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弑君自立,还敢来邀盟,是欺我齐国无人耶?!”
惊雷炸响。
齐国朝堂之上,公卿大夫们面面相觑。
鲁国使者站在殿上,弓着腰,好不尴尬。
齐公子彭生岿然立于鲁使身边,像是小山包一般。那鲁使怎么说也是代表鲁国一国出使,挑选的也算是身材高大的了,但公子彭生往他身边一站,竟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君侯!切不可许鲁人之盟!”彭生义正言辞,声若洪钟。
齐侯禄甫直身正坐,望向彭生,似在等待彭生的下文。
“......”彭生一时想不到什么说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憨憨地笑了。
“君侯,国子、高子,以我之见,当许鲁国之盟。”
这次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站了出来。诸儿识得此人,正是鲍叔牙之父,当今鲍氏大夫鲍敬叔。
鲍敬叔同时称呼的国子与高子,乃是齐国上卿,皆出自齐国公室,由周天子钦点,称为“二守”,与齐侯共掌国政,在齐国权位甚重。
在原本的历史中,管仲不过以下卿的身份治理齐国,小心翼翼地在国君与这二位大佬之间跳舞,将国都分立十五个乡,还要给国、高二子各分五乡,与齐桓公等同。
却说鲍敬叔作了一揖,侃侃而谈:
“鲁国之乱乃是由公子翚主谋,新任鲁侯不过就此即位而已。”
“初,鲁惠公以彼为太子,鲁侯之位当由彼继焉,岂可谓之弑君而自立耶?”
“鲁国国使乃鲁侯之使者,又非公子翚使者,既有良图,来我齐国修好,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乎?”
“鲍敬叔!汝...”公子彭生有些急了眼,像是发起怒来鬃毛倒竖的野猪一般。
诸儿站出来行了一礼,“叔父——”,低声制止将要发作的彭生。又用平和的语调提议道:“君父,不如先送鲁使往馆驿稍歇,待朝堂议毕,再行告知,如何?”
齐侯点了点头,吩咐左右道:“既如此,可先引贵使往馆驿稍歇。”又补充道,“命人厚待之,不得失礼。”
送走来使,朝堂上渐渐嘈杂起来。国君、国子、高子会同公卿大夫们就鲁国邀盟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广泛交换了意见。日暮时,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唯郑伯是听!
不是,齐国人你要自信啊!与鲁国是修好结盟也好,是谴责弑君兴兵讨伐也罢,这不是你齐国人的事情么,怎么一个劲想要投弃权票呢?
诸儿将目光投向君父。
齐侯禄甫对朝会的决议表示赞同。
在这春秋时代,国君的权力与后世帝王不可同日而语。卿、大夫、士甚至所谓国人,也就是临淄城的热心市民,都对国事有着一定的影响力。众卿士大夫们既已议定,那国君也不太好反驳了。
细思鲁国弑君之乱,目睹朝堂争论的情形,诸儿痛感这春秋之世,国君有志于事,必须要获得重臣的支持。幸而自己还只是太子,有充足的时间来与未来的卿士们磨合。
经由君父与国、高二子的介绍,诸儿花了几个月时间,来与二卿的冢子打成一片。
“国仲来也!来,来,坐焉,我二人已等候多时矣。”
“国仲,足下来迟也!”
临淄一酒肆二楼雅座,两位青年贵族相对跪坐在矮几两侧,其中一位稍稍挪位,给被称作“国仲”的青年腾了个位置。这是高傒,也是字仲,齐国正卿高子公孙受之子。另一位,则正是齐侯禄甫长子,齐国太子诸儿。
“噫,我之过也。”国仲入座,将双手往膝盖上一放,长叹一声。
“何故兴此长叹...莫非子父...”
“上月国子疾病,至今不见好转,国子年事己高,将为之奈何...”
“唉,不必多言。今日是来散心,愁人之事,免提哉!”国仲摆摆手,示意高傒不要再说下去了。
“国仲,我二人敬子一爵。”
“太子,高仲,多谢。”
“话说今日彼宋酒,与我齐酒相比,如何?”
“宋酒,噫,彼殷人之于酒,如鱼之于水也,我等岂能及之哉。”
“亡国之味,啧啧啧啧~”
不光是高仲,国仲也咯咯哂笑起来。
这年头的宋国笑话还没有战国韩非的宋国段子那么有攻击性,不过,也足以把气氛活跃开来了。毕竟受了天子的礼遇,就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以天子宾客自居的诸侯也就宋国了。
殊不知东国诸姬如网铺开,要排挤的就是它。
觥筹交错之间,酒肆所豢的艺伎翩翩而舞。这里可以偶尔听听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俗乐,也是贵胄子弟们消遣的好去处。
忽而听到隔间有人酒到酣处,开始高谈阔论。
“诸君听我之言,及早去宋而往他处哉!宋国将有难矣。太宰华父督觊觎司马孔父嘉之妻室,此二家将相争矣。”
“喻?彼妇人何等姿色?”一个声音成功将话题带偏。
什么妇人,连宋国的太宰都能迷住?
“愚!那妇人何等姿色,与我等何干,彼乃宋司马之妻也!”
“不瞒诸位,我早年于宋国游商,时有幸而见之。”
“如何!?速言之!!”
“兮!华父督所言不虚,美而艳!”
虽然那些没品的商人们已经将话题带歪,眼看着就要歪到不太对劲的方向上去了,诸儿及国、高这间的话题还停留在国际局势这边。
三人从鲁国聊到郑国,又从郑国聊到宋国,又兜兜转转回到鲁国。酒爵亏亏盈盈几回。
借着酒兴,诸儿从袖口抽出一幅地图,又拔出佩剑。用剑鞘将地图压在案几上,剑锋指着地图比划。
“二子请听我言!当年武王灭商之时,我太公总帅王师,于商郊牧野,一战而有大邑商,掮大白之旗,献捷太庙,何其雄壮!”
“天子命我先君征讨不臣,东渐于海,西泛于河,何其光荣!”
“而今,却向西受制于郑、卫,向南受制于鲁、宋,纪国在东南,九世之仇尚不能报。我欲向东鲸吞莱夷,向北连接北燕,向西驱逐戎狄,向南压制鲁、宋,成就一番霸业,二卿岂有意乎?”
诸儿站起身来,目视国、高二子,二子呼吸似也有些急促。
那可不是,哪个男儿胸中不藏有气吞万里的志向呢?只不过有人敢抒发出来,有人只能一辈子深藏心底罢了。
诸儿的剑锋在沿着鲁国的东境划过一道自北向南的弧线:“请看!我若吞灭纪国,独有渤海之利,又得郱(读:平)邑之金,假之以年,则国可富,兵可强。”
“然后,东南使州、杞、介、其臣服,结好莒人,则潍水将为我之院墙,彼东土诸侯皆不可逾之而东扩矣。我则可独享东方莱夷之地,如此,则国有纵深之地,而无后顾之忧。”
“继而,我欲联合邢、卫,讨伐鄋(读:搜)瞒之长狄。据当年天子授我先公之命,向西占据河水以东,无棣水以南,济水以北之疆域。此处原隰平旷,沃野千里,必以兴建城邑,开垦土田,增殖牲畜,繁衍人口。使政令通达,府库充盈,甲兵既修,以待天下有变,则可以...”
高傒拍案而起:“君有此意,我唯君之命是听!”
国仲有些犹豫,但还是咽了口口水,道:“愿听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