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扬州慢

主院,书房,茶厅。

贾枚笑问:“听说你今日在读书?”

贾珣答:“胡乱看了一些。”

贾枚抿了口茶,又倒掉,再冲了一泡。

“我们回金陵多久了?”

贾珣回想:“有一年多了。”

一时沉默,忽然一阵香风飘来,一华服丽人穿堂而入。

贾珣起身道:“白姨娘。”

“坐着吧。”丽人笑道,又转向贾枚,“这大衣还遗在园子里,屋里不向阳,莫着凉了。”

贾枚接过大衣,没话,白姨娘自退出去了。

这般过了许久,贾珣抬头望去,贾枚坚毅的眼上竟挂着泪,贾珣不解。

“还记得你娘吗?”

贾珣摇头:“不记得了,也没人同我说过。”

“上前天的时候,你舅舅家来人,想接你去。”

贾珣不知哪个舅舅,自小到大,不曾走过娘家亲戚。

贾枚又道:“这些年没走动,却和你无关,他们因你娘的事怨我,却是欢喜你,你外祖母有信给我,让我必让你去,否则便再不认我,我自是不能不从的,你去了京城,替我好好孝敬你外祖母。”

贾珣道:“儿子上京去孝敬外祖母,原是应当的,只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难免冷落了。”

贾枚笑骂道:“你这胡说,只你上了京,须知高官显贵无数,不可横行生事。”

贾珣道:“父亲却是冤枉了我,我虽花钱多了些,又何时仗势欺人的,左右不过是个‘理’字罢了,何况,有钱的不去花钱,穷人又该去挣谁的钱,细算来,我还是个大善人呢。”

贾枚喝了口茶:“你虽行止放荡了些,却不是糊涂人,万事有个度,须知过犹不及,你忽然向学,倒叫我心里不安稳起来。”

“父亲这话,却叫我糊涂起来。”

“左右不过是些牢骚话罢了,也不当记心上,你自去打点行李,除几个亲近的,人也少带些,不然显得你和外祖母外见了,老人家会不开心的。”

贾珣终究是成年人的心境,虽父子血脉相连,却说不出煽情的话,只连应诺,自回院子去了。

……

三日后。

贾珣上了楼船,只带了雨霁、初晴、香菱三个丫鬟并两个嬷嬷,来荤、来素两个小厮,并两个长随名唤蟋蟀、蚱蜢的。

来接贾珣的是他大舅家的二哥,名唤刘钦的,才加了冠,订了亲,待回京便要准备迎亲。

刘府原本安排的不是他。

他自要请命,又叙说往日里姑姑的好处,想要接弟弟来,老太太自伤感又欣慰起来,哪里还有不准的。

他不过想趁此机会南下游玩一番,加之对家里安排的婚事多有些恐惧,这才风风火火来了。

对这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小弟,倒也算关心,一路上说些南北有无之事,给见些世面。

初时还只当他是个听客,渐渐却不对劲起来。

不管自己谈到何事,贾珣都能接得住,甚至阐发议论一番,其见解独特,论述又颇有章法,不几日时间,便无话不谈了,比寻常兄弟更亲近几分。

贾珣亦喜刘钦慷慨大气,说话爽利,甚是亲近。

通过刘钦,贾珣也了解些娘亲家事。

原来这刘氏先祖本姓黄,在前明是个乡绅人家,曾随太祖守青州府城,献财竭力。

子弟死伤无数,家主战死,主家唯留有一个幼子,名易,后太祖征伐,常随左右,机敏多智略,得太祖心,遂收为养子。

及太祖践帝位,欲以为王,易以功寡,恐伤功臣心,辞不受。

帝不能强,遂赐易刘姓,封胶东侯,世袭罔替。

刘易随太祖久,常与皇子同居同学,后代以为常,故累世恩宠不衰。

易有嫡子二人,嫡女一人,长子名和,承爵,次子名稼,本无爵,太宗加恩,封安县伯,亦不在减爵之列。

国朝鼎立,为免前明皇族勋贵之费,承爵降等乃常事,亦可见其荣宠。

这刘钦即今胶东侯刘和之次子。

嫡女名穆,正是贾珣之母。

……

却说这日天清气朗,船行至扬州地界。

这是第一等烟柳繁华之地,刘钦下金陵时未及停歇,念及婚期将近,如何不去游玩一番。

而这维扬地界,还有一位故人堪拜访。

刘钦邀贾珣去雪月风花一般,贾珣推辞不去,他便自高乐去了。

贾珣只带个长随并丫鬟作男装,去街市中买些杂物,些许杂趣物件,却逗得丫头们好不开心。

再则一些园林风景,古迹名胜,香火鼎沸之处,亦堪寻访一番,时日易过。

……

一日,时值下衙时分,刘钦顶着黑眼圈,整理衣冠,遮掩一番,带着名帖,携贾珣往盐政衙门去。

主官乃前科的探花,祖上曾袭过列侯,官至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到任两年,唤作林如海。

林如海正当歇息,收了贴子,便请了进去,往后衙接见。

这林如海年已四十有余,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忙于公务,难及教养,已于前些时候送入京中外祖母家中,收留教养,难免落寞。

正当壮年,已有几分憔悴不振之感。

这林家遇刘氏先公刘易于贫贱,后虽骤贵,亦未有易友之嫌隙,后林如海入兰台,刘和有力焉,于都中便多往来,虽文臣武勋不宜交游过密,然君子之交,未尝语及朝中事,颇和融相乐。

刘钦一边将贾珣说与如海,一边叙述别情。

林如海听闻其为金陵贾家的人,一时思念亡妻,不免落寞,为免失态,连吩咐人于临水轩中摆酒。

斜阳晚照,流水稀疏,偶有鸟雀叽喳之声,时有林叶摇晃之响。

这如海是个惯富贵的人,虽无好色之雅致,唯爱管弦之流气。

众人方落座毕,酒未斟,对水有一台,已是吹管之声缠绵。

刘钦见如海不过两年之别,便如此憔悴,问道:“小叔在京时,你我同出入歌楼舞馆,何等意气风流,管弦歌赋之声不绝,如今案牍之间,如何劳形至于此。”

如海微笑而已。

缓缓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之往来,这盐政关系太多钱袋子,自然多有阻挠,然人活一世,总要做些实事,你还年轻,未有时不我待之叹,我却不同,事纵然难些,也只好斗到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