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2

提纲:
芭蕾舞。正方形的和谐。X。

春天。从绿色高墙以外,从目所不能及的荒野之上,风儿送来了不知名的黄色花粉,带着丝丝蜜意。可这甜甜的花粉却也带来口干舌燥的感觉,只好不停地舔嘴唇。每一个迎面遇到的女号码,大概嘴唇都应该是甜甜的吧(当然了,男号码的应该也一样)。这个想法似乎有点扰乱我的逻辑思维。

然而天空却是真的美啊!湛蓝一片,没有被一丝云彩玷污(古代人的品味就是冥顽不化,那时候的诗人不但喜欢这些形态乱七八糟而又滑稽的云彩,傻乎乎地把这一团团雾气吹嘘得神乎其神,居然还能从中获得灵感)。可我喜欢——我相信,我这么说是绝对不会错的:我们只喜欢像现在这样的,像被消过毒一样,没有任何瑕疵的天空。那样的日子里,世界活像是用一整块永生永世都牢不可破的大玻璃浇铸而成,绿色高墙看起来如此,我们所有的建筑物看起来也同样如此。在这样的日子里,能看透事物最深处的蔚蓝,看到万物迄今为止仍隐藏至深、巧夺天工的方程式,即便在一些最最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中也能看到。

这不,哪怕就是一件小事。就在今天上午,我在“积分号”飞船操作平台上工作时,不经意看见了几台机床:调节球阀闭着眼睛,忘我地转个不停;曲柄一闪一闪地,时而左扭,时而右斜;平衡器节奏分明地晃动着骄傲的肩膀;铡床的钻头一蹲一起,似乎在迎合无声音乐的节拍。在浅蓝色的阳光照耀下,我猛然间似乎洞悉了大规模机器芭蕾舞的全部优美。

这自然而然就引发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是一种美?为什么舞蹈会有美感?答案简单:因为这是一种非自由式的运动,因为舞蹈全部深层的奥义正在于对审美的绝对服从,在于完美的非自由状态。如果我们的祖先,在生命最富有灵性的时刻曾真真切切全身心投入舞蹈(如神秘的宗教仪式、军事检阅仪式),那么只能说明一点:自古以来,渴望非自由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而在我们当今的生活中,只不过有意识地……

这段话只能以后再写完整了,因为号码机啪地响了。我抬眼一看,是O-90,当然是她。只消再过半分钟,她就会亲自亮相,带我出去散步。

可爱的O啊!我一直觉得,她的身体长得就如同她的名字:身高比为母标准矮了10厘米,所以整个身材显得滴溜滚圆,总是张开的嘴巴也像个字母O,似乎在迎接我说的每一个字。还有,她的手腕上有一圈厚厚的肉褶子,只有小孩子的手臂才会这样吧。

她走进来的时候,逻辑的飞轮还在我脑子里嗡嗡地飞转,出于惯性的缘故,我便和她聊起了我脑子里刚刚成形的想法,包括我们所有号码,还有机器和舞蹈。

“太奇妙啦。不是吗?”我问。

“是,很奇妙。春天来了。”O-90满脸潮红地冲我抛来一个微笑。

看看,多扫兴,春天……她竟然在说春天。女号码都一样……我只好闭了嘴。

楼下。大街上已是号码成群。遇到这么好的天气,我们通常把午后一小时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多散散步。和往常一样,音乐制造工厂所有铜管齐鸣,奏响《大一统国家进行曲》。几百个、几千个身穿浅蓝色制服(1)的号码,四个一排列成方阵,踩着节拍划一的步伐激情亢奋地走着。每一个男号码,以及每一个女号码的胸口都有一块国家号码牌,金黄闪亮。而其中的我,我们,我们一排四个号码,也走在这雄壮的激流中,成为无数波浪中的一道。O-90走在我的左边(要是让我那一千多年前浑身毛发浓密的某位祖先来描写这一幕,他,恐怕,会滑稽地把她称为“我的女人”);右边则是两个陌生的号码,一个女号码和一个男号码。

醉人心脾的蓝天,每块号码牌里都倒映着一个孩子圆脸般的小太阳,一张张没有因心事重重而愁眉不展的脸……看这四射的光芒,仿佛是由同一种耀眼而又喜气洋洋的物质散发出来的;再听听铜号的节拍:“特拉——塔——塔——当。特拉——塔——塔——当”;再看看阳光下炫目的铿锵步伐,似乎每踩一步,我们就向更高处迈进一步,一直迈向天边心醉神迷的那一抹蓝……

此时此刻的感觉,犹如今天早晨在操作平台上一闪的灵光,我又一次觉得,这辈子似乎是头一回看见这一切:一条条笔直的马路耀武扬威,路面的玻璃向四面反射着阳光,一栋栋平行六面体的透明住宅大楼宛如林立于仙境,蓝灰色的方块列阵齐整而又协调。而我,仿佛不是好几代号码的努力,而正是我,是我,是我战胜了旧时代的上帝,战胜了旧时代的生活,正是我自己创造了这一切。我就像一座耸立的塔楼,连胳膊肘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碰碎了墙,撞塌了穹顶,蹭坏了机器……

紧接着,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纵身一跃,从“+”跳到了“-”,穿越了几个世纪。我想起了(这显然是背景对比联想的作用)——我突然想起了博物馆里的一幅画:那个时候,20世纪的一条大街上,人群、车轮、动物、海报、木材、五彩颜料、飞鸟,震耳欲聋的喧闹,杂乱无章的拥挤……然而,据传这竟然是真实的场景——也的确有可能是真的。可我总觉得实在过于离奇,一时没憋住,竟突然哈哈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从右边,有了回声一样,响起了笑声。我转过头去,一口洁白的牙齿映入眼帘,白得不可思议而且尖锐锋利,那是一张陌生女号码的脸。

“恕我冒昧。”她开口说,“您刚才环视四周,一副天下非我莫属的神态——就像神话里那个创造万物第七天后的神明(2)。我觉得,您一定非常自信地认为,连我也是您创造的,而不是什么其他号码。为此我深感荣幸……”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意。我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些许敬畏之情(也许,她知道我是“积分号”的设计师)。可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的眼神和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个奇怪的X,看着就让我心烦,可我却总也抓不住它,也无法用数字把它表达出来。

我竟毫无缘由地窘迫起来,慌神了片刻,便急于开始为自己刚才发笑的行为进行一番逻辑论证:“显而易见啊,这么巨大的反差,是一条横亘于今天与旧时代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真是无法逾越的吗?(牙齿好白啊!)鸿沟的两端,可以建一座桥连接起来嘛……您想想:鼓啊,军营啊,列队啊——这些以前也都有过。所以嘛……”

“嗯,说得对,一针见血!”我提高了嗓门(她的想法竟然与我不谋而合,真是个惊喜。她说的话,几乎和我散步前写进记事里的一字不差),“真想不到,我们竟然想法一致。这正是因为,没有一个号码是独立的‘一个’,每个号码都只是‘一分子’。我们全都如此地相似……”

可她却说:

“您确信吗?”

我看见,她的眉梢向两鬓挑起了一个锐角——正有些像X尖尖的犄角。不知道怎么了,我又一次心慌意乱起来,一会儿把视线转向右边,一会儿又转向左边,可是……

她,就走在我的右边,腰身纤细,线条分明,体态挺拔却又不失柔韧,就像一根细马鞭。I-330(这下我看清了她的号码)。而我左边的O,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模样,整个身体全是圆滚滚的部件,手上还有孩子般浑圆的肉褶。我们四个号码一排的最边上,是一个陌生的男号码。他的身体就像被掰弯成了两截弧形,像极了字母S。我们还是各不相同的啊……

这个走在右边的I-330,显然准确捕捉到了我心不在焉的眼神,只听她叹了口气:

“唉……可惜!”

说实在的,这一声“可惜”来得恰是时候。但是,不是在她的脸上就是她的声音里,似乎还透出一丝令人费解的意味……

可我还是抓住了机会一反常态地厉声反驳:

“没什么‘可惜’的。科学在发展,可以确定,如果现在做不到,那么过50年,100年……”

“可大家甚至连鼻子都长得不一样啊……”

“是啊,鼻子是不一样。”我几乎大声喊叫起来,“既然有差别,那一定会为嫉妒提供土壤……就像我是蒜头鼻子,那别的号码……”

“不,您的鼻子嘛,就像古代人说的那样,也许可以算得上‘经典’呢。而且您的手……不,让我看看,手让我看看嘛!”

我很受不了让别的号码看我的两只手。我的手上全是毛发,毛茸茸的,简直就是滑稽的返祖现象。我伸出手去,尽量摆出毫不在意的腔调说:

“毛猴子的手哦。”

她竟仔仔细细打量起来,然后又端详我的脸:

“这样的搭配可太稀奇了。”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就好像在给我过磅,眉梢的犄角又晃了晃。

“他是登记在我名下的。”O-90兴奋地张开了粉红的嘴巴。

脱口而出的话根本不合时宜,她还不如不说话呢。不管怎么说,这个O啊……怎么说她好呢……她的语速没有计算准确。语言的秒速度理应比脑子的秒速度稍微慢一拍,而无论如何不可以反过来。

大街尽头的蓄电塔楼上,大吊钟洪亮地敲了17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I-330要和那个S体形的男号码一起离开。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而且似乎还很脸熟。也许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吧——可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道别之际,I脸上依旧挂着X,朝我笑了笑:

“您后天要是有空,来一趟112大会堂吧。”

我耸耸肩:

“如果我会收到通知,刚好指定去您说的那个大会堂……”

她却莫名其妙地有把握:

“您会收到的。”

如同发现方程式里一不留神混进了一个不可分解的无理项一样,我的心情也被这个女号码破坏了。其实我更乐意和可爱的O单独相处,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我挽着她的手,穿过四条街。到了街角,她该向右走,而我则应该向左拐了。

“我真的好想今天就去找您,拉下窗帘。就在今天,就是现在……”O怯生生抬起眼睛看我,圆圆的蓝眼睛,水晶般清澈。

她太可笑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昨天她刚去找过我,而且比我更清楚,我们俩的下一次性生活不会早于后天。这只不过仍然是她的“超前思想”在作怪,正如有时候发动机会提前被点着一样(有时候这是有害的)。

分手时,我两次……不,我还是说得精确些,是三次吻了她那双湛蓝的,没有被一丝云彩玷污的眼睛。


(1) 作者在原文中并未采用现代俄语“制服”一词——форма,而故意选用了古俄语中униформа的拉丁谐音词uniforme。虽然都有制服的意思,但后者曾专指马戏团服务员的制服,也有单一或均匀的意思。

(2) 实际上指《圣经·旧约·创世记》中的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