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您的房子吗?”
鬲不好意思的挠头,他知道住在城里的人是看不起他们这些郊外之民的。
城里的人有礼,有德,说话的时候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会让别人感到不礼貌,而像他这样的糟老头,平常说话大声没有文化,不会写字,不知道礼乐,连城门上的两个字都不认识。
他的妻子去了东边的山上捡柴火,一般都要等到傍晚才回来,这样多捡一些屯下来还能去城里卖点布补充一些家用。
他知道靠近渭水那片天地不能去,那是天子田猎的地方,天子还没有狩猎的话百姓就不能过去,所以他叫他那不懂政事的老伴不要去那边地方,免得被看守的兵士欺负。
他知道伊河过去的那个山头树木野柴很多,而且有不少野味,可是那片地给附近的地主们承包了,所以他叫他那不懂礼仪的老伴不要招惹。
是的,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会对那些贵族折腰相待。
不懂得礼仪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了免得难堪,鬲抓起幼子身上的已经泛黄的粗布衣领。“三啊,你快来跟这小君子行礼。”
小孩有些畏惧大嗓门的父亲,本来有些想哭的又看见父亲有些紧张的神色,一下就立住了。
他想到了他娘跟他说过,“礼是他们上等人讲究的,我们不管这些,都吃不饱哪里有什么心思学礼。
不过要是看见有贵人来了,你就得要讲礼!他要是看起来善良你就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这样他就会记住你。
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只管说“小人该死”,这样他就不会伤害你。”
小孩缓过神来,敢想做个拱手,可是忽然间忘记是哪只手在前,娘说这个拱手不能乱拱,凶事和吉事的礼是相反的,不能随便。
【完了,完全忘记了怎么办,贵人怪罪可不好】
情急之下,小孩马上跪了下来。郑重其事的大声对着昱说道:“给您磕头了。”
鲁莽的小孩头“Duang”的一下给昱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可不能这样啊,叩首也要垫个手不用磕那么重。”
昱看着这小伙二话不说一个磕头,不禁有些懵了,叩首这个礼节真不用这样,现在的百姓都是这样礼待他人的吗?
阅扶起小孩,偷偷给他塞了几个铜币,小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这不用说,一看就是善良的贵族。
于是那小孩拿出在泥石墙的墙缝里夹着的鱼干,马上就递给了昱。
“您是个君子,这是我父亲藏了很久的好吃的,平时他都舍不得吃,请您品尝。”
鬲看着他的幼子把自己放了不知道多久的鱼干拿出来也慌了,他的那个兄弟和两个儿子更慌了。一看小弟就没去过城里,上等人怎么会吃这种贱民的食物呢?要是让人怪罪的话恐怕大难临头。
这样的恐慌迫使他们连忙跪下向昱这样的“小君子”乞求宽恕。
这是下等人常有的想法。
这因为他们是“野人”,野人是不配享有“国人”的权利的。
国人在城里,有姓氏族权和家田;野人在郊外,被国人称之“庶民”,靠的是周王的井田才得以生存。
他们可以用这片土地种东西,可是这片土地并不属于他们的。他们虽然不是奴隶,没有丧失人权,可是与丧失人权又有什么区别。
庶民的生命,就像那桑树的落叶一样,贵族们看见了,那又会在意什么呢?贵族人可以夸夸其谈,说民生,说社稷,将他们的道德立于庶民之上,可是庶民又怎么敢和他们这样的上等人相提并论呢?
“您大可不必这样,我看这个鱼干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昱拿起鱼干,轻轻的咬了一口,酸涩的口感和鱼的腥臭味顿时间在味蕾蔓延,就像发臭了的腐肉干一样又恶心又让人反胃,让昱实在难以下咽。
东周时期的食物没有那么多的调味品,虽然有不少的香料,可是庶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香料和调羹。对他们来说,调味品是一个奢侈的东西,他们有一块黑色的苦酢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黑色的布沾有发酵的酢(醋)和一些黄盐水,是一般像他们这样的下等人所有的。盐的起源很早,在黄帝时期就开始有人学会用海水煮盐。
因为储存的不易,他们用粗布吸收了盐醋水,将这样的布晒干利用,要是煮菜的时候就能够放进去煮,毕竟这个时代的烹饪方式大多都是用于水煮。
东周的盐种类繁多,一般可以按照颜色来区分品级,像一般庶民和平民吃的都是黄褐色的盐,祭祀要用苦盐、散盐,待客要用形盐,君王的膳馐要用饴盐。
像昱这样的王孙贵族,平常吃的是饴盐和河东进贡来的精品白盐。齐国管仲也曾经设盐官专煮盐,以渔盐之利而兴国,在这个时期,有盐可就意味着能有富。
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哪怕是东周肉食多是水煮,可是因为有盐,所以也吃得下去。可是这个鱼干没有尝出多少咸的味道,有的只有鱼没有处理好的腥味和放久了的臭味。
昱实在吃不下去,把那口鱼肉藏在舌头下面,对着小孩拿出了他身上携带的饧。
“鱼的味道让人难以忘记,您给予了我,按照礼节,我也应该给您回礼,这是我母亲做的饧糖,用麦芽做的,给您尝尝。”
小孩没有接过昱的白色的饧,他娘果然没骗他,贵人还会赏赐他东西哩。这种东西可是见都没有见过,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可是他想到刚才给的是黑色的鱼干,现在换来的是这种从没见过的食物,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了他的父亲。
鬲也不敢作声,下等人的卑微让他忘记了他也是会说话的,他不敢抬头,涨红的脸色有些扭曲。
“你这娃子哪里是吃得起这样东西的人,小君子您还是收起来吧。”
“不用,您就收下吧,多谢您的鱼干,我们过几天再来看看要做的东西。”
昱拿着那条他吃过一口的鱼干走了,上了马车后过了一段时间,看到身后已经看不到那户工匠的身影,他才把口中的“恶心”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本来是想要看看这个时期的百姓的生活状况,他想看看那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可是身份的差距好像阻挡了他,尽管他用的还是一个小官儿子的身份。
“这就是“庶民”吗?为什么在天子的脚下也会有这样的情形?”
阅说道:“您应该要好好记住这些下等人的样子,事实上还要有很多人不如他们。”
“像鬲这样的人,能救吗?”
“您救得了一家,可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人,哪里救得完啊。
您把不必要的财富赐予了他,他的邻居会说他的坏话,嫉妒他能获得财富;您把劳动应该获得的财富赐予他,他的邻居不会说他的坏话而会赞扬他的才能。”
鱼干的味道很难吃,苦涩腥臭。可是他的味道就是庶民的味道,尽管那个味道会消散,可是庶民的味道他难以忘怀。
后世的他不也正是那繁华大世中的一个庶民吗?两千多年的庶民从卑微慢慢的挺直腰板,那不正是庶民的胜利吗?
“鱼干的味道,昱会永记在心。”