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没说错,我家的自行车真是当爷敬。不过这不是现在,而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
眼下,你如果属意于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的话,就能看到各种豪车目不暇接,联袂翩翩而至。什么奥迪、宝马、奔驰,还有更好的。有的车型雍容典重,有的车型华奢豪挺,珠辉玉丽,仪态万方,各呈其美。但在我家父母看来,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不屑一顾,哪能抵得上他们的自行车堂皇尊崇?如果不信,那就听我慢慢淡谈我家自行车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买了第一辆自行车。说是买,其实是凭票拿钱买来的,二者缺一不可,而票证是前提,更重要一些。因为当时有钱的人不多,而有票证的人更少。我家就是在这样的峥嵘岁月中,迎来了家中这一重要成员的。我记得自行车是“永久”牌,“二八”型的。当时,在我国自行车行业中,品牌有三大巨头:上海“永久”、“风凰”和天津“飞鸽”,“永久”独占鳌头,尤其是“二八”型号的更是优中之翘楚。它高大敦实,载重量多,素为人们所称道,国人必欲得之而后快。
自行车用架子车拉到家以后(那时自行车属于贵重物品,厂家都是打包成箱的),父母就请来了修理自行车的师傅,小心冀冀地拆开包装。包装盒子和各种零配件扔得满地都是,邻居的大人和小孩大呼小叫地围着现场看热闹,像围观一位漂亮的新娘一样,不时发出啧啧称奇的赞叹声。
经过一个上午的紧张忙碌,自行车组装完毕。看着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新车,父母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喜不自胜,溢于言表。按照当时流行的习惯,对自行车都要进行“装潢”,添置新的自行车更是如此。“装潢”也分豪华和轻奢两种,我们当然要用豪华的。父母买来优质帆布,请来裁缝师傅,根据自行车横梁和两个斜梁之间的面积,做了一个大小适中的布兜搭在横梁上,四角用带子绑牢,两边盖子上各绣一个闪闪发光的红五星,看上去,既美观大方,又便于携带东西,两全其美。又买来花花绿绿的饰物,见缝插针地打扮。用绿胶带把横梁、两个斜梁和前后叉腿都密密地缠起来,不留一点缝隙,以免碰伤或划伤。在前后车轮轴上套上三色花箍,骑行中,花箍飞动,前后呼应,美轮美奂,生机盎然。
自行车经过这一番精心打扮,就像一个气宇轩昂,披甲执锐的武士,随时都可以整装待发了。
其实不然,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称不起为爷了。在当时,一条长长的街道上,没有几家有自行车的,说是廖若晨星,屈指可数也不为过,所以对家中财产的半壁江山的自行车倍加呵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家的自行车整天放在里屋内,用大帏布覆在上面,一是为了遮蔽尘土,二是防护不小心碰着。一般不会轻易劳驾它,路近不骑,路远不骑,下雨不骑。一旦劳驾,简单的出行仪式是不可少的,我父母先把自行车从里屋搬到院子,把毛巾沾湿,对自行车浑身上下全部擦拭一遍。然后洗净手,擦干。轻轻地扭扭车把,车把柔顺圆融。摇摇铃,铃声悠扬欢畅。最后拍拍蒙着绒布套的座儿,座下弹簧发出“蓬蓬”坚挺有力的声音,这才心满意足地骑车外出。
自行车骑回来以后,还要精心保养,才可入库。看到父母对自行车给予如此高的待遇,一般人有心想借,但又往往三缄其口,望而却步了。可我女朋友却迎难而上,一次,她有事去亲戚家,想借父母的自行车,提前咨询我有没有希望。我想,别人不行,未来的儿媳妇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再说这是一次巩固我们关系的极好机会,父母一定不会错过的。于是我信心满满的保证,一定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并鼓励她说道:“即便世界上谁也借不出,也会借给你。别说借,就是送给你,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结果却让我大出意外,当我女朋友嗫嗫嚅嚅刚说出借的意思,父母立即婉言拒绝,弄的女朋友狼狈不堪,铩羽而归。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几乎导致女朋友和我分道扬镳,以至于时至今日,还时不时拿出来对我大加讽弹和调侃。
当然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家族中德高望重的一个亲戚,张嘴借车骑。我父母一百个不肯借,但最后咬咬牙还是借给他了。车借出去了,我父母的心也跟随去了。在借出去的一个上午,我父母徊徨不安,若有所失,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反复计算着车子该回来的时间,不时到大街上伫望。当听到自行车“吱吱”的声响,我父母像盼望久别的亲人一样,激动万分,赶忙接过自行车推进里屋。
等亲戚走后,父母迫不急待地把自行车搬到院子,进行全身检查。先看外观,没有大的变化,说明没有摔倒或撞着,还好;用力转一转轮子,轮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说明驮载没有超重,也好;细细察看前后两个车圈的镀光,前圈镀光闪闪发亮,完好无损,放心了。当发现车轮后圈镀光被捋,微微露出酱紫色的丝丝擦痕,母亲掉泪了,轻轻抚摸着擦痕,就像抚摸着亲人的伤口,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埋怨骑车人不爱惜自行车,下陡坡也懒得下车,在车上长时间捏闸造成捋圈,深悔当时没有拉下脸来一口拒绝。
不要认为自车行捋圈是小事,在当时,这是严重的事故,其后果是不可逆的,甚于今天汽车漆面损伤。汽车漆面损伤可以重新喷漆,而自行车捋圈却无可修复。
古语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捋圈之事发生后,我父母决定严肃骑车纪律,不光不外借,还剥夺了我骑车的权利。从此,家里买米买面等劳动,都是我和几个弟兄肩挑背驮完成的。每当我累得汗流浃背,浑身无力时,看到自行车神清气闲地站在那里作壁上观,无名火就“嘭”的一声陡然窜起,迁怒之心油然而生。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要接外婆到我家住一段日子,这个任务义不容辞地落在我身上,怎么接?总不能让我背吧,再说有二十多里地呢。无奈,父母只好让我骑车去接。在我出门之前,父母把我叫过去,郑重其事地对我约法三章:一是上坡不能骑,怕毁链子;二是下坡不能骑,怕硬捏闸捋车圈;三是过河不能骑,要搬过去,怕沾水车身生锈。在得到我的再三保证后父母才放行。
“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虽有信誓旦旦,但骑上车一切都忘了,倒是虐车的欲望报复性激增,我要把自行车平时应该干应该做,而没有干没有做的劳动变本加厉的吐出来。二十多里的路程,我绕来绕去,随心所欲,恣意滥骑,足足跑了五十几里的距离。
见到外婆,我一刻不停地带她出发了。外婆身材单薄,个子不高,我骑着自行车仿佛没感觉到她的重量,轻松快捷如来时一般。我风驰电掣似地往前骑,耳朵两边的风声嗡嗡响,路旁的树一棵一棵往后急速退去,外婆在车子后面的座儿上,一边拍打我,一边急切地劝阻我:“骑慢点,骑慢点”。这时,前面不远处,有两辆拉麦秸的拖拉机并排前行。麦秸车像两座巍巍的山丘塞满路面,骈峙如门,又夹束成甬。冲!我毫不犹豫,低头伛背,贴俯车把,双腿用力,自行车在“两山”之中左突右冲,摇摇晃晃,有惊无险地突出重围。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深为我的高超骑技和英勇无畏的精神而沾沾自喜。
远远地就看到父母在家门前迎接,我用力蹬了几下车子,飞快地来到父母跟前,从前梁掏腿而下,欢快地说:“我把外婆接来了。父母疑惑地说:“你外婆在哪儿”?我扭头一看,座儿上空空如也。呀!我大吃一惊,马上想起,肯定是在超麦秸车子时,空隙小,我挤过去了,外婆却被当住了。我二话不说,骑着车子往回跑,快骑到出事地点的时候,看到外婆在路边蹒跚趑趄,我急忙上前询问伤着了没有,并连连赔不是,外婆一边笑,一边埋怨道:“让你慢一点骑,你就是不听话。”
我把自行车骑回家后,父母对车子做了严格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损伤,但到底取消了我以后再骑自行车的资格了。现在认真想一想,当时父母是在关心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