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观榜

“今儿什么日子,这样热闹?”

“公子竟然不知,今儿春闱放榜的日子。”

贾珣摇头:“酒色令人健忘,今儿开始,要戒酒了。”

管三刀道:“公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去看看戏。”

“这有什么好看的?”

贾珣笑道:“有人中了,有人没中,中了的一飞冲天,没中的垂头丧气,可不好看吗?”

路人:人渣,败类。

贾珣伸手抓住两个路人,质问:“你们刚才骂我了?”

“老爷天上文曲星下凡,多看一眼都不敢,哪里敢骂老爷您呢?”

贾珣道:“骂我也没什么,我多讨厌,我还不知道吗,我最恨别人骗我,谁要是骗我,我定要折磨他到死的,说,你是不是骂了我?”

“我不骗你,我是骂了一句,就一句。”

“卧槽,真骂我了,管哥,给他长点记性。”

管三刀疑惑道:“怎么长记性?”

“一看就是穷鬼,每人交两个铜板,一文钱不能少。”

说完便往人多那边去,实在挤不进。

只好转道,去了不远处的酒楼,也是人满为患,幸好在国子监中读书认得些人,便去拼了个桌。

另一边两个路人还在被管三刀勒索,颤巍巍拿出两个铜板。

管三刀看了看,嫌弃道:“脏兮兮的,自己收着吧。”

便赶紧跟上,今儿人多。

“怀玉?我可听说了。”贾珣刚一坐下,原国子监生许焦裁便笑着招呼坐下。

两人初见虽不甚愉快,后却颇有些投趣。

贾珣慕其清正有节,才气馥郁。

许焦裁观其外虽圆滑世故,内里却颇有棱角,非膏粱轻薄之徒,故于监中常往来。

亦未以贫寒相形色。

贾珣跪坐,自斟酒一杯,笑道:“可见这神京城是没有秘密的,兄神情自若,豁然快意,看来今番必是高中了?”

许焦裁道:“非是如此,行事未必有果,必待果而后行事,又自误也,今次不论何种结果,我已有了欲行之路,因此心无挂碍,不必作惴惴之态了。”

贾珣又满上一杯:“许兄高才,能解此心结,实在是幸事,弟奉杯酒。”

说着便满饮了。

许焦裁亦饮了一杯。

虽如此说,眼神仍若无意地瞥向放榜的位置,贾珣这才发现,这竟观榜的一个好位置。

平日里如何节省,今日也肯在这价格腾贵的酒楼定下好座,纵使无意,恰是有意了。

贾珣也不便去戳破,又问起第三财来。

许焦裁道:“你离开国子监不久,第三先生便被调去钦天监了,仍为丞,品级倒没变。”

贾珣道:“第三先生素爱历法,如今也算得其所在了。”

忽然听得锣鼓齐鸣,两人虽仍说着话,但许焦裁的心思,却早已落在了楼下的榜上。

很快便有抄了榜单的子传上楼来,在座多是富贵之家,也不差几个钱,因此倒是一份赚快钱的活计。

贾珣也要了一份,笑道:“兄虽不计成败,但成与败,总还是要知道的,才晓得下一步怎么走。”

许焦裁只是点头笑了笑。

先抄上的是排名靠后的,并不见许焦裁的名字。

贾珣倒不为此发表什么议论,往好坏说都不太对,因此又闲话了几句气候房价等事,等着下一轮的抄录。

到最后,仍没有许焦裁的名字。

许焦裁面上却没多少失落神色,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看着楼上楼下,街道巷口,往来的欢喜与悲伤,不能着一句言语,连饮了三盏酒。

缓了好一会儿神,方笑道:“不用准备殿试,身上倒轻快了些。”

又道:“可见知与行,总不能为一的,到尘埃落定,再回看望着尘埃飘舞时候的忐忑心情,多少带着无情的冷嘲。”

贾珣道:“若论科举,公平是它的魅力,腐朽是它的局限,如果不能选出时代需要的人,就算公平,就算出色又能如何呢?我想,一个好的制度,不应该是定下一条通天的道路,让所有人去挤,而是多修几条路,让每条路都能通人。”

许焦裁摇头道:“你倒不必安慰我,我先前所言,并不介意,并非空话,起点终点是不变的,只是路途不太优雅罢了。”

贾珣解释说:“原不是安慰,兄又何需我来安慰,不过略有所感罢了,多少春秋付与诗书万卷,到头一张答卷定半生流离。”

许焦裁道:“怀玉所言,自然有理,可路有千般,天途却只此而已。”

贾珣道:“所以才要修路,让走泥路的走上石子路,不到走投无路那天,人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开辟一条路。”

许焦裁大笑两声:“怀玉已登天途,何必去问黄泉。”

贾珣道:“兄见过黄河水吗?”

许焦裁道:“见过。”

“治过河水吗?”

“未得官职,不曾治过,却看过些。”

“大河滔滔,奔涌而下,堤坝越修越高,可只要一场大雨,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水,便会决堤淹没秩序井然的良田,为何呢?因为河道容不下了,只好去开辟一条新的河道罢了。没有人恐惧一滴水,谁又敢直面此路不通,奔涌而出的巨浪呢?”

许焦裁狐疑地扫视四周,见众人仍沉浸在中与不中的喜悦与悲伤中,不曾关心此间话语。

低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贾珣道:“我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只是别人要么不肯说,要么不会说,要么只在心里说,只我说出来,却成了奇罢了。”

“原本奇的不奇怪了,原本不奇的倒是奇了,这可真是妙事。”

许焦裁道:“我并非无路可走,只举人身份,已足够我入官途了。”

贾珣道:“我只是有时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学问,兄能教我吗?”

许焦裁知此为问心之举,却并不避讳,略一思索,便道:“能做人,能做事,便是学问了。”

贾珣摇头道:“何谓能做人,又何谓能做事?”

许焦裁道:“做人,安于内,做事,和于外,内外安和,便是学问。”

贾珣道:“这话我否认不了,但觉得怪,有时候关心的事多了,便会乱,这时候如果看见一片平湖,不起波澜,便觉得是再静美不过了,可一旦水不流了,平静就会变成腐烂的温床,开始发臭,再也感觉不到美了。”

许焦裁微笑点头,示意贾珣继续。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中庸之道,传之久也,人皆以为然,细细思索,却有不对,喜怒哀乐,人情之自然,何以不发,发则如江河横溢,何谓中节,至于不敢喜,不敢怒,不敢哀,不敢乐,可谓中和耶?”

许焦裁道:“人皆尽其性情,至于争斗,致乱之道也。”

贾珣忽笑起来,斟了一盏酒。

缓缓道:“何谓治?何谓乱?在上者欲恒为上,欲治,在下者亦欲反为上,欲乱,孰是孰非?”

许焦裁冷声道:“子欲为乱乎?”

贾珣笑道:“我为在上者,怎会想作乱,只是若无疏导之力,恐有决堤之患,民乱迭起,此为明证,身为陛下忠臣,敢不竭力效命。”

许焦裁暂忘了科举失利的悲苦,打量了贾珣一番,方道:“我看不清你的立场。”

贾珣道:“你又在用恶意揣测我了,人其实并不复杂,我只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那你想怎么做?”

贾珣奇道:“我怎么做,不过是看了场放榜,有所感慨罢了,并没有要做什么,唐太宗以科举招徕俊才,以为天下英雄皆入彀中,可你看,一年又一年,许多人就能入这几个,倒像是有了一个朋友,便生出九个敌人,尚有足够的箭羽吗?”

许焦裁大笑不止,倒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但今日的悲喜太过深沉,并不能叫目光多留片刻。

“今科落榜,不以为悲哀,正想赋诗一首,遣此佳兴。”

贾珣笑道:“说起来,今儿我也来了兴头,可得并列?”(贾珣:我又要开抄了。)

“那可得有幸了。”

因这楼台本是文士交游之所,倒不缺纸笔。

皆是一蹴而就。

许焦裁也极好奇,并不曾见贾珣做过诗,只见纸上写着: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许焦裁观览毕,颇触动心弦,再观己作,贾珣不及看,便被撕了。

笑道:“可不得并列,此诗达我心,不必再作了。”

贾珣笑道:“兄既喜欢,便送你如何?”

便信笔写上:杂诗.登科楼上赠许焦裁

许焦裁又接过笔,在自己名字后面续写上‘不第后’三个字。

许焦裁又笑道:“这诗传出去,可得罪不少人了。”

贾珣道:“我不怕得罪人,不得罪人的只有逆来顺受的人,但凡有自己想的,自己要做的,去做了的,就不能不得罪人。”

许焦裁却劝道:“不要和读书人作对。”

贾珣道:“我也是读书人,怎会和读书人作对,只是读的书,不必是那几本吧,就让我义气用事一回,放心,要搞新政的人,可不得护着我。”

许焦裁摇头道:“我却不为你担心,只是你写上我的名字,我有点怕麻烦。”

贾珣笑道:“兄不骂别人,也便是了,谁敢骂你,不是找不自在吗?”

许焦裁道:“今日又重新认识你了,改日必登门造访。”

话音刚落,便听见许焦裁大喝道:“好诗,好诗,诸位,且来一观。”

“倒要看看。”

“别一惊一乍的,体面些。”

贾珣趁这机会,连忙跑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