰像黑魆魆的牙齿。空荡荡的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忧郁气氛。儿子在装模作样地学习,此粒在挤脸上的粉刺,新华想,没有茶几的客厅也蛮不错的。

必须要买一个石面的茶几。此粒肯定地说。

不。这是新华第一次拒绝此粒。

为什么?

多余。

烦乱的回忆纷至沓来,但边界模糊,

像水蒸气形成的雾霭。无数的脸交错飞来,两两撞在一起:任素汐和龚浩川,关卿孔和内陆飞鱼,李乃文和张喜前,游鲲和唐家三少,赵洪和叶锦添。新华的意识飘忽不定。这意识化成了文字。

新华的小说是精炼的,并不交代事情的因起,直接进入,安置一场生活的真相。新华不回避被人写滥了的题材,在夫妻关系中,新华利用语言的走向,进行了顺畅而不流俗的跳跃。新华故意留出的空洞,给读者想象的空间。让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加速流动。

新华耳朵的负担太重了。

树叶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墓园里,几乎没有人。这里居住着新华的岳父,此粒的二姨妈、二姨爹和那为自己结果了自己的表哥。有一阵子新华想,抹脖子,是多么决绝的意志,但新华立即又明白,那是命。一层层的山坡埋葬着高贵的遗骸,此粒用了半个小时还没有找到表哥的墓位。

她心里的陀螺仪已经失衡,墓地变成了迷宫。此粒很失落,也很焦躁,冷空气加重了她这种焦躁。新华想象,表哥的墓一定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周围有通幽的曲径,长满了茉莉、三色堇和马鞭草。

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让爬上爬下的此粒上气不接下气。热气制成大衣包裹着她。新华原地不动,看到一个收祭品的妇女在盯着自己。在沉睡的墓地里被人盯着是一件幸运的事。你在找墓位吗?妇女的样子像扑克牌里的王后。是啊,只记得水池下面的大体位置,具体在哪记不清了。我帮你问问。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墓地里,妇女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她不像王后,她像神龛里的塑像。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靳东。你是他什么人?表弟。妇女拨通了墓园服务中心的电话。

在教师墓园下的第三排。她指指一点钟方向。新华极目望去,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支株硕大的柏枝树犹如肌肉发达的男子站在高处。就在那树下面。妇女布满棕色雀斑的脸上挂着厚厚的笑容。谢谢你了。新华的心脏重新升温。

此粒闻声赶来。轻松的下坡路送他们来到一圈大树的阴影下面。此粒看到了那与众不同的彩照。一个眯笑的青年,穿着过时的深褐色夹克,在夹克下面藏着一颗万念俱灰的心。往事回旋,此粒的眼眶湿润,在眼睛深处堆积起回忆的残存物。生活不应该这样残酷。

新华将一把白菊分成两束,分别插在墓碑两侧的石质花瓶里,一群群的花瓣漫不经心地托着一丛丛雄蕊。此粒擦好墓碑摆好苹果香蕉萨其马,点起三支檀香,冷风把香味吹成层层薄片飘进新华的肺里。新华同时点燃两支大重九,摆在香炉的边沿。表哥咂得很快,长长的香烟在几秒钟之内变成烟灰。新华将路上打的一桶水全部浇在了小花坛里,花朵在顷刻间盛开。

此粒疑似阳了,体温缓慢上升。第一次抗原检测阴性。儿子像晨曦初现时随风摇摆的山雀,终于可以短暂放飞一下自我了。看球、和平精英、乐高积木,儿子玩耍的时间安排得很科学,像自鸣钟那样悠闲而又准时。

于是新华的家被分割成了主卧区域和其它区域两个部分。

新华和儿子吃得得大汗淋漓,此粒在主卧安静地睡着。电视里传出龙神道的自由,怒吼的声音像两个啤酒酒瓶在空中相撞、炸裂。

新华将一个塑料板凳放在主卧门口,卷纸、充电器、卫生巾通过这个凳子传进去。老婆,喝不喝鸡汤?轻盐轻油。到了饭点新华问此粒。有饭吗?泡一点饭,加一点点盐,固定一个碗给我就好。此粒说。

此粒确诊阳性,阿根廷获得冠军。祖国进行曲像一支前进的军队,让老马转世还魂。与强手的对抗使梅西的思想更加舒坦,超超嚷嚷的现场观众活力十足。梅西把十指伸进自己的头发,此时是观众还是球员,又有什么关系?胜负也变成了绿豆芝麻。埋葬在荣誉里的梅西已经学会在虚荣之外寻找足球的乐趣。记忆的宏伟大厦里,在各种天气下的球场都没有此时的球场滚烫,此时空气里全是传奇形成的气泡,美味可口。

法国人犹如昏暗的残烛,把面颊贴在阴凉的墙上。他们头顶是一个巨大的法式面包,脸上带着沉重的微笑。

一个点球,梅西演奏完毕。他背后装满进球的篓筐,每天都在变大,可怜的法国人像牧场上的青草,被阿根廷人誉为一脚脚割掉。球迷们轮番狂叫,他们的眼球似乎即刻就要夺眶而出。进球要比平时来得快了许多。梅西的的波刃短剑亮出了寒光。将他面前的阻挡物搬走、抛弃、摇晃,继而撕出一道伤口,法国人像一条搁浅的鲸鱼毫无抵抗能力。失望的球迷把帽檐拉下盖住眼睛。

仁慈的上帝怎么能让一个可怜的人如此痛苦。挨了两刀的法国人开始反攻,他身上已被球迷的箭射穿。刀伤和箭伤让他们恢复了元气,姆巴佩像被放开的陀螺,从分子结构来看,眼前这个人并非他的实体。他难以捉摸,显出狡黠的神情。

此粒继续主卧隔离。新华做了柠檬冰糖水、鸡蛋青笋炒饭、牛奶、糖馒头。此粒每次把空碗放出来的时候。新华想起了老家的鸡舍。儿子吃的很香,但前提是要配老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