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人有句话:“兵者,诡道也。”这些年,巴布扎布之所以能混迹于俄日之间,还能拉起千儿八百人的大绺子,说明他绝不是一般人物。他知道如何拉拢友人,如何对付敌人;更知道张作霖的队伍兵强马壮,作战勇猛。战事一开始,他假装反攻,虚晃一枪。然后,来一个欲擒故纵,故意露出破绽引诱张作霖的部队一路追杀进黑帝庙。然后,又来个四面包围关门打狗。被围困在黑帝庙里的张作霖指挥部队打了一天半宿,也没能突围。危急之时,于文斗闻信,带着于凤翥冒着瓢泼大雨赶奔洮南府深夜搬兵。刚从黑龙江回来的吴俊升听说张作霖在黑帝庙被困,立即拉出队伍,连夜西征。

这时,被围在黑帝庙的张作霖他们是人困马乏,几乎弹尽粮绝。如果不来援兵,只能是鱼死不可能是网破。

突然,黑帝庙南侧连声炮响。张作霖振臂高呼:“援兵来了,给我打!”

张作霖趁势反扑,吴俊升后路猛打,两支部队里应外合,巴布扎布腹背受敌难以应付,最后被打得仓皇逃窜。

张作霖与吴俊升在黑帝庙胜利会师,被土匪关押了六七天的杨梅被解救出来,随着凯旋的队伍兴高采烈地返回郑家屯。正好,于凤至被八奶奶从刘家堡子叫了回来。于凤至一见杨梅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她激动地扑上前去:“杨梅,你受苦啦……”

杨梅含泪一笑:“没啥,只要小姐安全,杨梅受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这不是被救出来了吗?”

“那些土匪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

“太好了!”于凤至百感交集,紧紧地搂着杨梅喜极而泣……

张作霖凯旋,于文斗喜不自胜,立即派人杀猪宰羊备酒买菜,招待灭匪得胜的将士。然后,陪着张作霖、吴俊升、汤二虎等人来到客厅歇息喝茶。

张作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茗,对吴俊升说道:“吴大哥,兄弟这回在黑帝庙蒙难,奉天总督鞭长莫及,多亏你发兵救援。不光让我张作霖捡回了一条小命,还把巴布扎布这帮鳖犊子打得稀里哗啦,你真够朋友啊!”

吴俊升豪爽地一抹嘴巴:“你说哪儿去了,要感谢,你得感谢于掌柜。他听说你在黑帝庙被困,冒着大雨连夜跑到洮南去搬兵,搅得我跟娘们儿都没睡上囫囵觉,就连夜出发了。”

于文斗半开玩笑地说:“说实在的,当时我还真有点担心,吴统领正搂着弟妹睡觉呢,我求你出兵,怕你给我撂脸子。”

吴俊升笑道:“于掌柜,你可是我们巡防营的财东,我哪敢跟你这财神爷撂脸子呢?”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欢庆的锣鼓声,张作霖霍然一惊:“咋回事儿?”

管家张杏天快步走来,向于文斗报告说,县公署的贺县长来了,给咱们家送来一块光荣匾。

张作霖“呼”地站起,一拍大腿:“送匾,咱们看看去!”

辽源县的县长贺子章原本是个才子,后来弃文从政,一跃成为一县之长,除了靠他的文采,更靠他审时度势善于逢迎的本事。他知道,张作霖在奉天的地位如日中天,将来肯定有权有势。现在趁张作霖来到他的属地,应该展示一下他的政绩,也许日后能够飞黄腾达。为此,他制作了一块金匾,借着奖励于凤至“答诗对联”的机会拜见张作霖。

于府门前,人马云集锣鼓喧天。一块刻着“辽源新秀”的金字牌匾悬挂在门楣之上。县署秘书找来于凤至,要给她身上披红,跨马游乡夸功显才。一向沉稳大方的于凤至,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弄得有些局促和尴尬。她不想张扬,三把两把解开红绸子丢给秘书,捂着羞红的脸跑回院中。

贺子章一看张作霖、吴俊升、于文斗从院子里依次走出来,赶紧一路小跑迎上前去,朝着张作霖、吴俊升躬身施礼:“张师长、吴统领,本县贺子章拜见来迟。”

张作霖抬眼看看门楣上那块“辽源新秀”的金字牌匾,惊喜地问道:“这是你奖励给于掌柜闺女凤至的?”

贺子章躬身一笑:“师长大人,你们不知道,今年四月十八奶奶庙会,本县张榜招员。我出了一条上联,让试者对答。郑家屯三十二个文人、五十六个墨客,都没人敢答,于家小姐却一鸣惊人,对得十分精彩。”

张作霖问:“什么样的一副对联那么难对呀?”

“上联是‘七间红阁,天天都是诸阁亮’,于凤至姑娘对的是‘六孔黑洞,夜夜只见二孔明’。”

张作霖自嘲地一笑:“妈了巴子的,难怪那些文人字匠答不上,我这一听脑子都迷糊了。”

汤二虎迎合道:“可不,这闺女肯定是文曲星下凡哪!”

吴俊升趁势夸奖:“我早就看出来,凤至这姑娘有出息,那些文人墨客都对不上的联,她对得那么出彩儿,这是大辽河飞出的金凤凰啊!”

贺子章走了。于家的后厅里,摆起了一桌子丰盛的酒席。张作霖、吴俊升、于文斗,还有汤二虎等几个人,围坐在桌前开怀畅饮。已是酒过三巡,张作霖脑袋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前几天,于凤至为了帮助他拉拢达尔罕王,不仅主动献计,还献出了她的爱犬,让那个被巴布扎布蒙蔽的达尔罕王明辨了是非,支持他打败了巴布扎布这伙叛匪。他觉得这姑娘深明大义,实在难得。今天,贺子章送来的那块“辽源新秀”金匾,让他更感到于凤至这姑娘年纪虽小,却经纶满腹出类拔萃。能不能让于凤至做他的儿媳呢?借着酒劲,他索性开门见山:“于大哥,凤至真是个好姑娘。我的长子张学良也是个好小子,你看,能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喜结良缘呢?这样你我兄弟就做成亲家啦!”

于文斗受宠若惊:“这……能跟你张师长结成儿女亲家,那可是我于文斗求之不得呀!”说到这里他又自谦地一笑,“不过,如今张师长门庭显贵声震四方,我一个小小的郑家屯商号掌柜,怕是跟你门不当户不对,岂不是高攀了。”

张作霖不以为然地扬扬手:“于大哥,什么门庭显贵啊!人和人肩膀头一般高就是兄弟。只要孩子的命数相合,管他什么门当户对呢!更何况,你这个‘丰聚长’也是大辽河畔赫赫有名的商家呀!”

于文斗谦卑地一笑:“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家凤至比学良大三岁,怕是……”

吴俊升赶紧打圆场:“哎,女大三抱金砖,女人大点更好,姑娘大了懂事多,知道心疼小女婿。只要你们哥俩儿愿意,我吴大舌头甘愿做老红媒!”

宴席上,汤二虎撮合,吴俊升成全,你夸张学良文武兼备是将门虎子,他夸于凤至才貌双全是凤命千金。张作霖提议,于文斗默许,本来是一场祝贺剿匪胜利的庆功酒,却变成了订婚宴。

最后,张作霖霍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妥!咱们喝下这杯定亲酒!”

吴俊升:“张师长,你拍屁股这是啥意思啊?”

汤二虎“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屁股也叫腚嘛!张师长有个习惯,他要决定啥事就拍屁股。所以我们二十七师里边流传一句话:‘张师长拍屁股——腚(定)了。’”

张作霖说:“这话让你们这么一解释,反倒给整埋汰了!”

在场的人“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

于凤至虽然出生在辽西河畔的乡野,然而,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当时北京、奉天等大城市盛行的婚姻自主风潮也波及了山乡僻壤,打开了她的心扉。她也想像大城市的女孩子一样,找一个投心对意的郎君,你恩我爱卿卿我我,过着那种崭新的自由自在的夫妻生活。没想到父亲竟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擅自决定把她许配给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张学良是人是鬼是丑是俊都不知道。一听父亲答应了这门婚事,任性的于凤至索性拒婚。

头一次,于文斗让大儿子于凤彩来找于凤至,于凤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第二次,于文斗要二儿子于凤翥前来叫门,于凤至干脆大被蒙头。

第三次,两个嫂子又来招呼。于凤至一骨碌爬起来,朝着窗外发出了狠话:“嫂子,赶快回去,我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要是非要逼我,我就离开这个家。”两个嫂子无奈,只好乖乖地退回。

就在于文斗跟家人商量女儿的婚事遭到于凤至抵触的时候,张作霖跟家人提及这门婚事,也同样遭到了家人和张学良的反对。

这时,五姨太寿夫人还没嫁进将军府,几位姨太有点不明白:在奉天城有文化长得俊的姑娘有的是,干吗非得在乡下背旮旯子找个土大妞。

张作霖反驳:“什么土大妞啊!于家在郑家屯可是屈指可数的大户,光大买卖就有三处,还有车队、船队,另外还有几百垧水田,用八大泉水灌溉的大米都出口朝鲜、日本、俄国了。就连北京的大总统袁世凯吃了都说好,已经把它当成贡米了。”

卢夫人等几位姨太纷纷表态:“爷呀,咱们要的不是亲家的钱财,要娶的是他家闺女。”“说得是呢,奉天城不缺好姑娘!”“人都说:‘一过辽源府,一天二两土,白天吹不够,下晚给你补。’郑家屯那个地方,一天大风小号刮鼻子刮脸的,还能刮出什么秀女来?”

“你们别那么说。”张作霖得意地一笑,“那于凤至还真的长得有姿有派,身材、眉眼就像古画里的美人似的,十个人看了,得有九个半都夸她长得俊。”

卢夫人依然担心张学良本人的态度:“帅爷呀,如今这民国讲的是婚姻自由。你给孩子找媳妇,首先不得征得小六子同意?我这个当养母的可做不了他的主。”

张作霖朝着门外叫了一声:“喜顺,你把小六子给我找来。”

门外应声,下人喜顺快步走进屋子:“老爷,大少爷方才听说你给他定亲,一生气就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张作霖生气地骂道:“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他这是有意躲着我呀。”

将军府上下听说张作霖定下了这门婚事,差不多人人咂嘴、个个摇头:“咱们家老爷干啥非得给小六子找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大村姑呢?”“是啊,有多少城里的豪门小姐大家闺秀要嫁小六子,他能看上一个大村姑吗?”

于凤至拒绝,张学良逃避,将军府的人说三道四。让张于两家仅靠父母之命达成的这门婚事陷于僵局,张作霖心想:反正现在张学良和于凤至年纪还小,暂且放放吧。

于凤至在郑家屯学堂读完《论语》《中庸》,又考入奉天女子师范学校,于文斗派女佣杨梅伴读。因为于凤至不想嫁入张门,一再嘱咐家人,不要跟张作霖说自己在奉天上学的事。如今她已经在奉天住了一年,大帅府那边半步没近,更不想见那个根本就不想嫁的张学良。

这天晚自习之后,于凤至回到宿舍。一个同学拿了张照片,向同学们显摆:“你们看看,这是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多有派呀!”

几个同学立即凑上去,争着抢着看这张照片。

人就是这么奇怪,大家都说羊肉好吃,他本来不想吃,却偏偏要尝上一口,品品腥膻的滋味;本来不喜欢某个人,可偏偏还要打探一下那个人最近在干什么。于凤至也不例外,她口口声声说不去将军府,不见张学良,可心里却痒痒,总想听听有关张学良的消息。现在一见同学拿着张学良的相片,她悄悄地走过去,躲在同学们的后边,想看看张学良是何许人也。

这是一张街头照片,日本领事馆门前,聚集着不少手持小旗到大街上游行的中国青年。张学良英姿勃发地站在一个高台之上讲演,满脸豪情。虽然这是一张平面照片,可在于凤至的心里却掀起了无法控制的波澜,仿佛能听到张学良那铿锵有力的呐喊。

接下来,那位同学声情并茂地讲起了张学良的“街头讲演”内容。

原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为了当皇帝,竟然忍让日本人对中国的吞食,签订了一个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奉天城内的爱国青年闻讯后,立即组成几百人的游行队伍,打着横幅,喊着“二十一条是出卖中国主权的条约,必须废除”的口号,浩浩荡荡在街上游行,受到了日本军警的无理阻拦。张学良及时赶到,跳上平台激情地讲演,游行队伍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气焰嚣张的日本军警连连后退。然后,他带领青年们理直气壮地拥进了日本领事馆,吓得日本人赶紧关窗、关门不敢出屋。

张学良英俊的相片、女同学感人的陈述,让于凤至心潮起伏。杨梅偷偷地捅了一把于凤至:“小姐,这个张学良不仅长得帅气,还是个热血青年呢!”

于凤至悄悄地捏了杨梅一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悄然离开。

张作霖这两年官运亨通,顺风顺水。由奉天督军、省长又兼蒙疆经略使,实际已经掌握了奉天和内蒙古的大权,成了名副其实的东北王。帅府迎娶了貌美、身材玲珑、有文化的五夫人张寿懿,也称寿夫人,可说是官运、财运、桃花运好运连连。他的几个兄弟也随之水涨船高,张作相、汤二虎、张景惠也相应地提升到了师长、旅长。救他一命的吴俊升更是加官晋爵,一跃成为黑龙江省的督军。

一切安顿好之后,张作霖一拍脑门子想起张学良的婚事。如今,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凤至都十九了,六子也上讲武堂了。常言说儿大不由爷呀!奉天城是个花花世界,好看的姑娘遍地都是。万一哪个浪丫头要是跟小六子王八瞅绿豆对眼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儿子再给你领回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儿媳妇,他这个一言九鼎的张大帅怎么跟老于大哥交代呀?

当天下午,张作霖就把张学良叫回了家,让他去郑家屯找吴俊升,到老于家相亲。

虽然张学良经过父亲的训教、老师的启发,身上的臭毛病改了许多,但他已经看惯了城市女孩的轻盈风姿,听惯了时髦姑娘们的燕语莺声,闻惯了靓妞们身上的胭脂香气。更何况于凤至还比他大三岁,一个元帅府的大公子岂能娶一个乡下的大姐做媳妇?然而,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违抗父亲的旨意,便耍了一个小阴谋,假装抱病在床。张学良买通了堂弟张学成,用山楂糕做了几贴膏药,谎称自己胯骨疼,贴在腰上,声称不能走路无法下乡。

张作霖听说后半信半疑前来查看。刚一进屋,张学良就喊疼装病:“哎呀,我胯骨扭了,像刀剜似的贼拉拉地疼啊!哎呀,疼死我了……”

张作霖走到床前,伸手掀开被子,看他后腰上贴了一贴膏药,斥责道:“妈了个巴子的,你胯骨疼干啥把膏药贴在腰眼子上?”

张学良胡编个理由:“腰和胯骨都是一条筋,治病不都找根儿吗?”

“腰是腰,胯骨是胯骨。屁股疼,往脑瓜门上贴膏药,那是治病还是变戏法?”张作霖又问张学良,“还有膏药吗?”

“有。”张学良从床上拿出一贴膏药递给父亲。

张作霖揭开膏药上的面纸一看,这膏药黏糊糊的,一点没有中药味,索性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恶作剧似的把膏药揉成了一个药丸子,递给张学良:“你把它给我吃了!”

“吃它干啥?”

“治病啊?”

“治啥病啊!”

“这又酸又甜的山楂糕治馋病!”

“爹,你说啥呢……”

“我眼睛里不揉沙子,你竟敢把山楂糕当成膏药来糊弄我!”张作霖抄起一把笤帚疙瘩,“小兔崽子,连你爹都敢糊弄,我今天非打你个鼻青脸肿不可!”说着举起笤帚疙瘩向张学良打去。

张学良见事不好,“扑棱”一下子坐了起来,鞋都没顾得上穿,撒腿就跑。

张作霖边追边骂:“你赶快去相亲,要不去我他妈打扁你!”

胳膊拗不过大腿。屈于父亲的压力,张学良只好由堂弟张学成陪着,拧着鼻子来到郑家屯。他先到吴俊升的公馆,恰巧吴俊升有事不在家。吴家的二姨太要领他们到于家相亲,张学良趁势推托迟迟不去。头一天他领张学成去看西辽河,又看东辽河。第二天两个人又踏游了郑家屯的大架坨子山。第三天又去游览七星湖。二姨太看着他们闲逛三天不去相亲,有些着急,再三催促,张学良依然一推再推。到了第四天,张学良领着张学成一身便装来到郑家屯大街上,游览商场店铺。张学成提醒张学良:“大哥,能不能娶于凤至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看你必须去老于家了。你要不去相亲,我老叔可饶不了你。”

张学良想了想也对,就是走过场,他也得去相看一把。不这样,对吴大伯也不好交代。他问张学成:“咱们去于家也得讲究点礼貌啊,是不是得给那个于凤至带个什么礼物呢?”

张学成说:“我听说于凤至喜欢画画,要不买点文房四宝,那可是体面的玩意儿,就怕郑家屯没有卖的。”

“走,先到街上看看。”

于凤至已经从奉天师范毕业返回郑家屯。一个乡下女子考上了省城大学堂,虽然算不上金榜题名,那也是名声大噪。更何况于凤至在县公署答诗联一举夺魁,更是受乡里乡亲的推崇和青睐。

郑家屯画店的赵老板画了几张画,这天,特请于凤至到画店给他配诗。几个顾客一看于凤至来这里给画配诗,就好奇地来围观。第一幅画画的是身着戎装的陆游在行军路上,望着苍茫的大漠感慨万千。

于凤至看了画,想到陆游的《诉衷情》,就在画上配写了那首诗:“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在场的人看于凤至那清秀流畅的几行小楷和满怀壮烈的配诗,脱口喝彩:“好!”

这时,张学良与张学成开门走了进来,见一个姑娘在为画配诗,心生好奇,便悄悄地站在一旁观看。

赵老板又拿出第二张画,画上面是战国时期楚国大诗人屈原绝望地站在汨罗江畔,仰天长叹。

于凤至略思片刻,又挥笔写下了屈原的两句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次,她的笔力遒劲,颇具风骨,充分表达出主人公的悲壮与刚烈。

一旁的张学良看着眼前这位灵秀清纯、充满书卷气和知性的姑娘,觉得比起那些城市时髦的靓女还多了几分质朴和贤淑,竟然情不自禁地随着大家一起鼓掌。

老板脱口称赞:“好,好!诗画匹配,正合我意!”

张学良有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才华,走上前笑道:“这位姐姐,你的字写得很有力道,诗也挺有韵味。不过,我认为这两句诗是屈原自己的,应该用别人的诗来歌颂屈原比较合适。”

于凤至微微一怔,抬眼看看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客气地一笑:“这位小哥,看来你对古诗词很有造诣,请多加指点。”

张学良大言不惭地说:“指点谈不上,我可以说说看法。”

于凤至温婉地一笑:“有道是:诗言志,词言意。屈原怀着一腔怨恨自尽投江,可他的爱国情怀却永世长存。所以,我用他留下的诗,表达他的遗愿,鼓舞后人把爱国的精神发扬光大,没有不妥吧?”

张学良依然不肯认输地说:“大姐,恕小弟直言:不如用鲍照的《参军集》里的诗,‘危时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这多么贴切呀!”

“这……”于凤至想了想,虽然是反驳,却口气平和,“小哥,这首诗是南宋诗人鲍照模仿曹植的《艳歌行》写的。当时南宋外敌入侵,社会战乱,壮士赴死,以身报国,所以这首诗与屈原投江的背景不符,当时楚国并没有时危,也没有乱世,屈原与朝廷本是政见之争!”

见小女子撅了自己的面子,张学良有点酸溜溜地说:“你这个大姐,自认为满腹经纶,还挺自信的呢!”

站在一旁的杨梅气愤地顶了他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不懂礼数?赵老板请我家姑娘配诗,你半路插哪门子嘴呀?”

“哎,你说谁呢?”一旁的张学成撸胳膊挽袖子与杨梅大吵起来,而且吵得吐沫星子直飞。

一向知书达理的于凤至,知道在这种场合跟一个陌生人吵架有伤大雅,她向老板说了一声:“赵老板,告辞。”便领着杨梅稳步走开。

第二天一早,吴府就给于家捎过信来,说张学良今天来相亲。八奶奶一看女儿没什么准备,赶紧催促于凤至:“闺女呀!张学良要来相亲了,你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于凤至似笑非笑地说:“妈,你不是怕张学良跟他爹一样娶三妻四妾吗?怎么也同意我跟他相亲呢?”

“不管咋说,他是张作霖的大儿子,几百里地赶来的,成不成那是以后的事,咱们不能不给面子不是?你不打扮打扮,土里土气的人家还不得笑话咱们于家呀!”

杨梅提醒说:“小姐,在奉天咱们不是看过张学良的照片吗?那模样长得也挺英俊的,又是一个爱国的热血青年。不管怎么的,你也不能在他面前丢份儿呀!”

于文斗在一旁鼓励女儿:“我闺女别说在郑家屯,就是在奉天城也是一表人才。个头、相貌哪点也不缺彩儿。杨梅,你们快回去把闺房收拾收拾,让他看看我们老于家的姑娘是不是农村的土大妞!”

其实,自从在奉天看了张学良那张“街头讲演”的照片之后,于凤至对张学良已经有了一点好感,母亲的劝说,她并没有执拗。杨梅趁势拉了她一把:“小姐,走。”于是,二人转身走出房门。

中午时分,吴俊升领着张学良、张学成来到于家大门前,翻身下马。一个侍从立即接过马缰绳,把马拴在一旁。

张学良一眼就发现了门楣上那块刻有“辽源新秀”的金字牌匾。

吴俊升趁势夸耀:“这是辽源县长贺子章赠给于凤至的金匾,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就是说啊,在郑家屯和洮南府这一带,再也没有比于凤至更有才的人了。呵呵,她是大辽河的金凤凰啊!”

张学良含混地笑了笑,随着吴俊升走进了院门。有道是:姑爷上门,小鸡肥猪没了魂。于府杀猪宰鸡准备了酒席,热情接待张学良这个准女婿。

张学良来到于家后堂,跟于文斗客客气气地唠了几句家常话。吴俊升就提议,让张学良跟于凤至到一起相看,唠唠他们的婚姻大事。

于文斗说:“那就让学良去闺房吧。”

吴俊升一高兴,说话不过脑子:“对,我过去当过马贩子,要买一匹马,还得到马棚看看槽口干不干净呢。这是娶媳妇……”说到这儿,他觉得这话有点走板,又改口掩饰地说,“呵呵,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让学良到闺房看看,再见识见识凤至的文才。”

于凤翥媳妇朝着张学良客气地说:“兄弟,我送你们过去。”于是,引着张学良走过一段长廊,路过一个花池子,拐弯抹角地来到于凤至那充满书卷气的闺房。

闺房里布置得颇为清雅,没有豪华的装饰,只有一幅清代女画家陈书的《秀女图》和一盆滴青流翠刚吐蕊的君子兰。

于凤至和张学良刚见面,一下子愣住了:“是你!”

他们都没有想到,昨天两个人在画店里闹了一场唇枪舌剑的诗词之争,几乎惹得张学成与杨梅都要动手了,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一对素未谋面的对象先期碰撞,现在两个人见了面觉得可笑而又尴尬。

于凤翥的媳妇有点莫名其妙地说:“哎,原来你们两个早就认识啊!”

于凤至红着脸说:“啊,昨天我们两个在画店里边儿还闹了个半红脸儿。”

张学良“哈哈”一笑:“不打不相识嘛。昨天我真的见识了你这个才高八斗、孤芳自赏的于凤至。”

于凤至也似笑非笑地反驳:“是啊,昨天我也见识了你这个自以为学富五车、好为人师的张学良。”

“得了,既然你们都认识我就不打扰了。”于凤翥媳妇悄悄地捅了于凤至一把,“凤至呀,你可要好好地待承我家的姑爷呀!”说着,“呵呵”一笑,转身离去。

张学良、于凤至窘促而又会意地一笑。这一对原来颇有抵触、现在略有认同的未婚男女,开始了他们非正式的谈婚论嫁……

张学良从郑家屯回来以后,改变了对于凤至的看法,他觉得于凤至不仅博览群书很有文采,而且人也长得端庄秀气,遗憾的是缺少大城市豆蔻年华姑娘那种靓丽艳姿和浪漫时尚。既然父亲已经决定,只能如此了。

张作霖担心夜长梦多,当即拍板,逼张学良尽早成亲,张学良半推半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不久,张作霖选定日子,派喜顺去郑家屯给于家送喜帖。于文斗接到喜帖之后,召集于凤彩、于凤翥以及他们的媳妇,一起商议如何送凤至出嫁,陪送什么嫁妆。经过全家人商量,一致认为:现在张作霖是奉天的督军,又是东三省巡阅使,不仅家财万贯,而且在奉天他家的商号至少也有半条街。为了体现门当户对,不让于家丢脸,不仅要陪送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而且要陪送九个用人随女出阁,到帅府去伺候小姐。这样丰厚的陪送在关东已经是绝无仅有了,于文斗还觉得这些并没有显示出于家的富豪和大气,竟然令人意外地提出要陪送营口、锦州两个钱庄给于凤至壮脸扬威。

两个儿子虽然有些迟疑,但是屈于父亲的威严和对小妹的呵护,最后还是同意:“也对,让老妹子钱袋子满满的,婆家人就不敢小看咱们于家姑娘。”

晚上,于文斗把于凤至叫到自己的房里来,跟女儿话别:“凤至啊!你要出阁了,你心里有什么准备吗?”

于凤至平静地一笑:“爹,我知道:到了奉天,我跟张学良一成亲,就是张家的人了。”

“你到了奉天,不是成亲这么简单。你这是进京赶考啊!”

“进京赶考?”

于文斗提醒女儿:“大帅府那是奉天城里最高贵、最富有的名门望族。张作霖有五个夫人、七个儿子、五个姑娘,还有百十号下人。他们当中,可能有人亮起眼睛要看看从郑家屯来的于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孝敬公婆,能不能处理好妯娌、叔嫂、姑嫂关系,能不能撑起这个家。”末了,于文斗又重重强调一句,“我觉得你女婿张学良和主事的寿夫人就是你的主考官。”

“主考官?”于凤至心里霍然一震,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父亲。

于文斗神色凝重地说:“你想想啊!那个张公子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能不能把自己的那颗心交给你还不好说。另外,据说那个寿夫人在大帅面前非常受宠,现在是帅府的内务总管,在帅府说一不二。你嫁过去以后是帅府的大少奶奶,况且年龄与她相仿,她会不会担心日后你会取代她,对你产生戒备呀?”

“爹,这些事,女儿都考虑过了。孔圣人说:男子汉大丈夫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一介女流,不能叱咤风云,也治不了国,更平不了天下。但我应该修身、齐家,把自己管好,把家庭关系处理好,让他们认为于家的姑娘是个好媳妇,不给娘家丢人。”

“你是个知事达理的孩子。但是,由于我和你妈的娇惯、哥哥嫂子的呵护、下人们的奉承,你脾气有点任性,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事情稍不顺心,就赌气发火,到帅府当了媳妇就不能这样了。”

“爹呀,这些毛病我都知道。小时候我不懂事,现在年龄大了,我也知道是非里表了。你放心,我能改掉这些毛病,我一定改。”

这时,八奶奶手里拿着一个红包走进房里来,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女儿的原因,她脸上隐隐约约露着酸楚与苦涩。

于凤至爱怜地看了母亲一眼:“妈,这是你给我做的离娘肉啊!怎么还用红布包着呢?”

八奶奶把红布包送到女儿手里:“看看吧。”

于凤至打开一看,大惑不解:“怎么是一包黑土啊?”

“你要出阁了,妈也改规矩了,不让你吃离娘肉了,送给你一包离娘土吧。这可是咱们八大泉眼的黑土啊!”

于凤至感到不可思议。八奶奶缓缓地坐在炕上,接下去说:“你的公爹是奉天城里大名鼎鼎的张作霖,我听说他手下有二十多万军队。你女婿学良有他爹的提携,日后备不住有大出息,人心不古啊!财势发达了,人就变了。妈担心你日后飞黄腾达、高高在上的时候,忘了生你养你的大辽河,忘了咱们的郑家屯,忘了咱们的大泉眼村哪!”

仿佛火一样的感觉从于凤至的心里掠过:“妈,你女儿啥样你还不知道吗?我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我的爹娘,忘了我的家,忘了咱们郑家屯的父老乡亲。”

于文斗意味深长地说:“你妈送给你这包土,没别的意思,你是从黑土地里走出去的,无论世道如何变化,千万不能忘本啊!”

于凤至双眼潮湿了:“爹、妈,这包黑土是咱们家送给我最贵重、最有价值的东西,我要把它带走。让它永远提醒我,于凤至是西辽河的女儿,是郑家屯的女儿,无论走到何时何地也不能忘了根!”她随之跪下,朝着父亲和母亲伏身叩头。

八奶奶心头一阵灼热,起身抱住女儿,这对十九年的亲骨肉,眼看就要远隔一方,禁不住百感交集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