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家里奉过神的供品,女孩子是不能吃的。这种口口相传的习俗,现在可能仍然存在于很多地方的各个角落。若问其缘由,通常的回答是,不管哪家姑娘,吃了这个都会难觅良缘。从今天的常识来看,可以说这种事情断无存在的道理,但为人父母者到底还是担心,所以会记住并尽量阻止。但是,这类禁忌因为不引人注意而容易被忘记,偶然碰到不知道者居多的情况,便会觉得稀奇,遭到世人的讥笑嘲讽,最终便消失了。尽管如此,如果人类最初所行之事,无论好坏,并无哪一件是没有某种意义的,那么这些以一种简单的常识无法解释的事里,说不定反倒隐含着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前人对世事的看法。我花了三十年时间,终于想到一个假说:这是否意味着,因为原本侍奉神灵的必定是未婚女子,而同时能够获得进献供品的,也限于这些代表神灵的女性?我推测,这两个条件,其一当然是神圣的出发点,而另一个,说来不过是其自然的结果而已,但过去的人们无法这样将事物分开来思考,所以便先避开其中能够避开的,从而躲过与之相伴随的另一个东西。现世生活的趣味随着年月推移逐渐浓厚起来,与之相对的,保留原本模样的平常日子,虽然精致但却寡淡。希望让儿女能够品尝寻常家庭之乐的父母越来越多,然而这种希望,如今恰好全靠苦心孤诣的人情谋划方能实现。日本神道原本是由专门的社家[1]负责的,但那个时期早就过去了。而就像这样,只有所谓迷信保留了下来。可以肯定,穿着袜子睡觉会见不到父母临终一面之类的说法,即使不是由于对不可接近污秽一事的恐惧而产生的禁忌,应该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此外还有火烧指甲便会发疯,或是坐在檐廊上梳头,掉下来的头发被风吹走,就会被鸟编到鸟巢里之类的说法。那些如果做了某件事,这位女性就会精神失常等种种以发疯为结果的禁忌的存在,也是因为传达神示之人必然是精神失常者。由此想来,这些禁忌恐怕暗示着此类行为最初也是投身巫道的方式之一,而且曾经有人自告奋勇去做这些事。
这样一些零零碎碎,乍看起来难以解释的习俗,我们称之为民间传承,西洋诸国称作folklore的,也都属于同样的残留物。认为这些具有某种文化史上的意义,通过力所能及的类例比较,以求哪怕略微搞清楚其根源,是从事这一学问的人的共同愿望。但是,直到最近,这种工作在日本都无法如所期待的那样取得进展,原因有二。其一是这些事实给人的印象普遍很淡薄,断言常民反正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他们因为受教育程度低而常常思考或者感觉一些没有意义的事,于是从一开始就不留意的人甚多。不仅如此,就连清楚知悉并无此理,知道他们即便没有学习过文字,心中也蕴蓄了祖祖辈辈经验的人,也为惰性所驱使,对眼前的事物不加注意,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一事,懒于表示惊讶和疑问。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能够为学问所用的民间传承格外丰富。其结果是,采集一事丝毫没有进展。同时,这些说法和习俗的传播甚不精确一事,又是第二个障碍。学问进展这种令人悲哀的迟滞,在此被我的一部文集加以最为痛切的证明,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明治末期,我曾经做过一个大型文库的管理者,目睹了古语所云“汗牛充栋”的状态。一言以蔽之,便是陶醉于文献的宝藏当中。实际上,我确实有一个只要埋头读书,最终将会知道自己乡土过去所有事物的错误梦想。但是,实际上若无目标,则无以进入文林。只要没有确定想要知道什么,书本便不会成为对手与我们展开讨论。就这样,这一研究的出发点,归根结底还是细如芥子的民间传承,和我那认为这是不可思议之事而无法不问个究竟的似孩童一般的好奇心。在旅途中孤身一人,置身于有完全不同经验的人们当中,度过寂寥日夜的经历,正是点燃燎原之火的燧石。《乡土研究》杂志最初发行之时,虽然是无知者无畏,但我也曾经尝试过研究“巫女考”的问题,后来渐渐积累了三十余篇文章。这次试着将其中略有一些珍异,即便是冷淡的人恐怕也愿意不惜一顾的作品,摘取出十几篇。排列起来一看,自己也颇感震惊,因从古旧书籍引用之处甚多,而最重要的folklore所占分量甚至不如赤饭[2]中的红豆。虽然听起来很像借口,但这是时代的缘故。如果允许我正式地从同胞的眼前生活中,将遗留并传承至今的事物探寻收集,排列起来比较的话,大可无须这样借助古旧书籍。古旧的记录虽然准确,但量很少,若要对其进行彻底利用,则有时必须向自己的疑问之外扩展,若非如此便不得不牵强附会。近世的记录虽然甚多,但有的偏颇,有的不甚负责。若要使其准确可信,则必须严加取舍。要忠实地做到这两点,便不得不在文库的作业上花非常多的时间。最为令人烦恼的是,这种做法可能会被认为是日本民俗学所应有的形式。时至今日,资料已经收集了一些,对之加以使用的方法也已部分完备,再去追捧我这样的开道者的狼狈萎靡模样,已经没有必要了。
如此一来,可能又会引发另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将这样一种既不能当样本也不能当范例的东西陈列出来?这并不仅是为了比较之用,或者视作用来回顾学问曾经进展到什么程度的里程碑,而是我们感到,注意这样一些星星点点的民间传承,对古书的理解容易了几分。在此之前无意间忽视了的事实浮出文字的表面,渐渐新想到了一些事。这到底是不是我们自己的乐观而已呢?我们希望能接受公平的读者的审查。更重要的是,这一问题之大,令人意外。行之不尽的广袤原野在面前无限铺展,我们深感目前为止已经得到开拓的不过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另外,再次痛切盼望我们所说的“女性的力量”的时代来临。正如这一卷将证明的那样,过去在精神文化的各个方面,日本的女性着实贡献良多。也许是无意识的,她们有时甚至对男性给予指导。由于这些领域如今突然显示出专业化的倾向,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特色被排除在家庭之外,她们也逐渐加入被轻视者的行列。那些从来没有被尝试过的可能性,恐怕今天仍然沉睡在众多柔软的心怀之中。要找出被掩埋的过去,让它们成为新的社会力量,仅凭坚忍之志阅读背诵大量书籍是不够的。这些问题的线索反倒更多地存在于日常的人生当中,实际上我们也是在不起眼的偶然中注意到的。这个经验,我们实在无法不向人们宣扬。曾经有过为了让女儿过上凡庸平顺的生活,连参神的供品都不让女儿吃的父母,但这种杞人之忧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为人妻、为人母以后,仍然向着宏大的人间幸福竭尽全力的女性如今已经越来越多。过去民间的无名妇女们常常具备的聪慧和坚定,使其重现人间也不过是差一小步而已。正是因为相信这样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所以无论在怎样的虚无当中我都不会失望。
柳田国男
昭和十五年八月
注释
[1] 社家,世袭神职的家系。
[2] 赤饭,用煮红豆的水将糯米染成红色后蒸熟的糯米饭,其中会拌入少许红豆,多用在庆祝仪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